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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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爱你的,这点我可以肯定。”在俱乐部快要关门,里面只剩下几个经常熬夜的夜猫子时,巴科对梅西亚说。
他们坐在一张铺着洁净精美桌布的独脚小圆桌边吃晚饭,每人身边放着半瓶波尔多葡萄酒,已到了讲心里话的时候。梅西亚忧心忡忡,怀着无穷的愁思大口地喝着酒。他没精打采地低垂着长满淡黄色头发的漂亮的脑袋,看样子好像比平时略显老了一些。他没有说话,只顾吃喝。巴科嘴里塞得满满的,但样子并不粗野,相当文雅地说着话。双目生辉,两颊绯红,帽子戴在后脑上。
“她是爱上你了,这点我确信无疑……可你呢,你和以往大不一样了……你好像怕她。你一直不愿跟我一起上她家去。其实堂维克多从不在家,他总跟那个迷信招魂术的弗里西利斯到山上去。”
巴科以为弗里西利斯迷信招魂术,斐都斯塔人都有这样的看法。
“在她家里事情不会有什么进展,她是个怪女人……有些神经质……得先将她的脾气摸透了才好下手。别急嘛。”
他认为自己已经失败,但不愿承认。他以为安娜已倒向讲经师一边了。他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此时此刻向巴科求助他认为很丢脸,因为几个月前他曾向巴科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小侯爵每次跟他谈起这方面的事情,跟他讲怎样对那个堡垒发起突然袭击,他就不高兴,但巴科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梅西亚什么时候求助过他人?他什么时候允许别人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间征服某一个女人?……这位夫人使他丢了脸!比西塔辛一定在讥笑他了,尽管没有表露出来。就拿巴科来说吧,他会怎么想呢?庭长夫人呀,庭长夫人,有朝一日我战胜了你,一定要跟你算总账。
可是,他已不指望战胜她了,只是作绝望的挣扎。他只要有时间,就骑上那匹漂亮的西班牙纯种白马,在新广场上来回溜达。有几次他站在广场一角见金塔纳尔夫人站在玻璃窗后,平静、亲切地对他招手致意。但他那匹马并不像他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件法宝,因为那天下午的场面再也没有重现。“是呀,上次那个机会失之交臂,实在太可惜了。”他确信,唯一的办法是抓住另一个机会,向她发起疯狂的进攻,可这样的机会难得啊。然而,这么干满足不了他的情欲和自尊心。即使达到了目的,也只是片刻之欢,只是一种报复。再说,这么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般不敢去拜访庭长夫人,因为堂维克多如不在家,她就不肯接待他。金塔纳尔倒越来越喜欢这个衣冠楚楚的美男子了。他如果在家,一定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热情地和他握手。他认为,风度翩翩的堂阿尔瓦罗要是在风俗剧中演主角就太有派头了。舞台剧吸引不了他,那他为什么不到京城去当议员呢?梅西亚是生来干大事的,怎么会只当个小头目呢?在一个不重要的省城里当个在野党的头头,太不像话了。他为什么不带上证书去马德里呢?
金塔纳尔向他提出这一系列讨好他的问题时,堂阿尔瓦罗便低下头,露出委屈的神情看着庭长夫人,像是对她说:
“这都是为了您呀,为了爱您,我才待在这个倒霉的地方的。”
“您可是当部长的料……”
“啊,堂维克多,您别以为这样说我会感到高兴。干吗当部长?我没有政治野心……我参加政党是为家乡出力。我讨厌政治……政治是闹剧,是欺骗……”
“在美国搞政治的人确实都是不可救药的家伙,可在西班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像您这样的人应该平步青云……”
但堂阿尔瓦罗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庭长夫人……其实,他原本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政治家,去马德里那是以后的事。眼下,他留在斐都斯塔当议员,将来等这位“部长夫人”心软下来,他就要飞走了……他一定要飞上天去,绝对不会栽跟斗。这是他的打算。他原来以为只要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就能征服安娜,但他遇到了她的抵抗。他当然不能很快去马德里了。不征服这个女人,他是不能去京城的,而她又好像是不可战胜的。
说起来也有些难为情,从万圣节那天夜里起,梅西亚承认这件事一无进展。八天时间过去了,他却几乎没有获得与安娜单独交谈的机会。即使偶尔得到这样的机会,那天下午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也不会重现了。
这些天比西塔辛急疯了。她丈夫德奎尔沃先生和孩子们吃的是没煮烂的鹰嘴豆,洗脸没有毛巾,因为她出门带走了钥匙,而且老是不回家。庭长夫人太可恨了,她死不让步,像顽石一样固执不化,要和那个不可抗拒的男人抵抗到底,她怎么能回家呢?银行小职员抚摸着粘在一起的胡须,尖声尖气地对吵着要喝汤的几个孩子说:
“安静点,孩子们!不等妈妈回来就吃饭,她会生气的。”
汤冷了,比西塔辛才回到家里。她喘着气,心不在焉,心情不佳。她是从贝加亚纳家回来的。她终于让安娜和阿尔瓦罗单独谈了一会儿,那也是个偶然的机会……当然,是她一手促成的。可这次谈话结果并不理想。他出来时,她想跟他说句笑话,他却咬着嘴唇,对她说:“让我安静一会儿吧!”这表明事情没有进展。想到自己当年很快就范了,而安娜却顽强地抵抗,心里就感到羞愧……她又生气,又嫉妒,又害臊,脸热辣辣的。她似乎隐隐地感到自己担当的这个角色太卑鄙了,但她是不会倾听内心发出的这个呼声的。她的低级趣味似乎越来越浓烈,她想品尝一下那种酸酸甜甜的滋味的欲望胜过了她对所有甜食的爱好。总之,她自己当年并没有进行抵抗,现在她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将她的女友推到自己过去情人的怀里。这么一来,比西塔辛的家就不像个家了,地板、家具和厨房都很肮脏,不像过去那样光洁了。一天,她丈夫在柜子里找不到衬衣,就将妻子的假领套在脖子上,穿着海军衫上班去了。
然而,她这番努力毫无结果。无论是比西塔辛,还是巴科,或是骑马在广场上溜达的梅西亚,都没能让庭长夫人就范。难道这座“堡垒”真的无动于衷吗?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三人认为,安娜已情有所钟。这更使他们恼火,尤其是比西塔辛。堂阿尔瓦罗不想跟银行职员的妻子谈这件倒霉事,尽管她一再催促他。他只眼巴科发泄一下怨气,而且,次数不多。其实,安娜是怕这件事其中有阴谋,所以,一直存有戒心。她偶尔也去贝加亚纳家,尽管金塔纳尔对此表示反对:
“那些先生会怎么说呢,安尼塔?侯爵夫妇又会怎么说呢?”
如果说堂阿尔瓦罗已失去了信心,那么,讲经师也并不感到满意。他觉得胜利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安娜的懒散给他增添了不少没有估计到的障碍。另外,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一次,他试图通过实例,也为了表示信任,跟她谈起自己的身世,希望引起她的注意,谁知她居然无动于衷,一味想着自己的痛苦。更使他不高兴的是这位平时大谈伟大的自我牺牲,为别人的幸福愿意牺牲自己利益的夫人,竟然不肯改变生活习惯,不愿顶风冒雨,脚踩污泥,走出家门;她也不肯早起,说自己身体不好,神经过于紧张。“起得太早会伤害身体,潮湿会像损害电机一样损害我的健康。”这是对宗教的亵渎,也是对他堂费尔明的蔑视。从另一角度看,也是在讲经师的心里泼了一盆冷水。
一天下午,德·帕斯没好气地走进忏悔室,侍僧塞莱多尼奥见他狠狠地关上了百叶窗。堂费尔明从塔楼上下来,那儿是他用望远镜观察斐都斯塔每个角落的地方。他见到庭长夫人一边在花园漫步,一边读书。他估计那准是自己送给她的那本《圣胡安娜·弗朗西斯卡传》。见她没有看上五分钟,便满不在乎地将书丢在一条石凳上。
“啊,这不行!”教士在塔楼上大声说,但他随即又压住满腔怒火,仿佛安娜会听到他的抱怨。接着,花园里又进来两个男人:梅西亚和金塔纳尔。梅西业紧紧握住了安娜的手,她没有立刻将手抽回去。就算是为了有意做给他看,他们也不能这么干!堂维克多走了,花园里只剩下那个情场上的老手和庭长夫人,他们慢慢隐没在小径拐弯处的几棵大树下。这时,讲经师真想从塔楼上往下跳。如果他肯定自己能飞,一定会这么干的。不久,堂维克多又出现了。这个傻里傻气的维克多把帽子压得很低,没穿大衣,只穿一件浅色的猎装。跟他一起进来的是堂托马斯·克雷斯波,就是那个戴口罩的人。他们俩去找庭长夫人和梅西亚,结果,四人又出现在教士的望远镜里,教士白嫩的手在颤抖。堂维克多抬头伸手指一指天上的云彩,又跺了跺脚。安娜不见了,她走进屋里,将那本传记丢在石凳上了。两分钟后,她戴着帽子,裹着大披巾又出来了。弗里西利斯用钥匙打开花园的门,四人走出花园。他们上野外去了。
堂费尔明将自己关在忏悔室时,觉得他像是中了圈套的罪犯。
那天下午,前来忏悔的女弟子发现讲经师注意力很不集中,心情也很烦躁。她们觉得他在凳子上转来转去,压得木凳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命令忏悔人进行的自我惩罚与罚孽不相称,显得过重。
他真希望这时庭长夫人会在忏悔室里出现。也许出于偶然,也许她临时想起要来,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她来了就好,这是他的愿望和需要,但她没有来。说实在的,上次他们也没有约定让她这个时候来。离下次忏悔还有八天时间呢。为什么要让她来?因为他需要她来,他想跟她谈谈,告诉她,那样做不对;他讲经师可不是一只随意让人扔在墙边的口袋;信仰不是儿戏,宗教书籍不能满不在乎地扔在石凳上;不能无缘无故地跟那个堕落的唯物主义者消失在弗里西利斯的那几棵大树下。但是,安娜没有来,没有来忏悔室。天知道他们这时在哪儿呢。他们到野外去了,这准是堂维克多的主意。刚才维克多抬头伸手指一指天空,意思是他保证天不会下雨。的确,那天下午是个晴天,肯定不会下雨。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凭这点她就有充足的理由和他的死对头去野外?那人是他的情敌吗?堂费尔明对此产生了怀疑。庭长夫人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自己究竟受到谁的诱惑,她总是泛泛而谈,笼统地讲到自己梦里出现淫乱的情景,但没有讲过她爱哪个男人。安娜是从不撒谎的,至少在神圣的忏悔室里她不会这么做的。那么,她究竟梦见了谁呢?讲经师回想起他曾经作过的那个回味无穷的假设……可现在又从百叶窗的格子里跳出来另一个相反的假想:“我们假定她梦中见到了……那个绅士。”他毫不掩饰,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忏悔室。他在唱经处后面碰见堂库斯托蒂奥,没有回答对方的问候就走进圣器室。他对“公鸽”以解雇相威胁,因为猫又弄脏了衣柜。接着,他又去主教府,对主教狠狠地训斥了一通,语气尖酸刻薄,毫不留情。教区法官经常训斥他。老好人福尔图纳多手头相当拮据,裁缝替他的亲属做了几件新的法衣,他都付不起工钱。裁缝便出了个绝招,他拿来一张破纸,上面用大号字体写了几句要账的话。裁缝虽称他为尊敬的大人,但欠款照要不误。此时主教手里就拿着这张破纸。
福尔图纳多颤抖着请求讲经师借一笔钱给他。堂费尔明先让主教央告一番,又对他数落一顿,才答应借钱给他。这个可怜的牧师穿得真像个牧人①了。
①在西班牙文里“牧师”和“牧人”是同一个词。
为什么要做新法衣?为什么福尔图纳多要自己掏腰包?他既然知道自己身无分文(因为他的薪俸还没有领到就花光了),为什么还要答应呢?福尔图纳多承认自己寅吃卯粮,也很想摆脱这种困境。
“我都记不清欠你母亲多少钱了,想必是个大数目吧。”
“是啊,先生,这数目真不小。糟糕的是您不但自己破产,也使我们破产。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坏了教堂的名声……您总不能这么靠典当来救济穷人吧,欠了债又不还,这样的日子究竟有没有尽头?基督说,‘分掉你的财产,跟我走吧。’可他没有说过,分掉他人的财产呀。”
“你说得对,孩子,你说得有道理。如果不有失体面的话,我想请会计发薪俸时,扣下一部分抵债。”
随后,德·帕斯走进办事处。到了那儿,还忘不了和主教的这次会面。他看什么都不顺心,问题成堆。案卷弄得乱七八糟,他掸了掉上面的灰尘,说要给某些人停发薪水。他能同意办的事也一概拒办,还准备惩办两三个乡村神父。末了,快走出门去了,他又在捐助帕罗马莱斯遇难海员的问题上批示说“分文不给”。
“先生,”一个白胡子老渔民拿一顶加泰罗尼亚帽子哭着说,“我们都快饿死了。今年捕鱼季节什么鱼都没有捕到啊。”
讲经师理也不理地走出门去,他一个劲儿地在想梅西亚和安娜。半小时后,他一改平日走路的节奏,独自大步地在堤岸上散步。这时,头脑中突然响起了谁的声音:“鲷鱼,鲷鱼!”
他为什么想起了鲷鱼?他耸了耸肩,对自己那愚蠢的摆脱不了的念头非常生气。
“我都快要发疯了。”
八天过去了。安尼塔按指定时间来到忏悔室,跪在百叶窗下。
得到宽恕后,她擦干脸上的眼泪,站起来朝门廊走去。她在那儿等讲经师出来后,两人一起来到唐娜·佩德罗尼拉家。天色不早了。
她一个人在家查“灵爱之母”的账目。她戴一副金边眼镜,镜片上显露出一对榛子色大眼睛。皮肤黝黑,前额瘦削,眼皮往外鼓,两道浓密的灰眉毛像一簇头发一样紧箍着脑袋;下巴圆而肥厚,鼻梁端正,大嘴巴,两片厚嘴唇十分苍白。她长得身高肩宽。长年守寡,使她的模样看起来像个老处女。她身穿黑色法衣,腰系漆面宽皮带,衣袖上绣着醒目的银色徽记,粗壮的手腕上扣着玻璃纽扣。
她坐在一张带柜子的写字台前,柜子上镶嵌着用黑木雕刻的镀金中国人像。她站起来拥抱了庭长夫人,还吻了吻讲经师的手。她对他俩的突然来访表示感谢,并请他们稍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