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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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阿尔瓦罗永远忘不了那次历时三个夜晚的搏斗。在这次搏斗中,战败者比战胜者更光彩。搏斗的场所是个粮仓。那是间木屋,底座是四个石墩子,样子就像沼泽地里用几根树干支撑的房子或原始部落居民的房屋。拉莫纳是个乡下姑娘,她就睡在粮仓里。在她那张漆成红蓝色的动一下就会吱吱作响的木床边,堆着玉米棒子,一直堆到了屋顶。
搏斗就在那儿进行的。堂阿尔瓦罗仿佛此时还在进行搏斗一般,有声有色地描述了夜晚如何黑暗,翻墙进去如何困难,狗如何狂吠不止;人们好像听到了他打开窗门发出的吱吱声和摇摇欲坠的床上发出的呻吟声,以及玉米叶垫子的窸窣声。姑娘没有叫唤,但进行了有力的反抗。她拳打脚踢,用牙咬,保护自己。堂阿尔瓦罗说,这一切反倒激发了他的兽性,产生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淫欲。
“我真像他撤大帝在蒙达①那样和她进行了死拼。各位先生,拉莫纳这个皮色黝黑的姑娘身强力壮,她那一双我希望在爱情的激励下搂抱我的胳膊使劲地按住我的手,她的劲儿真不小。我像吃了辣椒一样,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欲望更加强烈。我发现拉莫纳很喜欢和我进行搏斗,高兴得像发了疯一样。她相信自己是不会被暴力征服的,她也不想这么轻易地委身于哪一个公子哥儿。她一直不声不响地进行了反抗,时而用牙咬,时而用头撞。床塌了,我们滚到了地上,又滚到了玉米堆里。月亮出来了,月光射进被我打开的窗户,我见到那个身强力壮的村姑站在我的面前,一条腿埋在金黄色的玉米堆里,另一条腿的膝盖顶住我的胸口。她拿一根包着铁皮的木棍叫我立即滚开,否则,就要我的命。我从粮仓的窗门一跃来到外面的胡同里。此时我已精疲力竭,却还要和外面的狗进行搏斗。
①西班牙一地名。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狗叫得不那么凶了。窗门没有关,插销坏了。拉莫纳还没有睡,她在等我。她见我去了,使劲给了我一记耳光。我不在乎,我们又开始搏斗。就像前一天夜里那样。我们再次滚进玉米堆里,我嘴里还灌进不少玉米粒。那天夜里我还是没有战胜她,我暂告休战,再次离开粮仓,决心下次一定要取得胜利。第三天夜里我还是进行了搏斗,这次我终于取得了胜利,也得到了胜利果实,只是那一堆讨厌的玉米给我添了一些麻烦。拉莫纳已精疲力竭,她在呻吟。我们陷进那堆玉米粒中,忘记了一切。常言道,乐极生悲,那天夜里我们俩真差一点儿让那一堆玉米给闷死了。”
听众的掌声和哄笑声淹没了说话人的声音。堂阿尔瓦罗兴致勃勃,打算再跟朋友们讲个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的表现很像圆桌骑士中的一名骑士。
堂庞佩约·吉马兰对轻怫的俱乐部主任讲的淫秽故事虽不怎么喜欢,却也听得饶有兴味,连想好的祝酒词也忘了。巴科·贝加亚纳让无神论者不知不觉地喝了不少酒,喝的酒超过了他的酒量。尽管他没有大醉,却感到不适。堂阿尔瓦罗讲的这些事儿要是在别的场合让他听到了,他准会发火,这次他反而感到颇有兴趣。
梅西亚说累了,也有些后悔不该讲这么多。他终于结束了讲的故事,回头请堂庞佩约说话。
“堂庞佩约,”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看他那个样子,如果不是喝醉了,就是往事的回忆使他陶醉了,“堂庞佩约,眼下既然是说心里话的时候,也请您跟大伙儿谈谈您的隐秘……”
“各位先生,”无神论者说,“我的隐秘从我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好啊。”众人齐声说。
几只酒杯翻倒,打碎了。
“我建议,”站在椅子上的胡安尼托·雷塞科说,“凭他这种性格,我们就允许他对我们以‘你’相称,我们对他也这样。”
“同意!”
“那好,”胡安尼托接着又说,“庞佩约,你这个爱自吹自擂的庞佩约,我今天要让你不高兴一下。你以为斐都斯塔只有你一个无神论者……”
“先生……”
“我也是无神论者,我也是画家。①不过,你是个进步的无神论者,狂热的无神论者,是个四脚朝天的神学家……你望着天过日子……却又低着脑袋从腿缝里朝下看。虽说仰着朝上看和趴着朝下看在表面上有矛盾,但表面上矛盾的事物也可以统一起来。正如某些浅薄的哲学家说的那样,如果我们记得并非每个人都有两只脚这一事实,那么,这个矛盾就解决了。”
①原文是拉丁文。
“先生……我不明白你那套哲学用语。早在您出生前,我就当够了无神论者了。如果您刚才这番话是有意羞辱我这个白发老人,那么……”
“我刚才说你是个四脚朝天的神学家。你知道,文明世界里已无人谈论上帝,既无人说上帝好,也无人说不好。有没有上帝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但它自动消失了。这你是不会理解的。请你听着,这事跟你有关:你狂热地否定上帝的存在,最后却要死在教堂里,而你本不该离开教堂的。我对你说,阿门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说完,胡安尼托就跌倒在桌子下。
除梅西亚外,大家对他这番话非常气愤。梅西亚将手伸给他,说:
“请大家原谅他吧,他喝多了。”
“这个胡安尼托,”上校对美洲化堂弗鲁托斯说,“我认为他太爱卖弄自己的学问了。”
“他是个比上了绞架的堂罗德里戈还傲气的饿死鬼。”
人们又谈起了宗教。堂弗鲁托斯表明了自己的信仰。他说话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将葡萄酒洒得满桌都是,只管用眼神乞求众人让他把话说完。
堂弗鲁托斯坚持认为他的灵魂是不朽的,认为除了美洲,还有一个世界,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只有没有干过拦路抢劫的那些人的灵魂才能去那儿。另外,他还认为,上帝是仁慈的,他对凡间的事往往视而不见。堂弗鲁托斯自然要带着对过去痛苦生活的回忆去那个美好的世界。要不,就没有味儿了。
“堂弗鲁托斯为什么还要记得人世间的这种种倒霉事呢?”佛哈凑着小奥尔加斯的耳根问道。
“先生们,”华金大声地说,“如果另一个世界没有歌曲,我就不去。”
说完,他就一跃跳到桌上,抓住旁边一根柱子,熟练地跳起佛兰德舞。有人给他喝彩,还给他打着节拍。于是,这个年轻医生以沙哑、忧郁的音调唱道:
妈妈,这个东西真稀奇,
看弗拉斯奎洛那肚皮……
堂庞佩约感到全身发冷。这太不像话了。他盯着奥尔加斯父子俩。小奥尔加斯站在桌子上。
“想不到你们如此亵渎神灵,真把我给弄糊涂了。”巴科对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小侯爵说。没有女人,他觉得索然无味。
华金大声地说:
“为堂庞佩约的健康再唱一支!”
于是,他又唱了一支粗暴地影射圣像的民间小曲。
“别唱了,我的先生!”吉马兰一听到倒数第二句唱词,生气地说,“我不需要用这种下流的歌曲祝我的健康。你们这般无耻的咒骂实际上是在帮教士的忙。您要明白,您是个乳臭未于的黄毛小子。世界上的宗教有许许多多,今天有人信这个教,明天有人信那个教,但是,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今,文明的民族永远不能丢弃的是良好的教养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
“对,完全对。”众人齐声说,小华金也包括在内。
“我不愿意别人把我看做反对崇拜圣像的人。不错,我是反对崇拜圣像,但我反对盲目崇拜。我是美德的倡导者,反对束缚人类智力和心灵的黑暗势力。”
“说得对,妙极了!”
“如果有人认为我会容忍丑事,和无耻之徒同流合污,赞成淫乱,那我就要愤怒地表示抗议。我来这里是为了另一件事。我认为现在该是正式谈谈这件事的时候了。”
“很好,”佛哈说,“吉马兰先生说的话像书里说的一样,尽管他从来不读书。这没有关系,因为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说出了心里话。各位先生,我们今天在这儿会晤是为了庆祝吉马兰先生返回俱乐部,或者说返回自己的家园吧。他为什么会回到俱乐部呢?这是因为我们已摆脱了令人厌恶的宗教狂热的羁绊,他回来是要建立一个社团。也许大家还不明白,我们今天的活动就是这个社团的成立大会。这个团体有些激进,它的目的是反对那些口头上大谈宗教教义,实际上根本没有宗教观念的伪君子,撕下他们的假面具,将那些吸人血的教徒从斐都斯塔驱逐出去!”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但巴科没有鼓掌,他还是在想,这次活动没有姑娘参加。“先生们,我们要向篡夺权力,横行霸道的教士和宗教法庭的法官宣战!向那些买卖圣物,利用地道将其章鱼般的触角伸到红十字商店的金库的教士宣战……”
“您说到点子上去了!”
“向那个将体面的商人,将一家之主搞得一无所有的教士宣战!向那个拆散人家的家庭,硬将年轻姑娘关进修道院肮脏不堪的禅房,名义上将她们献给上帝,实际上将她们献给了死神的教士宣战!”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佛哈接着说,“我们起誓吧,一定要将这种丑事四处宣扬,使之家喻户晓,让我们的共同敌人彻底完蛋。先生们,我比谁都尊重教区的神父,我尊重那些诚实、贫困、谦恭的教士,打倒高高在上的神父,特别是那个讲经师先生……”
“打倒,打倒!”有几个人随声附和,其中有华金。上校比较镇定,但他也希望讲经师完蛋。另外,还有两三个喝醉了的人。
吃完饭,天已大亮。他们接着又谈了许久,讲到了讲经师的身世,就像外面人们传说的那样,最后,他们一致同意,如刚才佛哈说的那样成立一个社团,每月相聚一次,吃一顿晚饭,并进行广泛的宣传,反对讲经师。当众人三三两两走出俱乐部时,他们在低声议论着:
“这全是梅西亚事先安排好的。堂费尔明是他的死对头,他要打倒他,消灭他。”
“您看他俩谁能斗过谁?”
“讲经师。”
“阿尔瓦罗。”
“也许会两败俱伤。”
“总之,”佛哈说,“我既不拥护谁,也不反对谁。”
“可我要帮助我的头儿。”这是每个人的一致看法。梅西亚、巴科·贝加亚纳和华金·奥尔加斯将堂庞佩约一直送到家里。那是六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气候温和,太阳一出来,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火红的朝霞。一些熬夜的人的脚步声在恩西马达区的大街上回响,好像他们脚下踩的是一面响鼓。天气虽不太凉,但人们都竖起衣领。堂庞佩约默默无言地走着。他用钥匙打开门,悄悄地走进去,在床上躺下。阳光从关着的阳台门的门缝里射进来,非常刺眼,他闭上眼睛。大白天睡觉对他来说是一场很大的变革,他甚至怀疑世上的规律是不是已发生了变化。他一闭上眼,就觉得向来一动不动的床突然晃动起来。没过多久,他就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大海上,关在船舱里,遇到海上风暴,头晕目眩。
他到中午十二时才起来,不打算跟妻子女儿说昨晚那次晚宴。尽管他发誓不再参加那样的活动,但没过几个小时,他又去俱乐部了。他在那儿受到了亲切热烈的接待,并庄严地表示要参加每月一次的聚会,以便了解在晚宴过程中成立的那个尚未命名的社团的工作情况。
唐娜·保拉通过“塌鼻梁”获悉那帮子人在晚宴上说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打算。这都是俱乐部餐厅的一个侍者告诉“塌鼻梁”的。当讲经师从他母亲口中知道有人大叫要打倒他时,便耸耸肩膀,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这孩子真犯傻……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虑的,好像他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该死的庭长夫人!这骚货把我儿子迷住了!”
第二个月,未名社团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大家喝了酒,会饮酒的那些人喝得烂醉如泥。会上,人们谈了谈宣传工作情况。佛哈说,他已秘密地和副主教、堂库斯托蒂奥以及讲经师的其他对头都通了气,了解到许多新的丑闻。他还说,无论是宗教界人士还是世俗人士都一致同意将斐都斯塔从共同的敌人的手中解放出来,眼下他们正在密谋策划,让那个魔鬼垮台。有关堂费尔明·德·帕斯读职的种种证据很快就会送到主教的手中。其中最使主教恼火的是讲经师利用忏悔室大干无耻勾当。有些事真是骇人听闻。
堂阿尔瓦罗建议每月一次晚餐的制度暂停执行,到秋天再恢复。同时,他请求大家务必严守秘密。另外,他本人以后就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对此,他深表遗憾。他的心是和大家相通的,但人就不来了,他有充分的理由恳请众人尊重他的意见。
半个月后,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俱乐部主任来到奥索雷斯家。他是来辞行的。堂维克多在书房里接见他。天气虽不太热,但主人只穿衬衫,夏天一到他就这样。对他来说,夏天一到,就该穿衬衫。金塔纳尔一见堂阿尔瓦罗,便长叹一声,将一本黑皮书放在桌上,向对方伸长双手,大声地说:
“啊,我亲爱的梅西亚,您真没良心,您好久没上这儿来了!”
“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我要到各省去跑跑,随后再上索布隆温泉。八月份再去帕罗马莱斯,这是我的旧习惯。”
“这么说,您要到九月……”
“九月底我们才能见面。”
堂阿尔瓦罗说得很响,仿佛有意让全家人都能听到。
见不到堂阿尔瓦罗,堂维克多深感遗憾,他又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又增添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堂阿尔瓦罗发现他的朋友不像往常那样爱说话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好指手画脚了。
“您不舒服了?”
“您说我病了?哪儿的话!您是说我气色不好?坦率地告诉我,我是不是气色不好?也许有点儿苍白,是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觉得您不像过去那么高兴,像有心事似的……我也不明白……”
堂维克多又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他带点抱怨的腔调说:
“您读过这本书吗?”
“什么书?”
“凯姆卑斯①的《耶稣传》。”
①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