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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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他们跨过放在门中间阴凉处的粮袋和坛坛罐罐,走进了一间漆黑的空空的厨房,穿过厨房,走进了一条堆满和挂满东西的小走廊,然后来到一扇小门前。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从对面的门里探出身来。
“安娜·达尼洛夫娜,那里有您一封信。”她说道,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一下这对年轻人,就回屋了。
安纽塔的父亲是一位大学教师。她的父母跟学校一起撤退到后方去了。两个小房间交给她照管,房子拥挤不堪,塞满了套着麻布外套的老式家具,简直像个家具店。从家具上、旧的毛织门帘上、发黄的窗帘上、油画和石板画上,以及钢琴上的小像和小花瓶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呈现一片荒芜的景象。
“请您原谅,我也处于战时状态,住在工作单位。每天从医院直接到学校去,而到这里来,只是顺便看看。”安纽塔红着脸说,随后急忙把桌上所有的垃圾连同桌布一起扯了下来。
她出去了一下,回来后铺上了桌布,把桌布的边抹平。
“即使能抽空回家,也是累得筋疲力尽,常常是一坐到沙发上,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哪有工夫收拾房间呢!”
过了几分钟电茶壶已经吱吱地响了。桌于上老式的、四周已经磨损的、式样漂亮的茶杯闪着光。粗瓷板上放着切得像花瓣似的黑面包片,糖缸的缸底依稀可见捻得很细很细的白砂糖。茶壶用上个世纪编织的、带绒球的套一子盖着。茶已经沏好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让人想起战前的时光。桌于中间那瓶原封不动的酒在两只细细的高脚杯的映衬下泛着淡蓝色的光。
密列西耶夫坐在一张很深的大鹅绒的安乐椅里。绿色的天鹅绒椅面上钻出许多纤维,连仔细钉在坐垫和椅背上的用绒线纺的长条毛毯也盖不住。不过,这张椅子坐上去非常舒适,它非常巧妙而亲切地从四面把人搂抱着,以至阿列克谢马上就懒洋洋地坐到了上面,舒服地伸直了他那麻痹、发烫的腿。
安组塔在他身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像一个小姑娘似地抬头望着他,又向他打听起葛沃兹捷夫的事。后来,她突然想起来了,骂了自己一句,又开始忙碌起来,把阿列克谢拉到桌前。
“也许,您肯于一杯吗?葛里沙说过,坦克手们,噢,当然还有飞行员……”
她把高脚杯推到他面前。伏特加在穿过室内的明亮的阳光里闪着淡蓝色的光。酒精的气味使人想起了遥远的林中机场,想起了指挥员的食堂,想起了午饭发“定额燃料①”时那快乐的喧闹声。他发现另外一个酒杯空着,就问:
①指酒。
“您呢?”
“我不会喝酒。”去纽塔简短地说。
“如果为他,为葛里沙喝呢?”
姑娘莞尔一笑,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她握着酒杯的细腰,若有所思地跟阿列克谢碰了杯。
“为他的成功干杯!”她毅然地说,迅速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但是她马上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满脸通红,好容易才喘过气来。
由于很久没有喝酒了,密列西耶夫觉得,伏特加直冲向他的脑袋,全身感到温暖和宁静。他又斟了一杯。安纽塔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我不会喝酒,您已经看见了。”
“要是为了我的成功呢?”阿列克谢问道,“安纽塔,您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成功啊!”
姑娘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端起酒杯,亲切地朝他点点头,轻轻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又喝了一杯。她又喘不上气了,好容易才咳出声来。
“我在做什么呀?!我值了整整一昼夜的班,还喝酒?这都是为了您,阿辽沙。您看……葛里沙给我写了那么多关于您的事……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成功!而且您会成功的,一定会。您听到了吗?一定会!”说着,她笑了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您怎么不吃东西?吃面包吧!不要客气,我还有呢。这是昨天的面包,今天的那份我还没有去领。”她微笑着把放面包片的瓷板推到他面前。面包片切得很薄,呈花瓣状,像干酪似的。“您倒是吃呀,吃呀,真是个怪人,不然您会醉的,那我拿您怎么办呢?”
阿列克谢推开放着花瓣状面包片的瓷板,直盯着安纽塔那淡绿色的眼睛和她那丰满的、娇艳的小嘴。
“要是我现在吻您一下,您会怎么样?”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她马上清醒了,惊恐地望着他,不过不是愤怒地,不,而是探寻地、失望地望着他,就像一个人正在看着一块一分钟之前还在远处闪闪发光类似宝石的,实为碎玻璃片那样。
“我一定会把您赶出去,并写信给葛里沙,说他认错了人。”她冷淡地说,重新固执地把面包推给他,“吃点东西吧,您醉了。”
密列西耶夫眉开眼笑地说:
“这样做才对,就为这我也要谢谢您,懂事的姑娘!我以全体红军的名义谢谢您!我会写信给葛里沙,说他看人看得准。”
他们一直谈到三点多钟,直到斜射进屋里的、飘着灰尘的明亮光线开始爬上墙壁。到上火车的时候了。阿列克谢忧郁地从舒服的绿色安乐椅上站起来。他的弗沦奇式上衣沾了一小块纤维。安纽塔出来送他。他们手挽着手走着,他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走得那样自信,以致姑娘不由得想道:“这是真的吗?葛里沙是不是在开玩笑,说他的朋友没有脚?”安纽塔给阿列克谢讲了后撤医院的情况,她现在在那里同一些医学院的学生做着伤员的分类工作。她讲道,他们的工作很艰苦,因为每天都从南方运来几列车的伤员。她还讲道,这些伤员实在是太伟大了,他们是多么顽强地忍受着痛苦。说到一半时,她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问道:
“葛里沙在留胡子,您说这话是认真的吗?”她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然后轻声补充道:“我全明白了。我对您就像对爸爸那样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看着他那些伤疤确实感到沉重。不,不是沉重——不是这个词,而是有点可怕……怎么说呢,不,也不是可怕——也不是这个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理解我吗?这也许不太好……可有什么办法呢!他要逃走,要离开我——怪人,天啊,多么奇怪的人!如果您要写信给他的话,您就写,他这样做让我非常、非常地难受。”
车站宽敞的大厅里几乎没有普通旅客,里面全是军人,有的忙着做自己的事,有的默默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有的蹲着,有的坐在地板上,他们都焦急不安,脸色忧郁,好像在想着同一件事。以前同西欧的主要联系都是通过这条铁路连接的。现在西行路线在离莫斯科大约八十公里的地方被敌人切断了,所以城外的交通线被分割成互不相通的短短的一段一段。现在行驶的只有开往前线的列车,军人们坐大约两个小时的火车就可以从首都直接到达他们驻守在那里的师团的第二梯队。电气火车每隔半小时就向站台输送一群住在城外的工人和带着牛奶、浆果、蘑菇和蔬菜的农民。他们的喧闹声如浪潮般一下子吞没了车站,但他们立刻又拥向了广场,于是车站里又剩下清一色的前线战士。
在中央大厅挂着一幅巨大的、一直顶到天花板的苏德战线图。一位身着军装、面颊圆润绯红的姑娘站在小梯子上,手里拿着苏联情报局发布的最新战报,用大头钉在地图上钉着标明战线的细绳。
地图底部的细绳急剧地向在移动,形成了一个尖角。德国人在南方进攻了,他们攻破了伊酋姆——巴尔文柯夫的大门。他们第六军的战线以钝角的楔形攻势推进到了国土的腹部,又延伸到了顿河河套的蓝色血管处。姑娘把细绳钉得紧靠着顿河。紧贴在旁边的伏尔加河像一条粗壮的动脉一样蜿蜒曲折,河上方的斯大林格勒用大圆圈画着,它上面的卡梅欣用一个小点标着。很明显,紧贴着顿河的敌人的楔形正向着这条主要的水动脉推进,而巨离伏尔加河和那座历史名城不远了。姑娘高高站在小梯子上,下面的一大群人都怀着压抑的心情默默地看着她那双胖乎乎的钉大头钉的手。
“胡乱瞎闯,狗东西……瞧,简直是横冲直撞!”一个年轻的士兵痛心地自言自语说。他满脸是汗,穿着一件还没有皱褶的崭新的军大衣,看上去很不合体。
一个削瘦的、长着灰白胡子,戴着油迹斑斑的制帽的铁路工人,低下头忧郁地看着那位战上,说道:
“胡乱瞎闯?那你为什么让他闯入,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要是你总是躲开他,向后退,他自然就要瞎闯。都是些什么战士!瞧,都让人家闯到伏尔加母亲河身上了!”在他的语气中满含着痛苦和悲愤,好像是在责备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的儿子似的。
战士负疚地向四周看了看,拉了拉肩上崭新的军大衣,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是啊,打得相当激烈,”有人叹了一口气,痛苦地摇了摇头,“唉!唉!”
“为什么要骂他?……他哪儿错了?他们牺牲得还少吗?这么多的兵力压过来,几乎是整个欧洲的兵力开着坦克压了过来。你不妨试试,看看是否能抵挡住。”一个穿着帆布风衣的老人替战十辩护道。从外表上看,他不是乡村教师就是医生。“如果好好想一想,我们能活着,而且自由自在地呆在莫斯科,都是他们的功劳,我们都应该拜倒在这位战士的脚下。德国人在几周之内就用坦克踏平了多少国家!而我们打了一年多了——都没有什么事,现在还在打,已经打死了他们那么多人。他,就是那位战士,全世界都应该拜倒在他的脚下,你们还说他‘退却”
“我知道,我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说我了!理智是知道的,可是心很痛,简直要碎了。”铁路工人忧郁地说,“因为法西斯还在践踏我们的国土,在破坏我们的房屋……”
“他在那里吗?”安纽塔用手指着南方问道。
“在那里。她也在那里。”阿列克谢答道。
在伏尔加河淡蓝色的河套旁,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的上方,他看到一个写着“卡梅欣”的小圆圈。对于密列西耶夫来说,这不是普通的地图上的圆点。它意味着:绿色的小城;草木丛生的郊区街道;灰蒙蒙的光滑的叶子沙沙作响的杨树;尘土的气味;菜园栅栏后面的茵香味和芹菜味;好像是被胡乱扔在又干又黑的粘土上和枯叶丛里的带条纹的圆西瓜;散发着强烈的艾蒿味的草原和风;宽广的、波光粼粼的平静的河面;身材苗条、长着灰色眼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姑娘;还有白发苍苍的、忙忙碌碌的、孤独无助的母亲……
“她们也在那里。”他又说了一遍。
第02节
电气火车在莫斯科郊外急驰,车轮敏捷地、咕噜咕噜地响着,汽笛怒气冲冲地鸣叫着。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坐在车窗旁,被一个小老头挤得紧靠着车厢的侧板。那老头戴着高尔基式的宽边帽,架着一副拴着黑色细绳的金边夹鼻眼镜,胡子刮得特别干净。菜园的必备品——小锄、铁锹、干草叉——很整齐地用报纸包着,外面捆着细绳,放在老头的两膝中间。
老头和所有生活在残酷的战争时期的人一样,非常关心战事。他在密列西耶夫面前一个劲地搓着干枯的手掌,神秘兮兮地对他耳语道:
“您别看我是一个老百姓——可我却非常清楚我军的计划:把敌人引诱到伏尔加河流域的草原上,让它拉长战线,正如现在所说的,切断他们和基地的联系,然后从这儿,从西部和北部一起下手截断他们的战线,再跟他们算帐。是的,是的……这是非常明智的举动。因为跟我们打仗的不只是一个希特勒。他挥着他的鞭子把整个欧洲的兵力都赶到我们这里来了。可是我们确实势单力薄,要跟六个国家的军队作战。我们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作战,所以即使用空旷的地带缓冲一下这种可怕的打击也是应该的,没有错。这是唯一的明智之举。因为到现在盟国还是没有动静……啊?你怎么想?”
“我想您是在胡说八道。把祖国的土地当成缓冲带,这种代价不是太大了吗?!”密列西耶夫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冬天他爬过的那个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凄凉的村子。
但是老头仍在他身边唠叨个没完,弄得他满身都是烟草味和大麦咖啡味。
阿列克谢把头探出窗外。一阵夹着尘土的暖风迎面吹来,他贪婪地望着车外飞驰而过的、退了色的绿栅栏围着的站台和站台上钉着板皮的漂亮的小售货亭;望着绿树掩映下的小别墅;望着干涸了的小溪旁那片被春水冲洗过的绿色草地;望着松树那蜡烛似的树干,在夕阳的映照下,树干在树叶丛中闪耀着点点金光;望着树林后面呈现的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黄昏远景。
“……不,您是一名军人,您说:这样好吗?这不,我们跟法西斯单独作战一年多了,可是盟国在哪儿?第二战场又在哪儿?现在您设想这样一幅画面:一群强盗袭击了一个毫无准备的、辛勤劳动的人。可是这个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奋起同他们搏斗。他浑身是血地搏斗着,随手拿起什么就用什么痛击他们。他只有一个人,而强盗却很多,装备又好,早就在窥视着他了。不错……可是邻居们看见这个场面只是站在房前表示同情,说什么:‘好样的,啊,真是好样的!对他们这帮强盗就要这样,打他们,打呀!’他们不来帮忙打退强盗,只是送来了小石头、小铁块,说什么:‘呐,用这些东西打得更重些。’可是他们仍然袖手旁观。是啊,是啊,盟国现在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诸位旅客……”
密列西耶夫饶有兴趣地瞧了老头一眼。这时许多人都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看,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到处都有人在说:
“不错,我们现在就是孤军奋战。第二战场在哪儿呢?”
“没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打仗的事我们即使势单力薄也能对付。只有等到举行午宴、喝茶的时候,他们,第二战场的先生们才会急急忙忙地赶来。”
火车停在避暑地站台上。几个穿着睡衣、拄着拐杖的伤员走进了车厢,他们拿着一袋袋浆果和一些葵花籽。他们大概是从某疗养院到当地为初愈病人准备的市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