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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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一望无际。
“弯下腰!”
朱王礼在下面大声地提醒道,行德却并没有弯下腰来。他现在已经完全超脱出来,对于生与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也就无所畏惧了。这座烽火台很高,还要攀登梯子才能上得去。
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上,朝下看时,朱王礼他们显得很小。烽火台上还有一个两层的小阁楼,下层是一间可以容纳两三个人的小房间,房中央放有一个大鼓,旁边是通往楼上的梯子。赵行德顺着梯子继续向第二层爬。当他爬到一半,人站在梯子上探头向第二层望去时,不禁呆住了。二楼的楼板上竟伏卧着一个年青的女人。她的脸显得略为瘦长,高高的鼻梁,两只深凹的黑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目光。赵行德一下子就看出来她是一个回鹘人与汉人的混血儿。她穿着一件紧袖连衣长裙,衣襟微开。很明显,她是一个贵族女子。
赵行德上前对她用汉语说道:
“不用害怕,不会伤害你的。”
那个女人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又用回鹘语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人一直不说话,始终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行德将狼粪放到台上,用火镰打火点着。狼粪的气味向四周漂散。一股黑色的浓烟笔直升起。赵行德又点燃了一堆狼粪。最后他一共点燃了五堆狼粪,五股黑色的狼烟从烽火台上升起,这是在告诉城外其它的队伍,他们这支部队已经入城。完成任务后,赵行德又对那个女人用汉语说道:
“你不用担心,就留在这里好了。我等一下再来,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哦,你是商人的女儿吧。”
这一次,女人好像听懂了,摇了摇头。
“你父亲是当兵的?”
女人还是轻轻地摇摇头。女人脖子上戴的两件饰物引起了行德的注意。
“你是王族之女?”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仍然紧紧地盯着行德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令尊……”
“是可汗的弟弟。”
女人嗫嚅着回答道。
“可汗!?”
听到这里,行德不由得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落魄女子。既然其父是可汗的兄弟,她当然就是王族之女了。行德让那个女子留在烽火台上,径自一人从烽火台上下到城墙上,又从城墙上下来,回到朱王礼的身前。朱王礼见他安全返回,高兴地说道:
“这一次,你率先入城,在城内带队搜索,又冒险登上烽火台去点狼烟,立了大功。我要向上边推荐你,也让你搞个一官半职。”
其实,赵行德现在已是朱王礼唯一的老部下了。
赵行德他们原地等待其它部队入城。朱王礼让另外五名兵士去找一点酒来喝,还叮嘱他们到附近的房屋中看看,说不定还藏有女人,也未可知。行德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时地向城墙的烽火台上张望。行德正在思忖如何解救烽火台中的那个落难女子。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此事应向朱王礼说明为好,也许依靠他的力量能够保护那个女子。但是行德转而又想,这个对自己颇为关照、打仗勇猛无比的队长到底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他也不知底细。
不一会儿,城外待命的三千兵马开进城来。他们找好了地方宿营后,就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干了,有的是闲暇时间。一座空城中,到处都是成群结伙的丘八,像饿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乱转。看到了女人的衣物,就拿来缠在身上,找到了酒家,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猛灌。偌大一个甘州城,被搅得狼藉遍地,一片混乱。
夜幕降临后,人困马乏,城里逐渐平静下来。从白天到夜晚,赵行德只离开了片刻,后来就一直守候在烽火台下,哪里也没去。他担心在这附近转悠的大兵们有人想登上烽火台去,他专门等在这里挡驾。
行德离开的片刻是想去找一个地方,将那个年青的女子隐藏起来。他在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场所。在一个大院中,他找到一间贮藏粮食的小房间,房里有一个能够容纳两三个人的地洞。行德决定就将那个女子藏在这里,他从里间的卧室搬了一些被缛过来,一切准备停当。
夜深了,行德从敢死队宿营的一座庙里溜了出来。西北大漠的夜空中,寒星寂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行德不敢浪费时间,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摸索行进。登上城墙一看,城外尚有几百处宿营的篝火,从城墙边上一直延伸到广阔的原野上。看来西夏军的主力部队也来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没有看到人马的动静,火光之间仍然是漆黑一团,一点生机也没有。
赵行德爬上烽火台的上层。里面很黑,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只是隐约看到她还是伏在楼板上。赵行德向她解释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躲避起来,让她跟他一起走。女人听后,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行德耐心地再三向她解释,自己是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天涯孤客,看到她也是形孤影单,陷身险境,故萌搭救之心。他已经为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处,除此之外并无它意。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散兵游勇,一个个如狼似虎。她这样一个小女子只身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似乎被行德的话打动,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踟蹰着向行德跟前走了一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行德,但仍然沉默不语。
行德对她吩咐道:
“我先下去,你再跟着下来。”
说完行德顺着梯子从烽火台下到城墙上,过了一会,那个女人也下来了。这时,行德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的夜间的黑暗,可以看出那个女人长得比他先前想像的要高得多。
赵行德对女人交代道:
“无论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说话,跟我走。”
他们摸索着走下城墙。女人紧跟在行德的身后,穿过空地,拐过两条小巷,躲进了行德白天找好的那家民宅大院。院子里是一个宽阔的前庭,行德朝后面张望了一下,又赶到女人的前头,走进了一间坐南朝北的正房。从正房里面的一个侧门,他们来到放粮食的贮藏室,行德催那女人赶紧躲到地洞里去。女人站在洞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去了。洞里一点亮光都没有,行德将自己吃晚饭时分到的馒头和大葱全都递给那女人,又叮嘱她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千万不要出来。我还会来看你的。”
白天在太阳的照耀下还觉得有点热,到了晚上竟是寒气逼人。行德想,虽然他已经拿了一些被缛来了,但是这个女人今晚未见会用这些东西睡觉,只是别无它法,好歹先让她在这里躲一夜再说吧。赵行德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行德领得自己的一份早餐后,乘别人不注意,拿了一壶水,溜到回鹘王女藏身的小屋里来。屋里空无一人,行德一惊,心想她大概已经逃走了。他走到地洞口朝下一看,原来那个女人还躲在洞里。
赵行德轻轻地叫了一声,告诉她说,水和食物都拿来了。女人也不回话,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行德不敢久留,转身离去。
当日下午,李元昊率领西夏军主力的一支部队开进城来。这支部队原本驻扎在城外,士兵多是西夏人。他们一入城,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与汉人不同的面孔了。从这支刚入城的部队的人数来看,赵行德才知道他们参加的战役只是这场大决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在城西的黑河上游和行军途中经过的丹山河中游等地区,那里才是决战的主战场。西夏军在两处皆获全胜,各个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回鹘败军合为一股,朝西边逃窜而去。
从第三天起,以回鹘人为首、还有其它民族的原甘州城居民纷纷返回城里,也不知道他们先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返回城里的人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但总算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点生机。饭馆和菜市先后都重新开张。街上仍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到见不到。
赵行德每天都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将饭菜和水送给回鹘女人。第五天的夜里,行德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女人送来晚饭,他走到洞口时却发现里面没人。他想,这次她一定是逃走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女人却从外面溜了进来,站在门口。行德忙说道:
“这样出去是很危险的。”
“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洗脸,还要找点水喝。没人看见,不用担心。”
女人回答道。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惊恐、戒备的目光。寒夜的天空中残月如钩,似水的月光从门外映射进来,洒满她的全身。这女子虽然蒙难风尘,却依旧亭亭玉立,不失王女风仪。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食物来?”
“我想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救我一命呢?”
赵行德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在烽火台上刚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搭救这个孤女是上天赋于自己的使命。但是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连他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见行德不说话,女人又问道: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总是躲在这个洞里,太令人讨厌了。还要躲多久才能出去?”
女人的语气中有点埋怨的口吻。看来这是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养成的脾气,行德也不计较。让她把话说出来,心里也许好受些。想到这里,行德答道:
“城里的回鹘人越来越多了,只是还没有看到有女人回来,但她们总是要回来的。待到她们返回城里来后,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时候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我是王族之女,抓到了是要杀掉的。”
“你权且隐瞒自己的身分,再寻找机会逃出城去。一直向西走,就可以赶上你的族人。”
说出这话,连行德自己也觉到靠不住。既然他自己可以一眼看出她的王族身分,难道就能瞒得过其他人不成?
直到今天晚上,赵行德才第一次和这女子如此倾心交谈。月光下,她美目流眄,顾盼生辉,言谈举止,恰如玉树临风。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美丽,还是因为她的娇嗔,行德始终没有勇气与之对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随着这良辰美景铭心刻骨地留在行德的记忆之中。
进入甘州城后的第七天,朱王礼将赵行德叫到自己的驻地。朱王礼住在一家民宅中,宅中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栽了三棵枣树。一见面朱王礼就对行德说道:
“你对我说过你想学西夏文,这回你算是如愿以偿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兴庆。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不过你也要说话算话,学完了一定要回来的哟。”
接着他又告诉行德,明天有一支部队要到兴庆去,他可以与他们同行。
“近来我的队伍又补充了不少的人,你回来后,我提拔你当我的参事。”
这次大决战之后,李元昊论功行赏,另一方面也考虑到朱王礼部在战斗中牺牲太大,所以给他增调了不少的人。
对于赵行德而言,此次任务当然是一趟想往已久的美差,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他不禁又为隐藏的回鹘女子的处境感到十分为难。于是他向朱王礼说道:
“承蒙大人举荐,感激不尽。大人的知遇之恩,待行德学成归来,定当全力图报。只是此次战役艰苦卓绝,行德身心疲惫,更兼生来体弱,明天实难如愿成行。可否恳请大人再宽限……”
“我说明天走,明天就得走。这是命令!”
朱王礼还没等赵行德说完就大声怒吼起来。
行德无奈,他也知道队长对他并无恶意,所以只好勉强从命。
夜里,行德又来到回鹘女子藏身的小屋。他向她说明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去,但会另找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照顾她,让她不要担心。他已经考虑过,明天出发前将此事对朱王礼挑明,拜托朱王礼来保护这个女人。
女人听完行德的话后,从洞中出来,站到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敢相信。求求你不要走,行吗?”
她急切地说道。行德连忙解释说:
“实在是身不由己,事出无奈啊。”
行德刚一说完,那女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烽火台上吗?”
赵行德先前对此事颇觉蹊跷,也曾问起过一两次,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现在,她主动地旧话重提,看来是想告诉他此中的端倪。
“当时,我父亲早已率领守军出城打仗去了。百姓们见无人守城,也纷纷出逃。家里的侍从一再劝我快走。但我与我那定了亲的郎君有约在先,他已随我父亲出征,如果大难不死,一定回城里来接我出去。我担心我走了他回城来找不到人,所以不顾家人的劝说,拼死留了下来。我只身一人躲在烽火台上,是在盼望我的郎君回来接我。谁知一直等到下午,还没看见他的影子。我心想,他肯定是已经阵亡了。正在暗自悲痛时,你爬上楼来。我当时又惊又怕,但看到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于是就转念想到,这恐怕是天意,我那郎君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回来接我来了。事情既是这样,现在你怎么能够说出明天就走的话呢?”
她说完这番话时,已是泣不成声,脖子上的一串饰珠在惨淡的月色下随着她肩膀的抖动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赵行德走到女人的身旁,弯下腰去,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女人慢慢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行德。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行德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人特有的气息向自己袭来,他不禁心旌摇荡,热血沸腾,再也无法按捺胸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后,行德由衷地感到负罪的内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掉转头准备走出屋时,女人伏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行德见状忙辩解道:
“万望恕我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并非恶意,实是仰慕已久。”
“我知道,你对我有爱慕之情,因为你是我那郎君的替身。”
女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赵行德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
“是啊,我对你有爱慕之情,因为我是另一个人的替身。此乃天意,若非如此,我何以从那繁花似锦的富贵地、温柔乡来到这茫茫大漠之上呢?”
赵行德此时此刻真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