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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小城风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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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摆着橡木家具,地板是松木的,墙壁用白色灰泥抹过,地板上铺着一条比他还要老的地毯。这是自上个世纪以来一个典型农家少年所住房间的陈设,直到近些年当地人才开始去家具店购买减价的便宜货。

离开华盛顿之前,基思在他的萨伯车里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现在看来毕竟不算很多,还有几箱零零碎碎的东西,大部分是运动器具,是通过联合包裹服务社托运过来的。他在乔治城①住所里的家具都捐给了当地的教堂,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没有被个人财物所拖累。

①乔治城:华盛顿中的一个高级住宅区,位于该市西南部。

这所房子建造的时候壁橱还未流行,房间里只有两个衣柜,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弟弟的。他打开保罗的那个衣柜,然后从行李袋中取出他的军用品、制服、靴子、一盒奖章和奖状,以及他的指挥刀。接着他又取出一些他最近从事的行当所使用的工具:一件防弹背心、一枝M…16步枪、一只暗藏着间谍使用的各种古怪玩意儿的公文箱,最后是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及枪套。

他想,现在要把这些东西永远束之高阁,真正解甲归田了,这使他感觉良好。

他朝衣柜里望望,默想此刻对他来说是否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曾对那个在罗马成为帝国之前的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农民辛辛那图斯的故事①着了迷。这位将军从敌军围困中解救了羽翼未丰的罗马城以后,仅仅执政到恢复社会秩序为止,然后就主动解甲归田了,在华盛顿,基思常常经过马萨诸塞大街上一幢宏伟的建筑——安德森大厦,里面就是“辛辛那提协会”。他想,这个协会的成员一定与协会的同名人辛辛那图斯有着某种同样的经历吧。他认为这就是理想,不论是罗马式的还是美国式的;这就是一个农业共和国的精髓:战斗的号角响了,公民组成了民兵,抗击敌人,打败敌人,然后每个人都回家去。

①辛辛那图斯(前519?…前439?):古罗马政治家、独裁官,据历史传说,前458年被推举为独裁官,率军援救被埃魁人围困的罗马军队,打败敌军后,即解甲归田。

然而,一九四五年以后美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半个世纪以来,战争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旦战争结束,精简战时机构和人员等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他最近离开的华盛顿,就正在对付和缩小胜利所带来的负效应。

基思关上了衣柜的门,自言自语道:“结束了。”他打开另一只衣柜,从行李袋中取出他决定保留的两套手工制作的意大利西装,挂在柜里,他把他的夜礼服也挂起来,笑了笑,觉得这件礼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又挂进去几件便装,叮嘱自己外出时顺便去克马特商店买条牛仔裤,再买几件格子衬衫。

他继续思考着罗马的启示。他当初像悄撒一样破釜沉舟,却不清楚他将来是否还会拥有这个农场,问题取决于基思·兰德里成了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读过大学,走南闯北,穿定制的西装,精通几门外语,熟谙新式武器和异国女人,可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农家子弟。无论在巴黎、伦敦、莫斯科,还是在巴格达,他仍然想象自己的头发中还残留着草籽屑。然而,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也许他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是来错了地方。但他打算在斯潘塞城住上一阵子,如果他喜欢上钓鳟鱼、教友联谊活动、归国退伍军人协会以及五金店中的闲聊,那么他会留下来。如果不喜欢……不过,他永远不可能回华盛顿了。他的职业生涯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的,这就是他的归宿:处处为家,却又处处无家。

基思注意到床上铺着新的亚麻布床单,上面放着一条毯子,这些都是贝蒂姨妈送的。他明白,她一定还记得这是他的房间,所以并没有收拾主卧室让他去住,他的房间早先是他父亲小时候住的,再早是他祖父小时候住的,因此贝蒂姨妈可能认为他该住在这儿,直到他长大为止。想到这里,他笑了。

基思走下楼,进入那间农家大厨房,圆餐桌一圈可以坐下十个人:全家人、雇来的短工,再加上路过此地进来吃顿便饭的孩子。基思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放满了他日常所需的食品,不过没有啤酒。当地乡民中有许多人是戒酒的;这个县并不禁酒,但也很少有人喝烈酒。基思以前偶尔回来过,觉得这事古怪而有趣,不过,如果他打算长住,这恐怕是个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可能还算是个最小的问题吧。

他走进起居室,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回到厨房,调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透过蓝色的塑料杯,里面的酒液看上去绿莹莹的。

他在大圆桌旁坐下,坐在他从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望望四周的空位子,当年,家中除了他的父亲、母亲、保罗、芭芭拉,还有内德叔叔——他父亲最小的弟弟,他吃饭时总是坐在基思对面。基思现在仿佛仍能看见他叔叔吃早饭、中饭和晚饭的样子:干了整整一天农活以后劳累不堪、不言不语地闷头吃饭,内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农民,严肃却不乏幽默,是土地的儿子;他想的只是娶妻生子、种庄稼、修补家什,再就是星期天去钓鱼,通常带上他的侄子们,并希望能有一天带上他的尚未出生的孩子。

内德叔叔应征入伍时基思大约才十岁,他记得有一天叔叔穿着军装回家。几个星期以后,内德开赴朝鲜作战,从此一去不返。他的遗物被人送了回来,就存放在阁楼上。基思小时候曾翻过那只箱子,甚至有一次把叔叔的绿色军装穿在身上。

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件被遗忘的牺牲品。基思记得,噩耗传来时父亲大哭了一场,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内德的名字再也没人提起了。

基思寻思,也许二次大战中阵亡的最后一个人所做的牺牲是最后一次有意义的牺牲;从那以后,一切都是政治,都是权力狂们在玩弄人们的生命和家庭。他想,或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明白这一点。他望着内德叔叔那个空了四十多年的座位,说道:“我想你。”这话虽然晚了一些,但却是诚挚的。

基思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又调了一杯。他透过纱门向漆黑的菜园望去。风吹得比先前更猛了,他看见西边出现了闪电,接着又听到了一声雷响。

他在听到雨声之前闻到了雨味,在看到雨点之前听到了雨声。基思心想,一个人在成年之前脑子里就深深地刻上了记忆的电路——景象、声音、气味。一个人中年时身上的许多东西,在你还没有机会处理、控制,甚至没有机会理解周围的事物之前就形成了。他想,难怪有些老年人的思想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早年的奇妙经历、种种发现、第一欠参与肮脏的暗杀勾当和第一次性与爱的冲动都是不可磨灭的,如同一块干净的画布涂上了绚烂的五颜六色。的确,第一次性行为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大多数人在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安妮。

姆,他想,他的探险旅程结束了,到家了。一路上,他看到了城堡和国王、金光闪闪的城市和高耸入云的教堂、战争和死亡、饥饿和疾病。他不知道威尔克斯牧师是否还健在,他想告诉牧师他确实遇到过《圣经·启示录》中所说的“四骑士”①而且不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他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无疑就是人类自己。

①代表人类四大害:战争、饥荒、瘟疫、死亡。

但是,基思也看到了爱和同情、体面和勇敢。现在独自坐在餐桌边他原来的位子上,他觉得他的旅程还未结束,不过不再令人感兴趣了。

现在到家了。自从他走出门廊闯世界以来,二十五年过去了,他汽车上的计程表已经滚过了一百万英里。他有过那么多他生活中所离不开的女人,现在有一半他记不起名字了。然而,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在那些早晨和夜晚,在飞往恐怖之地的漫长的高空旅行中,在亚洲的丛林里,在东欧偏僻的街道上,以及在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刻,他总会想起安妮。

第04章

安妮·巴克斯特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道道短促的白色闪电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雷鸣震动了整座房子和它的地基。藏在房屋某处的防盗警报器由于风暴的引发尖啸起来,茫茫夜色中传来了阵阵犬吠。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是一个关于性爱的梦。这个梦令她感到烦恼,因为她梦到的人竟是克利夫,那本该是基思的。在梦中,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克利夫面前,而他却穿着整齐的警服。他在朝她微笑——不,是在色迷迷地斜眼看她,她正试图用双手和臂膀遮盖自己赤裸的身子。

她梦中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她现在的丈夫年轻、健壮。更令她烦恼的是:这个梦里,克利夫唤起了她的性欲,她醒来时还有这种感觉。

在克利夫之前,她曾跟基思·兰德里和其他的男人同居过。他们与她做爱时都愿意尝试各种花样,让她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比克利夫更棒的情人。相反,克利夫却一直而且现在仍然在性爱中占主宰地位。她承认,起初他的做法曾激发过她的性欲,如同梦中发生的那样;但现在克利夫的粗暴性行为和自私自利使她感到不满,被利用,有时还感到不安,尽管如此,她记得自己一度曾是个心甘情愿的性伴侣,充满了情欲。

安妮为自己曾经喜欢过克利夫的性虐待感到负疚,为现在仍然想到和梦到这样的事而且并无厌恶或反感感到负疚。但往往事与愿违,就像此刻,从那个梦中醒来,两腿之间湿漉漉的,她意识到她必须消灭那个梦及那些感觉,一劳永逸。

她瞧了瞧床边的钟:早晨五点十六分,她起身穿上睡袍,下楼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茶,她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拨了警察局的号码。

“我是布雷克中士,巴克斯特太太。”

她知道,当她拨电话时,她的电话号码、姓名、地址就会出现在局里的某种荧屏上,这使她感到恼怒。克利夫对许多新技术装置并不感到自在,但直觉告诉他,可以使用那些最邪恶、最严酷的奥威尔①式的玩意儿,否则斯潘塞城的警察机关无疑会像石器时代一样落后。

①奥威尔(1903…1950):英国小说家兼记者,曾创作过一部描写残酷统治、失去人性的社会的小说。

“一切都好吗,巴克斯特太太?”

“是的,我要同我丈夫说话。”

“这个……他出去巡逻了。”

“那么我打他的汽车电话。谢谢你。”

“噢,等等,让我想想,他也许在……我刚才跟他通不上话。是风暴造成的,你知道吗?我会设法通过无线电找他,叫他给你回电话。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不,你们做的已经够多的了。”她挂断电话,又拨了克利夫的汽车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四下以后,传来一个预先录下的声音,说电话无法接通。她挂了电话,走进地下室。地下室的一部分是洗衣间,另一部分是克利夫的私室,铺着地毯,四周是松木的护墙板。每次带人参观房子时,他喜欢指着洗衣间说:“她的办公室。”然后再指着他的私室说:“我的办公室。”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开亮灯。墙上有一打制成标本的动物的头朝她望着,目光呆滞,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它们为能被克利夫杀死而感到幸福。那位标本制作师,或者她的丈夫,一定具有一种病态的幽默,或许他们两人都是这样吧。

桌面上的一个警用无线电报话机响了。她听见一辆巡逻警车正在跟局里通话,声音清楚,看来受风暴的静电干扰不大。她没有听见布雷克中士寻呼巴克斯特警长。

她望着嵌在墙上的枪架陷入了沉思。一根用钢丝拧成的绳索穿过那一打步枪和猎枪的扳机孔,再穿过一块角铁,绳尾系成一个环扣,用一把大锁牢牢锁住。

安妮走进工具间,取了一把钢锯,回到枪架前。她把钢丝绳拉紧,用锯子锯了起来,拧在一起的钢丝慢慢被锯损,后来钢丝绳断裂了,她把它从枪支的扳机眼中抽了出来。她选了一把12毫米口径的双筒白朗宁猎枪,从一个抽屉里找出几盒子弹,在两个弹膛里分别推上一只装满钢弹的子弹夹。

安妮背着猎枪从地下室里上来,走进厨房,她把枪放在桌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冰茶。

墙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喂。”

“喂,宝贝儿,你找我?”

“是的。”

“那么,出了什么事,美人儿?”

由于静电噪音的干扰,她无法断定他是否在他汽车里打电话。她回答道:“我睡不着。”

“好啦,见鬼,该起床了,快点。早饭吃什么?”

“我以为你会去‘停车吃饭’餐馆吃早饭呢,”她说,“他们店里的鸡蛋、熏肉、土豆、咖啡都比我做的好吃。”

“你从哪儿听来的?”

“从你和你母亲那儿。”

他笑了。“嗨,我离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把咖啡煮上。”

“你昨夜去哪儿了?”

他停顿了半秒钟。回答道:“我根本不想听你或任何人问这种问题。”他把电话挂了。

她坐在桌子旁,把猎枪横放在大腿上。她慢慢啜饮着冰茶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分走得很慢。她大声对自己说:“这么说,巴克斯特太太,你以为他是个闯进来的坏人?”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答道。

“但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太太,而且你知道警长正在回家的路上,在听到门外有声音之前,太太,你早就把钢丝绳弄断了,看来有点像是有预谋的。似乎你埋伏在那儿等着他。”

“胡说,我爱我的丈夫,谁不喜欢他?”

“好啦,据我所知,没有人真的喜欢他。你是最不喜欢他的一个。”

安妮冷笑了一声。“不错,我是在等他,用枪把这头胖驴送进了地狱,那又怎么样?”

安妮想到了基思·兰德里,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遗体停放在吉布斯殡仪馆中。“对不起,巴克斯特太太,那是2号停尸房,里面是一位兰德里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在1号停尸房,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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