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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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唐娜·阿侬霞辛说。她明白,自己年长几岁,下面应该由她继续解释为什么在待人接物方面要采取灵活的态度。
“有的关系远一点,有的近一些,反正我们都是亲戚,”唐娜·阿侬霞辛继续说,“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亲戚关系。不要因为人家跟你说话时,向你的身子靠近了一点,或者跟你讲了几句很风趣的俏皮话,说你两只肩膀长得挺漂亮,或向你暗示,你下马车时露出的那小腿肚挺可爱,你便大惊小怪,大吵大嚷,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只要不越轨,即使情况再严重点,你也不必发火。”
“绝对不能发火。”唐娜·阿格达附和道。
“否则,人家就会以为你脾气不好,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年轻,就不要去计较那些事了。”
“毕拉尔、埃玛和洛拉就是这么做的。”
“可是……”
“可是什么,孩子?”
“如果出现了意料不到的事情……”
“绝对不会的。”
“如果有人得意忘形,真的越了轨,也就是说,一本正经地向你讨好(这句话是唐娜·阿侬霞辛年轻时常说的),还送给你礼物,你可不能轻信。他爱说什么,随他说去,但不能让他动手动脚。对正式向你求爱的人,你也不能允许他摸摸捏捏的,更不能允许他有侮辱性的举动。可是,你大叫大嚷也不行,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疯子……”
“在贵族中,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
“不过,忍让过度也是危险的。反正你是不会和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结婚的。”
“我才不想和他们结婚呢,姑妈。”小安娜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她又感到后悔。
唐娜·阿格达笑了笑。
“想不想结婚这种话你就不要说了。”唐娜·阿侬霞辛大声说。她又一次站起来,《少年维特的烦恼》随即掉在地上,“你也太傲慢了。”
“随她说去吧,她心里烦……”
“你说得也对。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到侯爵夫人家里,可不能这么冷冰冰的,说话也不能这么干巴巴的,那就太不懂规矩了。你好的方面应该肯定,人家也会对你表示赞扬。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之中显得雍容大方,大伙儿也会像称赞你漂亮的脸蛋和美好的体态一样夸奖你。”
“你姑妈说得对,我的孩子,”唐娜·阿格达说,“上帝慷慨地赐予你这么多长处,你应该充分加以利用才对呀。”
安娜听到姑妈的赞扬,反而感到羞耻,觉得像用鞭子在抽打自己。她觉得自己成了被拍卖的商品。唐娜·阿格达和她姐姐细细地算了算她们认为是自己一手造就的这个美人儿的可能成交的身价。在唐娜·阿格达看来,美丽的安娜是她灌制的一根最好的香肠。她为姑娘的脸蛋感到自豪,这种心情就像自己制作了一根香肠一样。至于其他方面的情况,比如安娜身材很苗条,据唐娜·阿侬霞辛说,那应归功于家族的遗传,因为她们这个家族的人都很瘦,都显得非常苗条。
每当她们谈到这桩买卖时,这两个老处女便露出一副拉皮条的人的嘴脸,模样儿像一对老巫婆。她们和拉皮条的女人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不大肆张扬。炉火将两个老小姐扭曲了的身影投到墙上,随着火苗的晃动和她们身躯的扭动,墙上的身影像是一对舞动着的魔鬼。
她们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说男人特别是从美洲回来的那些男人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们喜欢什么,应该怎样对付他们,在什么情况下应该让步,在什么情况下不能退让等。议论完了,她们总要表白一番,说自己知道得这么多,都是细细观察的结果。
“至于我们自己,无论是你姑妈阿格达,还是我本人,都从来没有想到要结婚。”
关于在待人接物方面要采取灵活的态度,她们便对安娜作了这样的解释。
当天夜里,安娜在床上大哭一场,哭得跟住在唐娜·卡米拉那里时一样伤心。不过,她晚饭倒吃得不错。次日早晨醒来,她觉得懒洋洋的,心里好过一些了,这时候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她那时已没有理由再睡懒觉,加上她又得干家务事,要起得早一些,所以,她总设法让自己早点醒来,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胡思乱想一阵。
斐都斯塔的贵公子,年轻的律师和其他见到过安娜的人都说她长得俊俏,但她对谁的话也没有当真。可是,早晨一觉醒来,那些千篇一律的赞美词却像香气扑鼻的熏香形成的一团烟雾,飘散在她的心间,她愉快地唤着它的芬芳。塔西托①说,历史要敢于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也要告诉读者,小安娜虽说生性贞洁,但听到那些与事实相符的赞扬声时,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她确实非常美,她明白斐都斯塔的年轻人向她表示的一片深情,他们有的是用目光,有的是用神秘的言词表示的。然而,爱情呢?那是爱情吗?不,爱情还离得很远呢。爱情是伟大的,是十分美好的。因此,它不可能与令她窒息的、充满愚昧和卑劣行径的生活靠得很近。也许爱情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如果让她亵渎爱情,那她宁可没有爱情。她表面上总是逆来顺受,内心却产生了难以克服的悲观情绪。她早已确信,自己这辈子要与那些蠢人愚夫生活在一起,相信愚昧的事物具有巨大的威力。她有理由和众人作对,但她被压在下面,她失败了。另外,贫困和无依无靠的境遇使她感到烦恼。她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使自己不再成为两个姑妈的包袱,如何使这两位老太太不再进行这桩她们越来越庄严地宣扬的“慈善事业”。
①古罗马历史学家。
她期望得到解放,但怎样才能解放自己呢?她不可能去干活赚钱,养活自己,因为在这样做之前,奥索雷斯这两位老太太就会要了她的命。除非她找丈夫结婚或进修道院,否则,她想体体面面地出去是不可能的。
然而,安娜的宗教信仰已遭权威人士的指责。两位姑妈也曾听说过她对宗教曾一度十分虔诚,但后来她们便对她那种昙花一现的信仰进行嘲弄。再说,她那种虚假的虔诚又和爱好文学纠缠在一起。在斐都斯塔,爱好文学是贵族小姐最大的缺点,这也是她的两个姑妈在她身上发现的最大的陋习,但现在已让她们彻底清除了。
唐娜·阿侬霞辛在安娜的床头柜上见到了一个写诗的本子,还有一枝笔和一瓶墨水。她仿佛见到了一枝手枪、一副纸牌或一瓶白酒那样惊慌失措。那玩意儿是男人干的事情,是那些平民百姓的陋习。即使发现安娜抽烟,那两个老处女也不会这么大惊小怪。“奥索雷斯家居然出了个女文人!”
“意大利女裁缝的本来面目终于在她身上暴露出来了。看来,这个意大利女人过去准是个舞女,就像唐娜·卡米拉在她那封信里暗示的那样。”
于是,这个写诗的本子就被交给那些贵族老爷和教士会的那些神父了。
因常常出去旅游而获得“学者”美称的贝加亚纳侯爵宣称,那本子上写的诗是自由体诗。
唐娜·阿侬霞辛气得差一点发疯。
“原来都是一些不正经的标榜自由的诗!是谁叫她这么干的!难道是那舞女……”
“不,阿侬霞辛,别这么惊慌嘛。自由体诗的意思是没有韵律,这方面的事儿你可能不太懂吧。再说,诗也不是坏东西。当然,最好还是别写。我没见过哪个正派女人写诗的。”
那个破产的男爵也持同样的看法。可他当年在马德里的时候,是靠一个翻译连载小说的女诗人养活自己的。
教士里帕米兰先生则认为,那些诗写得还可以,也许称得上佳作,只不过属于宗教浪漫主义流派,他本人很讨厌这种诗作。他说:
“尽管这些诗表现了小安娜的杰出才华,但我不喜欢,因为那都是模仿拉马丁①的伪古典主义的作品。”
①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平时非常喜爱阅读荒诞淫秽书籍的贝加亚纳侯爵夫人说,安娜写的诗太正经。“她不该将人世间的事和神灵的事搅和在一起。教堂里的事在教堂里讲,文学的天地就应该广阔一些。”另外,贝加亚纳侯爵夫人不喜欢诗,她喜欢小说,因为小说生动活泼,据实描写。“她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吗?当然,对安娜这样的女孩子来说,一定要消除她写小说的欲望。当文学家是需要有才华的。她如果生活在另一个环境里,也许能成为文学家。可是,她眼中见到的是什么?”她想起,在她年轻时,也曾打算根据自己丰富的阅历,写一部题为《一位诰命夫人的奇遇》的小说。
斐都斯塔上流社会对安娜的文学创作尝试进行了强烈的谴责,这使安娜本人也觉得自己当初写诗是十分荒唐的,是受了虚荣心的驱使。
有几个夜晚,她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心里烦恼,便又写起诗来。可写完她便立即把诗稿撕碎,那些碎纸片被她扔出阳台,免得被她的两个姑妈发现,当作罪证。人们在这方面对她谴责的目的已达到了。为了避免因写诗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苦恼而引起的不愉快,她不得不彻底辍笔,还起誓,绝对不当文学家,不当被斐都斯塔人当做讨厌可怕的魔鬼来加以议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怪物。
安娜的年轻女友们过去也耳闻过一些安娜的情况,但在她身上却从未发现可指责的地方。眼下她们也利用这个弱点,在男人面前耻笑她,而且常常取得成功。不知是谁(不过,一般都认为是奥布杜利娅)还给安娜起了一个绰号,她的女友们和那些庸俗的小伙子都叫她“乔治·桑”①。
①十九世纪法国女诗人。
尽管安娜早就放弃了想当诗人的想法,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还是当着她的面,居心叵测地大谈女文人。安娜觉得非常困惑,好像自己犯了什么罪被人发现似的。
“一个漂亮的女人染上写诗的癖好是不能原谅的。”年轻的男爵盯视着安娜说。他以为这样可以讨好她。
“谁会去娶文学家做老婆呢?”贝加亚纳侯爵别有用心地说,“我可不喜欢自己的老婆比我有才华。”
侯爵夫人耸了耸肩。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是个白痴。“在男人的眼里,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有才华呢?”她对自己的过去非常满意。
“我可不愿让自己的老婆穿长裤①。”女人气十足的男爵说。
①女人穿长裤的意思是由女人当家。
侯爵夫人刚才听了丈夫的那句话心里有气,想在男爵身上出气:
“小伙子,这么说,你们两口子是一对‘穿长裤’①的夫妻喽。”
①原文为法文。
除了侯爵夫人作了一些辩护外,众人一致认为,女人当作家是非常荒唐的事。
“在这个问题上,这些无聊的人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安娜想,“往后我不再写作了。”不过对他们的冷嘲热讽她并不在意,对贵族中那些毫无作为的人对她献的殷勤也不加理睬。人们说她漂亮,她当然高兴,但对那些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她的人,她就显得十分矜持,不去理睬他们。在她看来,那些贵公子没有一个值得自己爱的。这些人平时傲慢无礼,可是,遭到她蔑视后,却又变得低三下四。她对周围发生的那些使她讨厌的事有时过于轻信,有时自己虽有看法,但还是听从了唐娜·阿侬霞辛的告诫。开始时,她曾设想自己只要略施雕虫小技,便能轻而易举地征服那些见到女人便想玩弄、一心想跟嫁妆丰厚的姑娘结婚的富家子弟。然而,她又觉得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光彩的,所以,从来没有尝试过自己的本领。她还是相信姑妈的说法:贵族子弟虽然对她有意,但没有一个人会成为她的丈夫。她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因此,在她眼中,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他们都是精神空虚的人,一个个全都像裁缝铺里马粪纸剪成的时装模特儿。
贵公子们终于承认,安娜是个例外:要么她比她那两个姑妈更会算计,要么她真的是个贞洁女子。
“真见鬼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
一个劲儿地想挤进贵族圈子的中产阶级中的花花公子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安娜真是刀枪不入啊。”
“她恐怕在等一位俄国王子吧。”阿尔瓦罗·梅西亚说。他是个介于平民和贵族之间的人。对安娜他连“你的眼睛长得挺美”这样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和安娜一样,他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梅西亚到马德里去了,他是去那儿见见世面,以洗刷掉身上的土气的。他身材长得很好,也会谈情说爱。他这一走,便将不少爱上他的姑娘丢在斐都斯塔了。不过,更大的灾难将会在他回来后出现。
阿尔瓦罗乘马车动身的那个下午,安娜正和她的两个姑妈在通往马德里的公路上散步。她们见到了那辆马车,阿尔瓦罗也见到了她们,就在车内向她们打招呼。安娜和梅西亚的目光碰在一起,他们仿佛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细细端详过对方似地对视着。
“她这双眼睛真美,”这个风流汉子想,“别人都已知道的事,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呢?”接着他又想,“这姑娘称得上头号美人。”
他朝着马车后面的尘雾足足凝视了一个多小时,仿佛尘雾中发着闪光,那是姑娘的一双眼睛。
安娜也将堂阿尔瓦罗的形象铭刻在心。回到家里后,她想:
“这个人也许不那么坏。他人品出众,不使人感到讨厌;他还懂得自尊自重,小心谨慎……虽有些冷漠,却相当文雅……总之,他一定不会那么蠢。”
由于她很悲观,所以,一连几天都这样叨念着:
“这个不会那么蠢的人就这样走了。”
然而,过了一个月,她就不再想念堂阿尔瓦罗了;他一到马德里,也把安娜忘了。
“啊,去修道院,去修道院,这是我最自然最体面的归宿。要么进修道院,要么嫁给从美洲回来的人。”
小安娜的忏悔神父里帕米兰听到她的这个打算,感到非常意外。
“啊,啊!”他竟忘了自己身在教堂,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孩子,你可不是做耶稣妻子①的料。快抛弃这个一时出现的念头吧,你完全可以成为基督徒的妻子,建立幸福的家庭。使你产生这个念头的罪魁祸首是那种描写修女跟头戴羽饰的游吟诗人或在逃军官私奔的浪漫主义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