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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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膝骨损伤比起初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恢复得很慢,腿一直用夹板夹着。毫无疑问,它是会痊愈的,但是少校一刻不停地用各种腔调咒骂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的“该死的膝盖”。他的这种唠叨絮语渐渐转变为狂叫怒骂,因为一点琐碎的小事他就会发怒,破口大骂病友和护士。在这当儿,若是有人来劝阻几句,那他差不多会将他狠揍一顿的。大伙达成一种默契,干脆不去理睬他,让他去。他发泄一通,等到乐观的禀性战胜了暴怒和被战争弄得脆弱的神经,才开口说话。
对于自己愈演愈烈的暴躁情绪,斯特鲁契柯夫解释道,那是由于他想在厕所里抽烟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在走廊上与那个手术室里的浅红头发的小护士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的缘故。当他被抬去换绷带时,他似乎已经同那位护士传情送别。可是密列西耶夫发现,当斯特鲁契柯夫从窗口看见莫斯科上空的飞机飞驰而过,或者从收音机和报纸上有关空战的报道中得知他相识的飞行员的战功时,他的怒火就猛然爆发。这一切也曾使密列西耶夫坠入暴躁不安的境地,可如今他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和斯特鲁契柯夫相比,他心里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自己已向“真正的人”的形象迈了一小步。
斯特鲁契柯夫依然我行我素:吃得很多,为一件小事而开怀大笑;嗜好谈论女性。每当这时他总显得既爱女性又恨女性,尤其对后方的女性不知何故特别仇视。
密列西耶夫不能忍受斯特鲁契柯夫的这些言谈。听着斯特鲁契柯夫的言谈,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他与奥丽雅或者与那位气象站的可笑的女兵之间的历历往事。那位姑娘,据团里的人说,用枪托把机场勤务营里的一个拼命追求她的司务长赶出了她的小屋,火得差点用枪毙了他。所以阿列克谢认为,斯特鲁契柯夫是在诽谤她们。一次,少校发表了一通老生常谈,最后用口头禅说道:“女人都是这德性。”说他随便同谁发生情爱不过是“举手之劳”。密列西耶夫阴沉沉地听完之后,忍无可忍了。
“随便哪一个吗?”他问,牙齿咬得咯咯响,险也气得发白。
“是的。”少校没有在意地应道。
这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进来了。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病人们的脸色非常紧张。
“怎么啦?”她问,下意识地把一绺头发塞到头巾里去。
“我们在谈论生活。小护土,我们像群老年人,就是聊聊天。”少校满面红光,对她一笑。
“同这一个也是吗?”护士出去后,密列西耶夫恶狠狠地问。
“怎么,她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是吗!”
“不许乱说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葛沃兹捷夫厉声说,“我们有一位老人称她是苏维埃的天使。”
“谁敢打赌,怎么样?”
“打赌?”密列西耶夫大叫一声,那双茨冈人的眼里放出凶狠的光,“赌什么?”
“随便嘛,赌命也行啊,就像以前的军官那样:你赢了呢,你就向我开枪;我赢了呢,我就朝你开枪。”斯特鲁契柯夫笑着,竭力想把这些变成笑话来说。
“这样赌:要是你赢了你就唾我的脸。你可别变了,你是苏维埃指挥官。”阿列克谢狠狠地瞪了斯特鲁契柯夫一眼,“不过,你小心点,可别说我唾了你!”
“不赌就不赌呗,算了吧。你发火干嘛。你瞧你呀!年轻人,不赌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也不值得为她发脾气呀。”
从这天起,斯特鲁契何夫开始从各方面关心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用笑话逼她高兴——他可是个说笑逗乐的高手。飞行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都不情愿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然而斯特鲁契柯夫却违反了这条规矩。他向她说起他生活中生动有趣的种种故事,甚至还唉声叹气,暗示自己家庭的某种不幸,暗示自己痛苦的孤独。病房的人都知道他还是个单身汉,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家庭不幸。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确不愿将他另眼相待,有时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讲空中飞行的故事。他仿佛是说得出了神,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把一P缩回去。密列西耶夫怒火中烧。整个病房都对斯特鲁契柯夫充满恼怒。而斯特鲁契柯夫也不让步,似乎真的与他们押了赌注。大家郑重其事地警告斯特鲁契柯夫,让他放弃这个不光彩的游戏。正当全室决定准备于预这件事的时候,事件却突然急转直下了。
一天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值班。闲来无事,她来到四十二号病房,只想与大家聊聊天。她的伤员们为此特别喜欢她。少校信口编了一则故事,她就在他床边坐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不得而知了。大家只听见一声响动,回头看见她猛地跳起来。她两道黑眉紧皱,两颊涨得通红,愤怒地望着窘迫不安,甚至惊慌失措的斯特鲁契柯夫:
“少校同志,如果您不是一个病人,而我又不是个护士,那我真的要搧您一个嘴巴。”
“您怎么啦,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我又不想……再说,您想想吧,这有什么关系……”
“哼,有什么关系!”她望着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愤怒,而是鄙视了,“现在就当着这些同志们的面,我请您不要来找我的麻烦,除非您有事,除非需要治疗。同志们,晚安。”
于是她就迈着与平日不同的重重的步子走了,似乎她要竭力保持镇静。
病房里静了一瞬,接着就听见阿列克谢幸灾乐祸的笑声。大家纷纷指责少校。
“怎么样,唾谁呢?”
密列西耶夫两眼发光、彬彬有礼地试探道:
“少校同志,请允许我现在就唾,还是……等一等呢?”
斯特鲁契柯夫懊丧地坐着,他并不服输,用不大自信的语调说道:
“嗯,进攻被击退了。没关系。还可以再来嘛。”
他一声不吭地躺到深夜,轻声吹着口哨,有时出声地自言自语:“嗯……”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康斯坦丁·库库什金就出院了。出院时他毫无感受,道别时宣称说医院让他烦透了。他随随便便地与人道别,只是一再叮嘱密列西耶夫和护士,若有他母亲的来信,务请转寄到他的团队,并且要妥善保管,不要丢失。
“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情况,他们怎么欢迎你的。”临别时密列西耶夫说道。
“凭什么给你写信呀?你跟我有什么相干呀?我才不写呢,纸部糟踏了,——反正你又不会回信的。”
“好吧,随你便吧。”
最后这句话库库什金恐怕没有听到。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又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过堤岸,在拐角的后面消失了。尽管他十分清楚,这个时候,按照医院里形成的规矩,整个病房的人都要站在窗口,为病友送行,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头。
不过,他还是给阿列克谢写了信,而且是尽快地写了信。信写得枯燥无味,一种公事公办的味道。他仅仅是通报了自己的情况,说团里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不过他又透露,最近的几次战斗损失惨重,所以这里对每一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的人都持欢迎态度。他罗列了阵亡和受伤同志的名单,还写道,大家都还记得他。那个现在是中校军衔的团长听说阿列克谢体操锻炼的事迹以及重返空军的志向,就宣布说:“密列西耶夫一定会回来的。既然他决定的事——他就能办得到。”参谋长却说道,那是非分之想,不可能的。团长又断言,对于密列西耶夫这样的人来说是没有干不成的事的,令阿列克谢吃惊的是信中居然写了几行关于“气象学中士”的消息。他说,那个中士总是问这问那,颂得他库库什金只好向她下令向左转,开步走……信中还说,回到部队以后已经两度驾机上天,腿已经完全恢复了;还说最近团里要装备一批“La—5”型新式飞机,就要运来了。去领飞的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说,德国所有型号的飞机同它相比,那简直是一堆破铜烂铁。
第13节
初夏来临了。它仍旧是从白杨树枝上眺望着四十二号病房。树枝上的叶子变得坚实、发亮,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在窃窃私语,到了傍晚街道扬起的灰尘又将它们遮掩得黯淡无光。树枝上一条条柔美的花絮早已变成了一串串碧绿闪光的小珠子。现在这些小珠子饱绽开来,里面吐出轻飘飘的柳絮。在中午最炎热的时候,莫斯科满街都飞飘着这毛茸茸的柳絮。它们飞落到病室敞开的窗口,又被和煦的穿堂风吹到门旁和角落之后,就像软绵绵绯红色的沙发靠垫一样躺在那里。
一个凉爽、金色、灿烂的夏天的早晨,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郑重其事地将一位上了年纪的人领进病房。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新的、浆得挺直的白大褂,但这一切都未能掩饰住他是一个老匠人。他带来一包用内布包着的东西,放在密列西耶夫床前的地板上,然后像个魔法师似地谨慎而矜持地解开小包。皮革在他的手里叽叽响着,病房里立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微带酸味的鞣酸气味。
老人的包裹里原来是一双崭新的、黄色的会叽叽发响的假脚,做得非常精巧,尺寸大小正合适。恐怕这是匠人引以自豪的东西。假肢被套进崭新的、黄色的鞋子里,天衣无缝,使人感到是一双真实的脚伸进了皮鞋。
“穿上这鞋,可以去结婚。”老皮匠说完,透过眼镜的上方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亲自吩咐我:茹叶夫,你要做出一双比真脚还要真的假脚。现在,请拿去吧,茹叶夫做成了。简直可以给沙皇用呢!”
一看见自己的假肢,密列西耶夫的心悲伤地紧缩起来。不过悲伤也罢、悲凉也罢,可是那种想尽快试试假脚,要走,要独立行走的渴望立即战胜了一切。他从被窝里伸出自己的残肢,催促起老头儿给他试样。然后这个老工匠——按他自己所说——“和平时期”曾经为一位因为坠马而骨折的“大公”做过假肢的老工匠,不愿意匆忙试样。他对自己的手工艺品感到非常自豪,在交付以前,他想尽可能多地满足自己的这种心情。
他用衣袖擦了擦假肢,用指甲刮掉皮上的一个小斑点,又呵了呵气,再用雪白的大褂的下摆擦了擦,最后把假肢放在地板上,不急不忙地卷起包裹,塞到口袋里。
“喂,老爹,来吧。”密列西耶夫坐在床上,催促道。
这时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一眼那赤裸的残肢,他非常满意。腿变得结实、有力,没有了先前那种因不能运动而淤积的脂肪。坚硬的肌肉在浅褐色的皮肤下蠕动,似乎这不是残肢,而是一双长期快速行走的功能齐全的腿。
“催什么,催什么!欲速则不达,”老头咕咕哝哝道,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对我说:茹叶夫,这回你得拿出真功夫来。有位上尉,没了脚,却还想飞行,就指望这副假肢呢。我呢,这就做好了。瞧,拿去吧!穿上这副假肢别说走路,就是滑雪橇、同小姐们跳波尔卡也行啊……做得真棒!”
他将阿列克谢的右腿塞入松软的皮制假肢里,又用固定在假肢上的皮带紧紧拴住,然后朝后退了几步,欣赏了一会,咂咂嘴。
“呱呱叫的鞋子!没让你担惊受怕吧?茹叶夫是莫斯科最好的工匠。茹叶夫有一双灵巧的手!”
老头又敏捷地给他穿上了第二只假肢。刚刚拴上皮带,密列西耶夫就忽地从床上猛跳到地板上,敲得地板咚咚直响。他痛得大叫一声,一下子在床边重重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老工匠惊愕得将眼镜推到额头上,他没料到自己的主顾行动如此麻利。密列西耶夫躺在地板上,两条穿鞋的腿分得很开,既孤独无助又大为惊讶。他的眼中充满了迷惑、恼怒和恐惧。难道他会大失所望吗?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惊讶得拍了一下手掌,向他跑去。她与老工匠一道将阿列克谢扶到床上。阿列克谢神情沮丧,萎靡不振,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哎、哎、哎,亲爱的人儿,可不是这样呐,绝对不是这样呐,”工匠唠唠叨叨,“嗨!还跳呢,他当是给装了一双真脚呢!不必垂头丧气的,亲爱的朋友,现在你的任务是——一切从头开始。如今你要忘记你是个斗士。你这会儿是个小娃娃,要一步步地学习走路,开始要拄着拐杖,然后扶着墙走。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要慢慢来嘛。可你,想一步登天呢!脚嘛好是好,可不再是自己身上的了,爸爸妈妈给你的那双脚,谁也不能给你做出来的!”
那失败的一跳使得腿剧痛片。阵。叮是密列西耶夫们想再试试假肢。他们给他拿来一副轻便的铝制拐杖。他将拐杖撑在地板上,胳肢窝下垫了软垫,就轻轻地、小心地从床上滑下来,用肥站起来。果然如此,这下他真的像一个小娃娃,像一个不会行走,又下意识地猜测他能够行走,但是又害怕脱离救助和支撑他的墙壁的小娃娃。密列西耶夫由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和老工匠在两旁费力地搀扶着,犹如一个小娃娃由母亲或祖母用毛巾牵着,领出去,第一次学习走路。密列西耶夫原地站了一会,因为个能适应,感到假肢和腿部的连接处剧疼无比,他毫无把握地挪动了一根拐杖,接着又挪动了另一根……他将身体的重心压在拐杖上,开始拖曳着一条腿,接着又是一条腿。假肢的皮革绷得很紧,发出吱吱嘎嘎的清脆声,地板上落下两声重重的踏地声:嘣、嘣。
“嗨,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老工匠喃喃地说。
密列西耶夫又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这几步,这最初的用假肢行走的几步,竟使他感到如此的艰难。走到门口再返回床边这几步,他感到似乎是将一架钢琴挪到五层楼上。走到床边,他就一下子扑到床上,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喂,假肢怎么样?你得感谢上帝呐,世上竟有一个能工巧匠茹叶夫,”工匠以老者的口吻沾沾自喜,他小心谨慎地解开皮带,松开了阿列克谢由于不适应而稍微红肿的腿,“穿上这副假肢,别说是飞行,就是飞到上帝那里也成呀。做得真棒!”
“谢谢,谢谢啦,老爷子,是一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