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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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副那些占理的人身上常见的无动于衷的神态,纳托医生说;“我无法改变我的看法。”
唐·克罗斯叹了口气,连哄带骗道:“我外甥能有什么危害呢?我会帮他在军队中谋个职位,或是让他到教会办的老年医院做事。他会拉着他们的手,倾听他们的烦恼,他特别和善,他会讨那些老家伙的喜欢的,我向你们要什么呢?只不过是你们放得到处都是的一张乱七八糟的小小纸片而已。”他环顾四周,看着屋里沿墙书架上的书,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赫克托·阿道尼斯对唐·克罗斯的恭顺态度感到非常担心,这是此人的危险信号。他气愤地想,唐当然很容易形成这种观点,他的肝脏稍有不适,手下人马上就会派船送他去瑞士治疗。可是阿道尼斯也很清楚,还得由他来打破这一僵局,于是他说:“亲爱的纳托医生,我们肯定还能做些事情。私下辅导辅导,再让他到慈善医院多锻炼锻炼,你看怎么样?”
尽管出生在巴勒莫,纳托医生一点也不像西西里人。他白皮肤,秃顶,怒形于色,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情形下决不会这样做。毫无疑问,这是从久远的诺曼底征服者那儿继承下来的有缺陷的基因在起作用。他说:“我亲爱的阿道尼斯教授,你不了解情况,那个小傻瓜想要当外科医生。”
天啦,赫克托·阿道尼斯想,这倒真是棘手。
乘着同事面露诧异、沉默不语的机会,纳托医生接着说道:“你外甥对解剖学一窍不通。他把尸体切成碎片,好像在切烤羊肉似的。他大部分课都缺席,考试根本不准备,他进手术室就像进舞场似的。我承认他确实很温顺,你找不到一个更温顺的孩子。可是,说到底,我们现在谈的是将来有一天他将手持利刃剖开病人的身体。”
赫克托·阿道尼斯完全清楚后·克罗斯在想什么。他才不会关心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多么差劲的外科医生呢,这是有关家族声誉的事,要是孩子不及格,就会让人看不起。一名再差的医生也不可能比唐·克罗斯手下的那帮忙碌的部下杀的人多。另一方面,年轻的纳托医生不愿让步,也没有意识到唐·克罗斯愿意不提当外科医生的事,而让他外甥做个内科医生。
因此,该赫克托·阿道尼斯出面来解决问题了。“我亲爱的唐·克罗斯,”他说,“我可以肯定,只要我们继续劝导纳托医生,他是会满足您的愿望的。可是,你外甥为什么偏偏有这么浪漫的想法,想当外科医生呢?如您所说,他太温顺了,而外科医生都是天生的施虐狂,再说,在西西里,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挨上一手术刀呢?”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而且,要是我们这儿给他及格的话,他还要到罗马去受训,而罗马人会利用种种借口来捉弄西西里人,您坚持让他做外科医生的话,实际是害了他,还是我来提一个折中的办法。”
纳托医生低声嘀咕着,说不可能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唐·克罗斯那毒蝎般的双眼第一次射出了怒火。纳托医生又默不作声了,赫克托·阿道尼斯赶紧说道:“您的外甥会得到及格分数,并成为一名医生。他不是外科医生。我们觉得他心肠太软,开不了刀。”
唐·克罗斯摊开双臂,嘴上带着冷笑对阿道厄斯说:“你用你的理智以及入情入理的分析说服了我,这件事就这样吧。我外甥将成为一名内科医生而不是外科医生,我妹妹一定会感到满意的。”至此,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更高的期求,于是,他急急地要告辞。校长陪他下楼,送他上了车。然而,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唐·克罗斯离开之前最后朝纳托医生所看的那一眼,那是极其仔细的审视,好似要记住他的相貌特征,确保不会忘记这个人的脸,此人曾试图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们刚刚离开,赫克托·阿道尼斯转向纳托医生说:“你,我亲爱的同事,必须立即辞去学校的工作,到罗马去重整旗鼓。”
纳托医生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疯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答道:“没有你疯得厉害。我要你今晚一定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到时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为什么我们的西西里不是伊甸园。”
“可是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呢?”纳托医生争辩道。
“你已对唐·克罗斯·马洛说了‘不’字,西西里不能同时容下你俩。”
“可他已经达到目的了。”纳托医生绝望地叫嚷着,“他的外甥将会成为一名医生,你和校长都已经同意了。”
“但你没同意,”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们同意是为了救你性命。可是尽管这样,你现在仍是被他们挂上号的人。”
那天晚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在巴勒莫最好的饭店宴请六位教授,纳托医生也在被请之列。每位教授当天都接待了一位“体面人士”的来访,并且都同意将不及格学生的分数改过来。纳托医生惊恐地听他们讲述着,最后他说:“这在医学院是不行的,尤其不应发生在一位医生身上。”弄到后来大家都对他发脾气。一位哲学教授要他讲清为什么医学比人脑复杂的思维过程及人的灵魂的永久净化对人类更重要。他们吃完饭的时候,纳托医生答应离开巴勒莫大学,移民巴西。同事们向他保证,在那儿,一位高明的外科医生完全可以靠做胆囊手术发大财。
那天夜里,赫克托·阿道尼斯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可是第二天早上,他接到蒙特莱普打来的紧急电话。他的教子图里·吉里亚诺杀死了一名警察。对于图里,阿道尼斯从小就培养他的智慧,高度赞赏他的温文尔雅,并为他的前途作了安排。
第03章
蒙特莱普是卡玛拉塔山谷深处的一个小镇,有7000人口。小镇处在贫困的深渊之中。
1943年9月2日这一天,镇上的居民都在准备过他们的传统节日。节日从第二天开始,要持续三天。
这个节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比复活节、圣诞节,甚至新年都重要。与庆祝大战结束或是欢庆伟大的民族英雄诞辰的活动相比,这个节日显得更为隆重热闹。圣·罗莎莉节是纪念本地最为崇敬的一位圣人的。这是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未敢插手干预或废止的少数几项传统习俗之一。
为了组织安排节日的活动,每年都要成立一个三人委员会。委员会由镇上三位德高望重的人组成。这三人再指定专人挨家挨户收取钱物。每户人家根据自身情况捐献。此外,还要派人上街募集。
随着盛大节日的临近,三人委员会开始动用上年结余的那笔特殊基金。他们请来乐队演奏,请来小丑表演,还给为期三天的赛马设立丰厚奖金。他们雇请高明的工匠把教堂和街道修饰一新,突然之间使得穷困潦倒的蒙特莱普镇看上去像是金丝织锦上的中世纪城堡一样,他们还请来了一个木偶剧团。食品小贩也搭起了售货棚。
蒙特莱普人家还在节日期间让已到结婚年龄的女孩子抛头露面,给她们添置新衣,为她们选好一路陪伴的年长女伴。来自巴勒莫的一群妓女在镇外搭起一个大帐篷,红、白、绿条相间的帆布帐篷外面挂满了她们的经营许可证和健康证明。一位数年前长出圣疤的著名修道士被雇请来讲道。最后,在第三天,要抬着圣人的棺材在街上游行,全镇人必须赶着自家养的骡、马、猪和驴跟随其后。棺材顶上放有圣人的肖像,肖像周围堆满了钱钞、鲜花、杂色糖块以及大竹壳瓶酒。
这几天大家都兴高采烈。尽管一年中其余的日子里他们忍饥挨饿,那也没关系;就在他们敬奉圣人的打谷场上,平时他们不得不以每天100里拉的低价向地主出卖劳动力,那也没关系。
蒙特莱普传统节日的第一天,图里·吉里亚诺被指派前去参加开幕仪式。开幕式上,蒙特莱普镇的“神奇母骡”要与全镇最大最壮的一头驴子交配。母骡一般很难受孕.通常被归入无生育能力的动物之类,是母马与驴子交配所生的后代。可是,在蒙特莱普却有这样一匹母骡,两年前生下一头小驴。主人已经同意,作为他家对镇上传统节日的一份贡献,让母骡无偿提供服务,而且,一旦奇迹再次出现,将其后代捐献下一年的传统节日。这一特殊仪式中包含着嘲弄和挖苦。
然而,交配仪式仅仅是值得嘲弄的一小部分。驴子骡子与西西里农民很相似,都能艰苦劳作,还和农民一样,有着坚定倔强的性格,并能一口气连续干很长时间的活而累不垮,不像气质高贵的马那样娇生惯养。另外,和性子暴烈的公马或者是脾性虽好但笨头笨脑的母马不同,他们脚步稳健,在山间小道上行走不会摔倒,也不会失蹄。还有,农民和驴子骡子维持生命的食物是其他人、其他动物都不愿吃的东西。然而,他们之间最大的相似之处却在于:农民、驴子和骡子都必须得到爱护和尊重,否则他们会变得一意孤行,充满杀气。
天主教的宗教节日起源于古代向神灵祈求发生奇迹的非宗教仪式。在1943年9月这至关重大的一天里,蒙特莱普镇的传统节日期间,将要发生一个改变镇上7000居民命运的奇迹。
图里·吉里亚诺20岁,他被公认为镇上最勇敢、最守信用、最强壮也是最受尊敬的年轻人。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就是说,他对待他人十分公道,但他也绝不无故受辱。
去年秋收季节,当地一位田庄监工以低得无理的工钱雇人干活,吉里亚诺断然拒绝,此事让他声名远扬。他还发表一通演说,鼓动他人也不去干活,让庄稼烂在地里。田庄主人告发了他,警察将他逮了起来,其他人又回去干活了。吉里亚诺对那些雇工,甚至对逮他的警察并不怨恨。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干预下他被释放出狱,他没有进行任何报复。他已经坚持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还有一次,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和另一位青年眼看要动刀子,他赤手空拳挡在两人中间,耐心地讲道理,终于消除双方的怒火,制止了一场持刀恶斗。
不同寻常的是,这些事情要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被看成是内心胆怯却又假充仁爱,可是吉里亚诺身上的某种因素却让人不会这么理解。
9月2日这一天,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朋友和家人都叫他图里——正心情沉闷地想着给他的男子汉阳刚形象带来毁灭性破坏的那件事。
事情其实并不大。蒙特莱普镇上没有电影院,也没有聚会厅,但却有一家放着台球桌的小咖啡厅。前一天晚上,图里·吉里亚诺,他那绰号“阿斯帕纽”的表弟加斯帕尔·皮西奥塔,还有其他几个年轻人在打台球,镇上一些年长者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们玩。他们中有个名叫吉多·昆德纳的有点醉了。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曾因被怀疑为黑手党成员而被墨索里尼投进监狱,美国人控制西西里岛后,他被当成法西斯的受害者而释放,而且,外面谣传他就要被任命为蒙特莱普镇的镇长。
和所有西西里人一样,图里·吉里亚诺很清楚黑手党那传奇般的威力。在获得自由后的几个月里,似乎是从新建的民主政府那新鲜沃土中得到了养份,它又开始像蛇一样在地上扭动了。镇上已经在私下传说,店主要向某些“受尊敬的人”交“保护费”。而且,图里对历史也一清二楚,许多向有势力的贵族、地主讨要工钱的农民死于非命,黑手党严格控制着西西里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墨索里尼自己无视法律程序,大肆捕杀黑手党。那人就如同致命毒蛇用毒牙咬中了稍弱的爬行动物一样。因此,图里·吉里亚诺感觉到今后潜伏着恐怖。
昆德纳以一种略带轻蔑的眼神打量着吉里亚诺及其同伴。或许是他们高涨的情绪触怒了他。总的来讲他是一个严肃的人,现在即将踏上一生中一个重要阶段:他被墨索里尼政府放逐到一座孤岛上,现在又返回到出生地来了。他在此后几个月内的目标是要在全镇人眼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也有可能是吉里亚诺的堂堂仪表激怒了他,因为吉多·昆德纳长相奇丑。他的外貌很吓人,这种效果并非来自某一部位,而是来自他那终生的习惯——在外界面前装出一副可怕的外表。抑或是一个天生的恶棍与天生的英雄之间的天然的相克。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当吉里亚诺从他身旁经过,要走到台球桌的另一边时,昆德纳猛地站起来,正好撞了他一下。生性对长者很礼貌的图里见状,真心实意地赔礼道歉。昆德纳以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图里,说:“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休息,养好身体去挣明天的面包呢?我的朋友们等着打台球已一个小时了。”他伸手从吉里亚诺手中夺过台球杯,浅浅一笑,挥手让他离开台球桌。
人人都在密切注视着这一切。这并不算多大的侮辱。如果昆德纳再年轻一点,或是侮辱再尖锐激烈一些,吉里亚诺将被迫应战以维护自己的尊严。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刀子。这时他占好位置,准备一旦昆德纳的朋友们决定介入,他就上前阻挡他们。皮西奥塔可不讲什么尊敬长者,他只期望他的表哥,也是他的朋友,解决这一事端。
可是就在这时,吉里亚诺有一种奇怪的忧虑感。那家伙显得来势汹汹,而且似乎不管争端出现何种严重的后果,他都有恃无恐。他身旁那些年龄相仿的同党个个也都喜形于色,好像即将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他们都毫不怀疑,其中一个穿猎装的还带着一支步枪。吉里亚诺却是赤手空拳。此后,在那令人耻辱的一瞬间,吉里亚诺感到一阵恐惧。他不是担心自己挨打,被打伤,也不是因为发觉那家伙比自己强壮而害怕。他担心的是,这些人很清楚他们自己正在干什么,是他们而不是他在控制局势。他们可以在他晚上回家的时候,躲在蒙特莱普某条大街的暗处朝他打冷枪,第二天早上人们便会发现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街上。他是个天生的游击战士,他那与生俱来的游击战士的战术感告诉他:必须撤退。
于是,图里·吉里亚诺拉着他朋友的手臂走出了咖啡厅。皮西奥塔顺从地跟了出来,对他这么轻易地退却感到诧异,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