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夫人-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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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长短,他甚至不相信有真正的幸福。他只追求快乐,时间短一些,他也不在乎。一天,他正在马路上散步,这时,整个街道只有他一个人。他见远处过来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举止威严。原来他就是讲经师。在散步的地方就只有他们俩。看来要避也避不开了,因为他们都是面对面地朝前走着。两人只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就擦身而过。堂阿尔瓦罗有些害怕,他想:“此人已爱上了庭长夫人。遭到她冷遇后,如果突然发起疯来,将我看成他的情敌,趁着这儿没人,扑上来将我拳打脚踢……”梅西亚回想起在贝加亚纳侯爵花园里讲经师将挂在秋千上的奥布杜利娅救下来时的情景。
见到堂阿尔瓦罗后,讲经师也在想:“如果我朝这家伙扑上去,准能将他打翻在地,再在他脑袋和肚子上踩上几脚,我一定会这样做……”他真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在书中读到过,有些神经紧张的人,一见到自己的冤家对头就会干出这种事来。他还想起爱伦·坡①小说中的某些凶杀案……他的目光具有挑衅性,仿佛对他说:“哼,我恨不得给你一记耳光!”梅西亚也朝他瞪了一眼,他的眼神的意思是:“去你的吧,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
①十九世纪美国作家。
两人各走各的路,只是第二天早晨,谁也没有去那儿散步。这两人散步的目的截然相反,讲经师是为了消耗无用的体力,梅西亚则是为了恢复已经失去的精力。他们怕再次相遇,就找别的地方散步去了。
然而,没有过多久,他们就不得不留在家里了,因为严酷的冬天又回来了。
严冬好像在放声大笑,嘲笑那些轻信春天已经来临的人。鸟儿又躲进洞内,含苞待放的花木受到突变气候的猛烈袭击,就像身穿纱衣、雍容华贵的小姐在野外游玩时突遇狂风暴雨,找不到避风躲雨的处所,甚至找不到一把雨伞一样。果树上那些红白花朵,在风雨和冰雹的打击下,纷纷落地,陷入污泥中。万物都在后退,一场早春的预演以失败告终,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四旬斋已过去了一半,斐都斯塔人正以加倍的虔城从事各种宗教活动。耶稣会的教士们也像下冰雹一样,突然降临到斐都斯塔的大街小巷。狂欢节上栽种下的爱情之花已被神父们提倡的苦行赎罪摧毁。马洛托神父是个退伍炮兵,他布道说教就像开炮一样;戈贝尔纳神父是法国人,嘴甜如蜜,说西班牙语鼻音很重,他大讲古代戈摩加城的故事,还讲到一千年前就销声匿迹的尼尼微①和巴比伦的繁荣。他说这些是为了证明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十分渺小的,斐都斯塔就更加渺小了。绵绵细雨加上耶稣会教士的那些话使斐都斯塔人忧心忡忡,垂头丧气。大自然一片灰蒙蒙的,到处是水坑、泥浆,这更促使人们产生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意思的想法。善于使自己的布道具有地方色彩的戈贝尔纳神父在斐都斯塔没有说我们只不过是一堆尘土,而是说我们是一堆污泥。
①古代亚述的首都。
由于天气不好,安娜心里十分烦躁。连日阴雨,安娜又像过去一样感到恐惧、烦恼,意志消沉,但这时讲经师不会再来帮助她了。
她越来越感到孤寂,越来越觉得没有人理睬自己。她开始意识到对讲经师想得那么坏,让他带着像心里被毒箭射中那样的绝望的心情离开,实在太不公平。她为什么不再认为讲经师对她采取那样的态度是纯正、无私的友谊的表示呢?当然,一个女人被男人爱(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这种爱情是不是应当遭到谴责)总是高兴的。她明白,弥补她和讲经师的裂痕还得由她采取主动。也许再过几天她为了在精神上得到安慰,就可以去忏悔室,让自己的忏悔神父堂费尔明相信,她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种女人。看来这件事得早一点办,为什么要让德·帕斯去思考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呢?对,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告诉他没有那回事。堂阿尔瓦罗从她安娜·奥索雷斯身上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是事实。
安娜打算先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再去找讲经师。她认为自己的信仰有些动摇不定,父亲那种自由主义思想常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使她不得安宁。她对教士的品德,甚至对教会和许多方面的教义都开始产生怀疑……她决定去教堂。她顶风冒雨,踩着水坑和泥浆,穿过一个个教区,随便走进一个教堂,在里面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这时,教徒们都已离开,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个把咳嗽不停的老人在礼拜堂的一角进行祈祷。安娜坐在长凳上,进行静思默想。除了侍僧匆匆走路发出的脚步声和教堂外传来的某些嘈杂声外,教堂里相当宁静。安娜希望在宁静、孤寂的宗教气氛中得到某种启示。她认为,四周的墙壁和圣坛就象征着这种气氛。在白昼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石膏和木头制成的圣像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陈列。由于长期受到摩擦和蜡烛的烟熏,圣像受到损坏。这些圣像使人想起剧院演出的某些道具。不过,安娜没有心思想这些。她在那儿重新找回已经崩溃了的信仰。她的信仰为什么会崩溃呢?教会和讲经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讲经师先生就不能爱她吗?教义上说的都是对的吗?当然是对的,她做祈祷就是为了相信这一点。如果讲经师经不住考验,那就糟了。如果事实证明,她这个兄长是个伪君子,那就要相信她父亲的话,表明他在很多方面是正确的。是的,是她父亲,是她哀悼过的父亲。他说,宗教是人们内心对神的崇敬。这个神我们想像不出是什么样子。它比现有宗教说的更伟大,更美好……这些异端邪说全都属于她父亲的。她认为光静思默想还不够,还要进行祈祷。经过长时间的祈祷后,她仿佛听到内心发出这样的声音:“尽管你父亲的话有道理,尽管神比人们写的书里说的更伟大,更完美,但人们犯的罪过还是不能宽恕的,坏事总是坏事,堂阿尔瓦罗不能那样为所欲为。”庭长夫人听了,甚感安慰,她自言自语地说:“即使我的信仰崩溃了,我也不能放纵自己,应该和那种不正当的欲念进行斗争。”
她发现这座空荡荡的教堂不能激起她的虔诚的信仰。她的大脑也许出了毛病,出现了种种联想,将圣事间歇中的那些正在“休息”的神像想像成由于疲惫正在休息的国王、马戏团里的动物、演员、政治家等。没有宗教活动的教堂就像白天没有演出活动的剧场。她还认为,宗教画屏上那几个扛着木制圣像的教堂司事和侍僧像是某一骗局的帮凶。她浮想联翩,脑海里像有一群黄蜂在飞舞一样嗡嗡作响。她终于离开了空无一人的教堂,但有宗教活动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那里。她知道,在试图重新得到已经失去的信仰时,各种感官都应该发挥作用。她吮吸着熏香的气味,凝视着祭坛和十字褡的光辉,耳中倾听着集体祈祷时的诵经声。
如果人们对《御旗报》里说的都坚信不疑,那么,那一年斐都斯塔悲伤圣母的九日祭的意义的确非同一般。举行九日祭的圣伊西特罗教堂被装饰一新,这应归功于爱矫揉造作、大讲排场的马洛托和戈贝尔纳神父。和圣母受孕九日祭一样,举行悲伤圣母九日祭时,教堂内不能悬挂蓝色和银白色的装饰物,也不能模仿精雕细刻的哥特式教堂的样子,在主祭坛的组雕前摆放纸板做的神龛。教堂的布置必须和悲伤的气氛相符,既庄严肃穆,又忧郁凄凉,整个儿的色彩不是黑的,就是金黄色的。大教堂唱诗班的人全都调到了圣伊西特罗教堂,还增添了斐都斯塔最近解散的说唱剧团的几名演员。布道说教则由另一名耶稣教士承担,他是从远处高薪请来的马丁纳斯神父。在教堂正门屏风后摆了一张募捐的桌子,几名身份高贵、漂亮而热心肠的女士坐在那儿收取施舍物,出售宗教书籍、纪念品和教士披肩。
由于连日阴雨,无所事事,加上虔诚的信仰,去教堂的人很多,将整个教堂挤得满满的。城里的那些世俗青年(其中大多数是学生)进教堂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虔诚,也没有显示对神灵的不敬,他们去教堂听弥撒都是为了看姑娘。他们中间有卡洛斯分子,也有自由思想人士。他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圣伊西特罗教堂的各个厅堂里,斜披着斗篷,有的一派浪漫的神态,有的露出调皮的样子,和那些表面上装出非常正派、虔诚的样子,实际上也渴望得到爱情的姑娘们眉来眼去。已经赚了五千里亚尔的马丁纳斯神父在讲坛上对着戴孝的神像,用说了千百次的陈词滥调大说作为母亲的圣母的悲伤时,亵渎神明的无形的爱神就像从旷野飞到城里来报春的蝴蝶那样在各个殿堂里飞来飞去。
安娜·奥索雷斯跪在大祭坛边。她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宗教活动中。神父在讲道台上的声音她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风雨声。她没有听传教士的讲道,她在想被亿万民众重复了多少个世纪的教义和信条。受到众人虔心的崇拜,这些教义和信条奇迹般升华到崇高的境界,成了崇敬上帝的抽象观念。庭长夫人以自己的方式想着这些。她希望自己能卷进信仰的波涛中去,成为其中的一朵浪花。
马丁纳斯神父停止讲道。管风琴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这个爱夸夸其谈的神父讲的话,而且比他表达得更好。管风琴似乎对圣母的痛苦领会得更深。安娜想到了马利亚,想到了罗西尼①,想到了自己十八岁时就在同一个教堂里第一次听到哀悼圣母歌曲的情景……管风琴表达了该表达的意思后,信徒们便像经过充分准备的合唱队那样唱起了单调而庄严的歌曲,声音犹如自天而降的花雨。孩子们在唱,老人们在唱,妇女们也在唱。不知什么原因,安娜哭了起来。在她身边有个面色苍白、骨瘦似柴的金发男孩,他大约六七岁,挨着衣衫褴褛的母亲坐在地上,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圣母像唱着歌。他唱着唱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不唱了,回头对他母亲说:“妈妈,我要面包。”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作曲家。
一个老人在忏悔室旁以颤抖、严肃的声音唱着,此时他已忘记了自己是个老人,也忘记了日常劳作带来的疲劳。全城的人都在歌唱,管风琴为这大合唱进行伴奏,乐曲将人们引向不可言喻的理想境界。
“可是,有些无耻的人想破坏这种虔诚的气氛,”安娜想道,“对此,我坚决不赞成。圣母啊,我和你在一起,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拜倒在你的脚下!和这些悲伤的人在一起,这就是永久的信仰。为世界的痛苦而哭泣,在哭泣中爱世人……”她想起了讲经师,认为自己对他太残忍,太忘恩负义了。让他这么一走,他太伤心,大孤单了。斐都斯塔人将他的地位抬高后,就辱骂他,嘲笑他,瞧不起他。而她呢?她的名誉、信仰(这是最珍贵的东西)全都是他赐给的,现在她也将他抛弃,将他遗忘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肯定是虚荣心和邪恶的疑心病在作祟。同时,也由于她屈从了堂阿尔瓦罗。尽管这还没有成为既成事实,但欲望还是有的,这就说明她已犯了罪孽。那么,她的精神父亲,她心灵中的兄长,难道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有什么证据呢?她不能这么疑神疑鬼呀,这准是虚荣心在作怪。难道德·帕斯对她有过什么暗示,让她对他的纯洁性产生了怀疑?他们俩多次单独在一起,有时还挨得很近,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碰过。她对他说过那么多赞美他的话,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忘乎所以……可现在她却离开了他。眼下报刊撰文嘲弄他,千方百计降低他的威望。讽刺挖苦他,诽谤他几乎已成了一种时尚,而她安娜这个平庸的人也搀和在一起,大叫道:将他钉上十字架!将他钉上十字架!她不是答应过要为他做出牺牲的吗?难道她已忘了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而准备为他牺牲一切吗?
这时,善男信女的赞歌声停止了。接着是一片肃静,只听到咳嗽声、教士的凉鞋和木底鞋踩着光滑的石板地面发出的响声。比西塔辛和侯爵夫人坐在教堂大门口接受施舍的钱物。她们为了引人注意,故意拿硬币敲着托盘,发出当当的声音。屏风在吱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阵阵低语声,唱经处传来了低低的提琴声和长笛声,这声音犹如呻吟,又像叹气。
罗西尼优美动听的乐曲激起了安娜的幻想,她异常兴奋,决定做一件事。她仿佛见到自己已经在做这件事:她跪倒在讲经师的脚下,就像当年马利亚跪在耶稣的十字架前一样。讲经师也被诬蔑、诽谤和嫉妒钉死在十字架上。杀人凶手留下他一个人,回头走了。她做的一切和杀人凶手完全一样。她要上耶稣殉难处去,要上那儿去。眼下钉在十字架下的不是圣母的儿子,而是她的精神父亲和兄长。
圣母告诉她,她做得对,她这样做才配得上当个基督徒。作为一个基督徒,只要见到有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不管死者是谁,都要为他哭泣。在殉道者的十字架下,就更应该这样做。即使对那个钉死在耶稣左边的盗贼也应该表示同情。讲经师不是盗贼,她就更应该对他表示同情了。她要为他做出牺牲,这是确定无疑的,她发誓决不翻悔。不管以后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她绝对不会退缩,她要毫不犹豫地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她平静下来后,便又想起了圣母。她怀着舍身取义的决心投身到哀乐的波涛中,希望以此洗刷掉心中的疑虑、痛苦、冷漠以及这个愚昧无知的世界对她的影响。她希望重新投身到火一般热烈的宗教激情中,这才是她生存的环境。
第26章
从主持堂桑托斯·巴里纳加的葬礼那天起,堂庞佩约的身体就一直没有好过。在墓地时,他就感到全身发冷,同时又遭到雨淋。回来后全身发冷这种症状反复出现,而且,越来越严重。吉马兰心情一直不好。他崇拜的无神论学说已失去光辉,周围险恶的环境使他悲观失望,甚至对人类确凿无疑的进步也产生了怀疑。劳伦①说得对,尽管我们比蛮子进步了许多,但还有坏人。友谊呢?友谊已成了堕落的东西。巴科·贝加亚纳、华金·奥尔加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