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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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角圣像前为死者做追悼祈祷。
母亲哭了。穿着短皮袄和大毛皮靴于的父亲用手捂着嘴巴和鼻子,挡住寒气的侵袭。
追悼完毕,母亲塞给神甫半卢布的银币,说:“神甫,辛苦您啦!”然后,大家静坐了一会儿,给安努什卡和村长下了必要的指示,向死者行了礼,便开始忙着准备回家。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娜也被带回了后沼镇。
三天后,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被埋葬在拐角村教区教堂的简陋的墓地里。不过丧事例办得体体面面的。母亲从城里买来一口花钱不多却很有气派的棺材,一张同样花钱不多却很有气派的棺材罩,又从后沼镇请来一位老神甫,为死者举行了盛大的慰灵祭。此外,她又订了双份四旬祭①的法事,捐给本教区的教堂一百卢布,为圣女奥尔加的已故奴隶②超度灵魂,使它永保安宁。
①为死者举行的四十天的追荐仪式。
②“已故奴隶”指奥尔加·波尔菲利耶夫娜,“圣女奥尔加”则是她的守护神。
一个月后,好姑姑马丽亚·波尔菲利耶夫挪,连同安努什卡一齐给送进了附近一所修女院。母亲亲自上修女院张罗这件事,在那里买了一间单身净室,让老姑娘过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总之,这件事办得十分完满:死者在天之灵得到了慰藉,生者在众人面前也没有半点过意不去的地方……
08 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
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是父亲最小的妹妹(在写到她的这个时期,她刚五十出头),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然而,我记不起,在买后沼镇的庄地以前,我们曾否上她家去过,我也记不起,她曾否到我们家来过,因此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在波尔菲利·瓦西里依奇爷爷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大家便不喜欢她,管她叫野人。后来,她出了嫁,随心所欲地过日子,这个名声就更加大了。人们数落她在经营产业方面的种种几乎是骇人听闻的事实,以及她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某些纯属虚构的行径。例如,人们说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活活拧死过一个侍候她的贴身小丫环;又说她嫁的是个死人,等等。父亲避免谈论她,爱说刻薄话的母亲左一声恶霸右一声浪货的骂她。总之,无论是亲戚,还是邻近的地主,跟萨维里采夫(姑夫家的姓氏)家的人都不相往来,因此,他们过的完全是人所共弃的、孤单的生活。
人们当着儿童的面,虽不夸张,可也毫不隐讳地高声谈论着的这些故事,不消说,对孩子们的想象力起了强烈的作用。拿我来说,我出世以来没见过这位姑母一面,竟也将她设想成一个瘦猴精(我在书籍插图上见过这类女人),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向前伸出两只手臂,手上长的不是指头而是尖利的爪子,脸上长的不是眼睛而是两个张得大大的窟窿,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蜷曲着的小蛇。
但是,在我们买下后沼镇的庄地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这位姑母的领地燕麦村恰好在红果庄和后沼镇之间的半路上。因为马匹还不习惯拉着车一口气走四十多俄里路,那会累坏它们的,所以必须在半路上喂料一次。平常,我们在号陶河畔,燕麦村斜对面的一家骡马店里打尖;但是,母亲以她素常的精打细算的精神,盘算下来,认为与其在骡马店花冤枉钱①,不如到好妹妹家里歇两、三个钟头划算;至于好妹妹,她当然乐意恢复亲戚关系,竭诚款待贵客。
①这笔冤枉钱有多大数目,一看下列账单便知:一普特喂马的干草(燕麦是自己带去的)——二十戈比;马车夫和仆役的早饭——三十戈比;茶炊和一罐牛奶——三十戈比。主人吃的是自己家里做的食物,那包着烧鸡的蓝纸、那夹着煎蛋的圆饼和半只筛过的细面粉做的面包,现在还历历如在眼前。侍女吃主人剩下的残食。只有遇到阴雨天才需要花“旅馆”钱(约二十戈比);遇到晴天,母亲便吩咐在菜园里歇口气儿。总计:八十戈比,充其量也不过一卢布纸币。——作者
有一回——那是在夏天——母亲准备去后沼镇,并且带我一道去。这是我们第一次(然而也是最后一次)拜访萨维里采夫家。我现在还记得,好奇心曾使我兴奋得坐立不安。我发挥我的想象力,描绘着我早先已经创造出的泼妇形象,她将威严地出来迎接我们。母亲也一再踌躇,跟侍女阿加莎商量了好几次。
“去不去呢?”
“您看着办吧,太太。”
“她恐怕不会招待我们!”
“怎么会不招待……您别这样说!她连高兴还来不及呢!”
母亲犹犹豫豫,考虑了一阵,接着说道:
“她兴许会叫她的福木卡出来见见我吧!”
“也许她不好意思吧。不过听说,他总是跟姑太太一张桌子吃饭……”
“嗯,行,那我们去吧!”
可是,过了一阵,母亲又动摇了,于是谈话又开始,内容却相反。
“别去现丑吧,”她说,然后转身对车夫加上一句:“上骡马店!”
因此,当母亲改变主意对车夫高喊一声“上燕麦村!”,马车掉头向燕麦村驶去的时候,我的心不禁怦怦地乱跳起来。
马车离开大路,沿着软软的村道,向一座不大的地主宅子驶去;宅子耸立在院落深处,院子围着栅篱,四周还种了白桦树。
果然,等着我们的是一幅颇不寻常的景象。院子里空无人迹;栅栏门紧闭,栅篱里面没有一点声音。烈日如火,连拴在仓库旁的看家狗听到我们的响动,也不吠叫,只是懒洋洋地把头转向我们。
好象是忘却之神亲临此间,拿它的神幕盖住了一切有生之物。可是,过了两、三分钟,从屋角后面钻出一个穿着破礼服的人来,我们大声问:“阿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在家吗?”他停住脚步,用手掌在眼睛上方搭个凉棚,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下,随即消逝了。接着,一个穿着破旧的无袖衫的女人跑出女仆室的台阶,略站片刻也不见了。最后,透过栅栏门,我们看到宅子里开始奔跑、活动起来了。大门开处,一个穿黄土布上衣的赤脚少年从宅子里跑出来,给我们开了院门。
我们的车来到台阶前的时候,姑母已经站在那儿。她是个未老先衰的老太婆,瘦骨嶙峋,牙齿几乎掉光,满脸皱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蓬松松。我仿佛觉得,在这蓬松的头发里蠕动着许多小蛇。此外,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印花布做的旧巴拉洪①,也跟图画上的一模一样。
①一种做工粗糙的肥大的长袍。
“唉呀呀,我的亲人们!唉呀呀,恩人们:到底想起我老婆子啦,太太!”她用颤抖的声音同我们寒暄,张开双臂,准备再一次拥抱母亲。“你们大概是上后沼镇去,半路上……毕竟比在骡马店吃饭省钱呀……我听说过了,好嫂子,我听说过了!你买了块宝地,发了财……喝,你真了不起!不简单,什么事你都单枪匹马,亲自动手,办得又快又好!请到屋里坐!谢谢,好嫂子,你总算想起我了。”
在姑母东扯西拉,而且不无讥诮意味地致她的欢迎词时,我惶恐地等待着她要向我说的话。
“你还带了一个小把戏……唔,我真高兴!这是老几呀?”她转身向我,抓住我的双肩,用她干瘪的薄嘴唇吻我。
“这是老八……家里还有个小的……”
“那是老九……咹,瓦西里哥哥也真有能耐:六十多的人,你瞧,还这么老不正经:不用多久,还有老十呐……唔,愿上帝保佑你,好嫂子,愿上帝保佑!等一等,等一等,小宝贝,让我瞧瞧你象谁!唔,正是这个样儿,活象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哥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她把我的身子扳过来转过去,就着光亮,前前后后地端详我。
应当说,我对这类粗俗的戏谑早已见怪不怪。在我们家里,或者邻里家里,人们对于妇女的名誉是不怎么维护的。男邻居们和女邻居们几乎是满不在乎地互相低毁着。谁也不想想这些流言蜚语是否有一星半点合乎情理。流言蜚语好象个连环套,把大家套在里边,同时它又是先生们、女士们,尤其是女士们,出门作客或者呆在家里,茶余饭后唯一谈得十分起劲的话题。我个人几乎不能理解,这种粗俗的戏谑究竟有何意义,但是,因为这种话听得太多,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母亲心里明白,她上了大当,在喂马的两、三个小时中,她不得不听一大堆下流的风言风语了。因此,在进房以前,她赶忙吩咐车夫不要卸马。但是姑母根本不愿听到尊贵的亲戚很快就走的话。
“唉呀呀,唉呀呀!嫂子,不管你怎样见怪我,你也别想走!”她惊呼道,“我不放!要知道,我的朋友,即使我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那也是无心的!……确是这样……我本是个无心的人,如今变得更无心了:有时候我心里啥事也没有,可是我老是一个劲儿说呀、说呀!请吧,请进房里去吧——不招待招待你,我决不放你走!”她转向我说,“你也别想走!小家伙,出去玩儿,到园子里去摘莓子吃,让我跟你妈妈谈谈家常。唉呀呀,我的亲人们!唉呀呀,恩人们!寒来暑往,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啊!”
没有办法,只好留下。我自然很高兴,急忙利用这个空档,三脚两步跑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仍然空无一人。四周的概墙使这个庄园带有一种古代的尖桩城堡的风貌。院子一端,离正屋不远的地方,有几座杂用建筑物:马厩、牲口栏、仆人住房,等等,但是那儿却没有一点响动,因为牲畜赶到外面去放牧了,家奴下地为主人干活去了。只是在远处,在杂用建筑物后面,有一个小孩正向田野里撒腿跑去,大概是派到割草场叫仆人去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农业上的各种设备,所以这时我首先向那些杂用房屋走去。我要比较一下,这些建筑物是否象我们红果庄的那结实、坚固和宽敞;单间马房修得怎样;不靠放牧、单用干料喂养的种马多不多;牲口棚大不大;萨维里采夫家的厨娘象不象我们家的厨娘瓦西丽莎,等等。此外,我看见我们那辆撑着车篷的马车停在马厩门前,我们的车夫阿连皮坐在车旁吸旱烟管儿,吐着烟雾,跟一个穿一身褪了色、又重新染过的蓝礼服的驼背老人聊天。我想,他们准是在谈马,阿连皮一定在夸耀我们家那个我很喜欢的小养马场。但是,我越走近这些杂用房屋,越清楚地听见了一阵阵克制着的呻吟声,立即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一幕幕关于姑母折磨农奴的故事。不一会儿,我已经到了那儿。
呈现在我眼前的现实景象真是可怕极了。我从小看惯了地主的种种横行霸道的行为,那在我们家里表现为辱骂、掌嘴、打耳光等等,因为看得太多,我几乎无动于衷了。但是我们家还没有达到残酷折磨的地步。在这儿我却看见了一幅令人发指的惨象,使我一下子愣怔地停住脚步,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两手绑在马厩旁一根木桩上,脚下是一堆大粪,她乱摇乱晃地挣扎着。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烈日烤着这不幸的女孩。成群的苍蝇从粪水里飞起来,在她头上盘旋着,然后落在她红肿的、满是眼泪和唾沫的脸上。脸上有好几个不大的伤口,流着黄水。小丫环受着痛苦的煎熬,可是离她两步路的地方却有两个老头子无动于心地聊天,仿佛他们并没有看见这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模糊地想到我若进行干预会不受欢迎,而且我要负责,我自己也犹豫地却步不前了——农奴制的纪律竟使儿童身上的人类热情克制到了这样的程度。但是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悄悄地走近木桩,伸手去解绳子。
“别解……姑太太要骂的……那就更糟了!”小丫环阻止我说。“请你拿围裙给我擦擦脸……好……少爷!”
就在这时,我背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别管闲事,小崽子!小心你姑妈把你也绑在木桩上去!”
这话是同阿连皮聊天的老头子说的。听到这话,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顿时忘了小丫头,举起两只拳头,一边说“住口,不要脸的奴才!”一边向老头子扑过去。我不记得我以前是否生过这么大的气,并且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我的愤慨。这显然是农奴主的横行霸道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恶痛绝的印象,因此只要时机一到,我的愤怒就会爆发出来。
那老头子也向我挥舞拳头,要不是阿连皮出来保护我,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少爷!”他劝着我。“要知道,这位就是姑老爷……您妈妈她老人家会生气的……”
暴跳如雷的老头子同时叫道:
“我不是奴才,是你姑爹,我就是你姑爹!看我把你……”
我没听完下面的威胁话,便慌忙向屋里跑去。一路上,我好象觉得我面前有个鬼魂,钉住我不放。
大厅里摆好了饭桌;两位好亲戚在客房里亲热地叙家常。
我向母亲告状,把绑在柱子上的不幸的小丫头和那个仆人胆敢冒充我姑父的事讲给她听,我讲得很乱,我的话常常被我的眼泪打断,但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母亲听我讲话时老是皱着眉头,姑母却十分冷漠地说:
“他大概是看见了我那个‘死鬼’!”说完,她转身向我,接着又说,“我的朋友,你也不该多事。到什么庙里念什么经。贱丫头犯了罪,我惩罚她。她是我的丫头,我高兴怎么治她就怎么治她。就是这话。”
母亲却接口说:
“这个自然。你在好姑妈家做客,就不该轻举妄动。你不该跑到马房去。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坐坐,或者在园里玩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以后千万别这样。你姑妈心肠好,要是我,非罚你跪在小丫头那里不可。我才不替你说情呢,我只会说:活该!”
幸好,姑母非但没有要我罚跪,而且这一次她决定显显自己的仁慈,便叫来一个丫环,吩咐她去把受惩罚的小姑娘放掉。
“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忘了娜塔什卡,”她说。“对待丫头,本来不该姑息,不过,看贵客的情面,这次饶了她——让她为我内侄向上帝祈福把。唉,好嫂子,这些贱丫头真难对付!庄稼汉净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