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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随想录-巴金-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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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倘使我是一位“长官”,或者海外富豪,情况就两样了,有人冒充我的儿子、我的侄子或者什么亲戚,只要漏出风声,就会有数不清的飞蛾扑上来,于是种种奇怪的事情都发生了。 
  骗子的一再出现说明了我们社会里存在的某些毛病。对封建社会的流毒我有切肤之痛。六七十年来我就想摆脱封建家庭的种种束缚和虚伪的礼节,但一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挣断千丝万缕的家庭联系。要做到大公无私,有多大的困难!不过我至少明白封建特权是丑恶的东西,是应当彻底消除的东西。 
  我记得一句古话:“木朽而蛀生之矣。”正是这样。有了封建特权,怎么能要求不产生骗子?难道你能够用“禁”、“压”、“抓”解决问题吗? 
  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医师并不是高明的大夫。至于我呢,我仍坚持我的意见:要是人人识货,假货就不会在市面上出现了。 
  八一年一月二十九日病中   
  我和读者(1)   
  我在前一篇随想里提到我冒充别人舅父的事。有人向我问起,要我多讲一点,他说高行健在《花城》第六期上发表的《传奇》中已经讲过。高行健是从曹禺那里打听来的,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曹禺外还有一位朋友,但是他们也说不清详情。其实事情很简单,我收到一封读者从杭州寄来的要求援助的长信,我给两三个朋友看,他们拿不定主意,对信上的话将信将疑。我又把信送给一位朋友的太太,征求意见,她怂恿我去一趟。我听了朋友太太的话,手边刚收到一笔稿费,我就约了鲁彦和靳以同游西湖。 
  写信人是一位姑娘,她同后娘处得不好,离开安徽的家庭出外工作,由于失恋她准备去杭州自杀。在西湖她遇到一位远亲,改变了主意带发修行。几个月后她发现那位远亲同小庙里的和尚有关系,和尚对她还抱有野心。她计划离开虎口,便写信求我援助。我们三人到了杭州安顿下来,吃过中饭,就去湖滨雇了一只船,划到小庙的附近,上岸去约了姑娘出来。我们在湖上交谈了大约两个小时。她叙述了详细情况,连年纪较大的鲁彦也有些感动。我们约好第二天再去庙里看她。她有个舅父住在上海和我同姓,就让我冒充她的舅父。我替她付清了八十多元的房饭钱,把我们的回程火车票给了她一张。她比我们迟一天去上海。我和靳以到北站接她,请她吃过中饭,然后叫一辆人力车送她到虹口舅父家去。当时靳以为良友图书公司编辑的《文季月刊》还未被禁,我和他常在良友公司见面。姑娘到上海后过两天还同她舅父到良友公司来看我们,向我们表示谢意。她留下了他们的地址。黎烈文知道这件事,过几个月他因编辑《中流》半月刊,收到信稿较多,应付不了,就请那位姓王的姑娘到中流社工作。但是不到三个月,“八·一三”抗战爆发,《中流》停刊,姑娘便跟她舅父一家去了四川,从成都来过一封信。以后我就再没有她的信息了。在十年浩劫的大审查中也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到上海来找我“外调”。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十分寻常。我们两次雇船去小庙访问那位姑娘,她又在船上详尽地谈了自己的身世。划船的人全听见了,他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时候西湖游客很少,船也少,所以两天都坐他的船。在我最后离船付钱时,划船人忽然恳切地说:“你们先生都是好人。”他没有向和尚揭发我们,也不曾对我们进行威胁。 
  可能有人怀疑,姑娘既然有舅父在上海,为什么不向他求助,反而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帮忙?她说过,当初她充满自信地离开家庭不顾别人劝阻,她不愿意让亲戚知道自己在杭州的困境。我们也可以批评她“好强,爱面子”,甚至“爱虚荣”。但是长期生活在旧社会,我们谁没有这一类的毛病?我们当时的解释是“读者相信作家”,这就够了。 
  据说人到暮年经常回顾过去,三十年代的旧梦最近多次回到我的心头。那个时候我在上海写文章、办刊物、编丛书,感觉到自己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时间。读者们从远近地区寄来信件,常常在十页以上,它们就是我的力量的源泉。读者们的确把作家当做可以信任的朋友,他们愿意向他倾吐他们心里的话。在我的创作力旺盛的日子里,那些年轻人的痛苦、困难、希望、理想许多亲切、坦率、诚恳、热情的语言像一盏长明灯燃在我的写字桌上。我感到安慰,感到骄傲,我不停地写下去。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中我交了多少年轻的朋友,我分享了多少年轻人的秘密。有人怀着好意问我:你是不是有一把钥匙,不然你怎么能打开年轻人的心灵之门?我哪里有什么秘诀!我说过我把心交给读者,可是我忘记说读者们也把心给了我。我的生命中也有过火花四射的时候,我的心和年轻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人们把不肯告诉父母的话,不肯告诉兄弟姐妹的话,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全写在纸上送到我的身边。我常说作家靠读者们养活,不仅因为读者买了我写的书,更重要的是他们送来精神的养料。我写得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和读者联系最密切的时候。他们并不认为我是一位有头衔的作家,却只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忠实的朋友。 
  但是后来我跟读者渐渐地疏远了。我缺少时间,也缺少精力,堆在我身上的头衔越多,我花在写作上的时间越少,我终于成了不需要作品的作家。我为自己不熟悉的各种杂事耗费了生命,却只能在十封读者来信中拣出一两封阅读、回答。我常常因为辜负了读者的盛意感到内疚。但即使是这样,十年浩劫中读者的信件也给我带来不少的麻烦。“造反派”的作家应当眼睛朝着“首长”,怎么能容许人向读者吸取养料?据说“四人帮”的上海“书记”徐景贤曾经叫嚷:“现在还有人给巴金写信,可见批判不力,没有把他批臭。”其实从一九六七年第四季度开始我就让各方面揪出去“游斗”了三四年。整整几年中间我没有收到过一封信。可能有人写了信来,给“领导”扣下了,因为“牛鬼蛇神”不能享受人的权利。 
  没有想到乌云消散以后,打翻在地的人也居然站了起来,对着面前成堆的信件我感到束手无策。十年浩劫在我的心灵上留下无法治愈的创伤,豪言壮语也不能补偿给夺走了的健康。对热情关怀和殷切期望的读者,我能够写什么样的答语呢?在写字也感到吃力的时候,我常常把需要答复的来信放在一边,过了几天却不知道在哪儿去寻找它们,只好望着满屋子的书刊和信件发愁。有些信件需要转到别处,可是我转来转去毫无结果,有时甚至又回到自己的手边。还有人错把作为装饰的头衔当成发光的钥匙,要求我为他们打开一些方便之门。我只好用沉默回答。但是我也为沉默感到痛苦。一方面我没有忘记我欠了读者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另一方面我脑子里一直保留着这样一个自己的形象:一个多病的老人移动艰难的脚步走向遗忘。让读者忘记我,这是我的心愿。但是我永远忘不了读者。   
  我和读者(2)   
  这不是矛盾吗?既然愿意被人忘记,为什么还不肯放下自己的笔? 
  我说过我这一生充满了矛盾。远离了读者,我感到源泉枯竭。头衔再多,也无法使油干的灯点得通亮。但是只要一息尚存,我那一星微火就不会熄灭。究竟是什么火呢?就是对祖国、对人民的爱,这也就是我同读者的惟一的联系。今天我同读者之间仍然有共同的东西,因此我还能活下去,还能写下去。 
  二月二十三日   
  悼念茅盾同志(1)   
  十年浩劫之后我到北京开会,看见茅盾同志,我感到格外亲切。他还是那样意气昂扬,十分健谈,不像一位老人。这是我最初的印象,它使我非常高兴。这几年中间我见过他多次,有时在人民大会堂,没有机会长谈;有时我到他的住处,没有干扰,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话,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日子。我每次都想多坐一会,但又害怕谈久了会使他疲劳,影响他的健康。告辞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还有许多话不曾讲出来,心想:下次再讲吧。同他的接触中我也发现他一年比一年衰老,但除了步履艰难外,我没有看到什么叫人特别担心的事情,何况我自己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因此我一直丢不开“下次吧”这个念头,总以为我和他晤谈的机会还有很多。最近有人来说“茅公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我想到了冬天老年人总要发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天气暖和就会好起来,我那“下次吧”的信心并不动摇。万万想不到突然来的长途电话就把我的“下次吧”永远地结束了。 
  二十年代初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改版,开始发表新文艺作品,茅盾同志做了第一任编辑,那时我在成都。一九二八年他用“茅盾”的笔名在《小说月报》发表三部曲《蚀》的时候,我在法国。三十年代在上海看见他,我就称他为“沈先生”,我这样尊敬地称呼他一直到最后一次同他的会见,我始终把他当做一位老师。我十几岁就读他写的文学论文和翻译的文学作品,三十年代又喜欢读他那些评论作家和作品的文章。那些年他站在鲁迅先生身边用笔进行战斗,用作品教育青年。我还记得一九三二年他的长篇小说《子夜》出版时的盛况,那是《阿Q正传》以后我国现代文学的又一伟大胜利。那个时期他还接连发表了像《林家铺子》、《春蚕》那样的现实主义短篇杰作。我国现代文学始终沿着“为人生”的现实主义道路成长、发展,少不了他几十年的心血。他又是文艺园中一位辛勤的老园丁,几十年如一日浇水拔草,小心照料每一朵将开或者初放的花朵,他在这方面也留下不少值得珍视的文章。 
  我不是艺术家,我不过借笔墨表达自己的爱憎,希望对祖国和人民能尽一点点力,由于偶然的机会我走上了文学道路,只好边走边学。几十年中间,我从前辈作家那里学到不少做文和做人的道理,也学到一些文学知识。我还记得三十年代中在上海文学社安排的几次会晤,有时鲁迅先生和茅盾同志都在座,在没有人打扰的旅社房间里,听他们谈文学界的现状和我们前进的道路,我只是注意地听着,今天我还想念这种难得的学习机会。 
  然而我不是一个好学生,缺乏刻苦钻研的学习精神,因此几十年过去了,我在文学上仍然没有多大的成就,回想起来我总是感到惭愧,甚至一些小事自以为记得很牢,也常常不能坚持下去。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抗战爆发,文艺刊物停刊,《文学》、《中流》、《译文》、《文丛》等四份杂志联合创办《呐喊》周报,我们在黎烈文家商谈,公推茅盾同志担任这份小刊物的编辑。刊物出了两期被租界巡捕房查禁,改名《烽火》继续出下去,我们按时把稿子送到茅盾同志家里。不久他离开上海,由我接替他的工作。我才发现他看过采用的每篇稿件都用红笔批改得清清楚楚,而且不让一个笔画难辨的字留下来。我过去也出过刊物,编过丛书,从未这样仔细批稿,看到他移交的稿件,我只有钦佩,我才懂得做编辑并不是容易的事。第二年春天他在香港编辑《文艺阵地》,刊物在广州印刷,他每期都要来广州看校样。他住在爱群旅社,我当时住在广州,到旅社去看他,每次都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专心改正错字。我自己有过长期校对的经验,可是我校过的书刊中,仍然保留了不少的错字。记得我在四十年代后期编了一种丛书,收的有一本萧乾的作品(大概是《创作四试》吧)。书印出后报纸上刊载评论赞扬它,最后却来一句:“书是好书,可惜错字太多。”我每想起自己的粗心草率,内疚之后,眼前就现出茅盾同志在广州爱群旅社看校样的情景和他用红笔批改过的稿件。他做任何工作都是那样认真负责,一丝不苟,连最后写《回忆录》时也是这样。我尊他为老师,可是我跟他的距离还差得很远。看来我永远赶不上他了。但是即使留给我的只有一年、两年的时间,我也要以他为学习的榜样。 
  人到暮年,对生死的看法不像过去那样明白、敏锐。同亲友分别,也不像壮年人那样痛苦,因为心想:我就要跟上来了。但是得到茅盾同志的噩耗我十分悲痛,眼泪流在肚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啊,现在到了尽头了。他是我们那一代作家的代表和榜样,他为祖国和人民留下了不少宝贵财富,他不应该有遗憾。但是我呢?我多么想拉住他,让他活下去,写完他所想写的一切啊! 
  去年三月,访问日本的前夕,我到茅盾同志的寓所去看他,在后院那间宽阔、整洁的书房里和他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和罗荪同志同去,但谈得最多的还是茅盾同志,他谈他的过去,谈他最近一次在睡房里摔了一跤后的幻景,他谈得十分生动。我们不愿意离开他,却又不能不让他休息。我们告辞后,他的儿媳妇搀他回到寝室。走出后院,我带走了一个孤寂老人的背影。我想多寂寞啊!这两年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孤寂老人的形象。其实我并不理解他。今天我读了他的遗书,他捐献大量稿费,作为奖励长篇小说的基金;在病危的时候,他这样写道:“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的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他的心里装着祖国的社会主义的文学事业,他为这个事业贡献了毕生的精力。他怎么会感到寂寞呢?   
  悼念茅盾同志(2)   
  三月二十九日   
  现代文学资料馆(1)   
  近两年我经常在想一件事:创办一所现代文学资料馆。甚至在梦里我也几次站在文学馆的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醒来时我还把梦境当做现实,一个人在床上微笑。 
  可能有人笑我考虑文学馆的事情着了魔。其实在一九七九年中期关于文学馆的想法才钻进我的脑子。我本来孤陋寡闻,十年浩劫中我给封闭在各种“牛棚”里几乎与世隔绝。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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