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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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些什么,花了多少钱;原来,这么一大堆东西还没花到一张蓝票子①。
①指五卢布一张的钞票。
伊帕特下去后,外祖父拿起《莫斯科新闻》,一版一版地直看到吃中饭。“国内新闻栏”里报道:某日,阿加方格尔大主教主持弥撒,既毕,全城教堂钟声齐鸣,终日不绝。“国外新闻栏”里有一则巴黎消息,报道奥尔良公爵夫人业已分娩,产一女,起名克列门廷娜。在广告栏里,外祖父,照他的老习惯,特别爱看招徕生意的广告。这一切外祖父早已知道,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仿佛觉得,奥尔良公爵夫人在一周之间已经是第二次生产了,然而今天或者明天他还会怀着同样的兴趣来看这条新闻。看完报后,他打哈欠,在嘴上划十字,吩咐把报纸送给刘布亚金将军。
十二点正,外祖父进午餐。他独自一人在对着庭院的一间小餐室里吃饭。娜斯塔霞也是独自一人在餐室隔壁她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他们俩隔着板壁交谈。
“娜斯塔霞,娜斯塔霞!鲟鱼好象有点儿生吧?”
“吃吧!别挑眼儿了!”
“你能不能跑一趟,去问问厨子?”
“不用问。您老是这样……”
这时一辆过路的马车隆隆地驶过胡同。娜斯塔霞飞快地跑到大厅的窗口前。
“是谁呀?”
“一个军官。多年青啊!”
“这你可开心啦!”
“怎么啦,难道整天守着您……就应该!”
“你这个刻薄鬼,刻薄鬼!”
午饭后,外祖父休息两、三个钟头;然后,仆人给他送来一副油污的旧纸牌,于是开始打牌。外祖父只在家里打打“杜拉克”(傻瓜)玩儿,而且赢得输不得。他的男仆帕洪经常陪他打牌,老头子和帕洪打牌时常常玩假,一点不害臊。他拿三点和五点冒充对子,从牌堆里把王牌弄到自己手上,最后当然是他大获全胜。这时他便高兴得连肚子也微微颤动起来。但是,有时娜斯塔霞参加打牌,她可不许玩假。外祖父当过一两次傻瓜,便不打了。他离开牌桌,回到卧室里去记日用账,核对现金。
“娜斯塔霞!”他一边走进饭厅,一边叫唤;饭厅里已经烧好了茶炊。
“她在大门口坐着,”帕洪回禀道。
“还有什么稀罕事她没见过!叫她到这儿来。”
但是,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娜斯塔霞还是没有进来。连帕洪也留在大门口了。大家感到和外祖父呆在一起太乏味,谁都不喜欢听他唠叨陈谷子烂芝麻。最后,娜斯塔霞轻轻地走进饭厅,不声不响地沏着茶。
“你干吗不做声?”
“有什么好说!”
“你看见了谁?跟谁吊膀子?”
“您别纠缠我。好象把狗拴在链子上了,还要再呵斥它。”
“想吃醋栗吗?”
“您自己吃吧!”
外祖父感到无聊。他拿着蝇拍要打苍蝇,但是黄昏降临,和苍蝇交战很不得手。他没事儿闲坐在窗前,欣赏着愈来愈浓的暮色。这时马车夫打院子里走过。
“叶戈尔!给马喂了燕麦没有?”外祖父叫着问道。
“我这就去。”
“着呀。拉边套的马好象瘦了。你给我小心点儿:有个三长两短,瞧我不把你……”
“它哪儿瘦了:我觉得……”
“得啦,滚。”
伊帕特出现在厨房的台阶上,伸着懒腰,搔着肚皮。
“伊帕特!过来!前两天你没打听一下西瓜的行市吗?”
“外地的西瓜还没上市,本地的西瓜太贵,半卢布一个。’
“哪能这样!”
“小银币①不值钱啦!唉,该死的钱!”这是从娜斯塔霞房里传来的插话。
①原文是“十五戈比的银币”。
“黑李子的行市呢?”
“李子倒不贵,十戈比买一百。”
“你记得皇上行加冕礼那阵子吧?二十戈比一大堆,随便你拿……唔,去吧!明天买一百来……你得好好讲讲价钱!唉!你就爱花冤枉钱!”
时钟敲了九点,外祖父回到卧室,脱下长袍就寝。一天结束了。
外租父在他这座小房子里蹲了十几年,没有出过远门,没有离开过家。一年只有两次,人家给他备好了车,他到监护院去领利息。不能说,这种不爱活动的原因是出于病痛,但他身体虚胖,和人们疏远,变得懒散了。
他的生活就这样刻板地一天天过下去,久而久之,他甚至不再因为这种单调而感到苦闷。有两次(这我下面再讲)母亲居然说服了他,请他到我们乡下去避暑。但是他在红果庄还没有住满两个月便开始感到无聊,回到莫斯科去了,虽然这段时间是他一年中最感孤寂的时期,因为这时所有的亲戚都下乡避暑去了,只有退役将军刘布亚金和监护院的官吏克留克文时常来看望他。刘布亚金是外祖母娘家的亲戚,我们家族中独一无二的一位将军。克留克文代外祖父办理各种并不怎么复杂的事务,是知道外祖父在当铺里的存款的确实数目的人物之一。冬季里,儿子和两个女儿来到莫斯科。小房子里人口骤增,有时晚上甚至“宾客”云集,热闹异常。
此外,在学期中,当亲戚们还没有从乡下回来的时候,碰到节日,外祖父便依次叫回一个孙子来陪陪他,但是孙子们喜欢跟娜斯塔霞一块儿坐坐,却不乐意陪他,因此,他们的到来一点也不能排遣他那长期的孤寂。
外祖父出身于商人家庭,但在一八一二年,他因为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军队,受封为八等文官,同时获得世袭贵族权。然而他至死一直保持着商人的气质和商人的习惯。他不喜欢提起自己的出身,而且从来不跟他的亲妹妹见面,也不跟她通信,因为她嫁了个商人,那商人后来破了产,降为小市民。据说,外祖父似乎曾经一度上升为百万富翁,但是接二连三的挫折使他的财产打了相当大的折扣。幸亏他悬崖勒马,及时歇了生意,从此过着抱残守缺、销声匿迹的生涯,直到他离开人间。不过,由于他过去做生意时行动诡秘,他仍然被人当作“拥有巨资”的阔佬。因此,家庭成员无不奴颜婢膝地奉承他,巴结他,旁敲侧击地试探他究竟有多少钱财,心急如焚地巴望他有朝一日终于决心写下遗嘱来。可是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肯立遗嘱,因为他相信,立了遗嘱,死神必定跟踪而至。
外祖父一家有四口人: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各怀鬼胎,因此,我父亲家里常有的现象,外祖父家里也有。只是动机不同(外祖父的钱袋),表现形式更加虚伪罢了,因为老爷爷不能容忍无谓的家庭争吵。总之,尽管我们的亲戚很多,但是,什么叫真正的亲戚关系,我小时候是很陌生的。亲戚们见面的时候,互相亲吻,背地里一有空闲便不断地彼此诽谤和糟蹋。唯一的例外是两位“好姑姑好姐姐”,但她们已经被压制得只好老老实实地混日子。
我没有见过亚历山大大舅:早在我们开始去莫斯科活动以前,他已经死了。但是从家里人的闲谈中我了解到,他虽然有点傻头脑,为人却很纯朴。外祖父不喜欢他。一般说来,他在自己家里,象俗话所说,跟大家合不来,而大家所以乐意赏给大舅一个“傻货”的外号,与其说是因为他智力贫乏,不如说是由于他缺乏贪财的心计。在我们的家庭用语中,“不喜爱”这句话含有“可以欺侮”、“可以亏待”的意思,倔性子的老头儿就是按照这种含意对待他的长子的。他给他买了一座小住宅,给了他四万纸卢布,向他要了一张文契,说明他对父亲的恩典十分满意,保证他在父亲去世后对遗产决不作非份之想。
亚历山大·巴甫内奇和小市民出身的使女安奴什卡在自己的小屋子里过着简朴的日子,他热烈地爱着她,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和亲属不大来往,只在大节日里才去看望父亲;外祖父照例赏给他一张红钞票。他根本不同两个妹妹见面,他只同弟弟格利果里维持某些关系,但似乎也只是暗地里往来。他一清早来,趁没有人的当儿三言两语和弟弟谈完要谈的事,立刻走掉,很久以后才再来一次。看得出来,他本能地害怕他的弟弟,象我们家里所有的成员一样。
大舅的“女人”成了大家发泄怒气的对象,正象亚历山大·巴甫内奇的有限的钱财成了众人眼红的目标一样。我们的父母当着孩子们的面无耻地管她叫骚X,管她儿子叫野种。他们认为大舅的钱已经花完了,不消说,母亲因为这个比谁都气愤。她一再设法拉拢大舅,请他到红果应来作客,甚至屈尊奉承安奴什卡,但是这些尝试没有收到任何实效。在我们饭桌上常常有这一类的谈话:
“表面上不声不响,挺老实,暗地里却勾搭上哥哥,享起福来!”母亲说,“父亲、亲戚,什么人哥哥都不认了。”
“他可是人财两得呢!”父亲答道。
“你们记住我的话吧,他那房子和钱都会给他的骚……!唉,爸爸的钱完蛋啦!”
或者:
“娜斯塔霞(外祖父的“美女”)前两天说,她上他家去做客,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又亲嘴又抚摸。唉,我们的钱完蛋啦!房子也许还可以靠打官司赢过来,因为那是父亲的赐赏……唉,可是钱……吹啦。
“即使房子能靠打官司赢过来,你也得不到,格利果里那吸血鬼会弄去的。老头子和哥哥一死,什么都是他的了。”
这个预言使母亲脸都气自了。其实,她自己也只是表面上用希望安慰着自己,心里却相信,她是终究要落空的了,外祖父的全部财产要落到格利果里弟弟的手里,因为无论是“美女”娜斯塔霞、克国克文,还是刘布亚金将军都向着他。况且,格利果里本人经常住在莫斯科,象老鹰一样随时准备向老头子的财宝扑去。
她关于亚历山大·巴甫内奇的钱财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她一个小钱也没有捞到。大舅对他的钱财作了巧妙的安排。他预先立了一份家庭遗嘱,把他的全部财产遗赠给安奴什卡和她的儿子。他对这件事保守着绝对的秘密(其实,二舅格利果里对此早已心中有数),看来,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贴,大舅死后,他的家人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但是当大舅去世的时候,魔鬼迷住了安奴什卡的心窍。她不知是甘心听命于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呢(他是全家参加葬礼的成员之一,而且表现得这样“高尚”,绝口不提死者的财产),还是她真不知道该去找谁;总之,葬掉男人之后,她来找“小叔子”商量后事。“小叔子”很关切地听完她的话,临了表示想看看遗嘱。他拿着遗嘱仔细看了一番,确信它是真的,于是便……把它放进自己口袋里去了。
安奴什卡不禁失声大叫。
“本来是有遗嘱的,可是现在它在哪儿呢?”“小叔子”还言简意赅地补上一句。
“那上面有证人签过字的!我去找他们,用他们的话来作证明!”安奴什卡反驳道,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证人也是有过的,不过遗嘱却没有了!本来有过遗嘱,但是我过世的哥哥亲手把它销毁了。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话!”“小叔子”解释道。
总之,不管安奴什卡怎么奔走张罗,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过,说句公道话,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周济了她一百卢布,又决定荐引她的儿子去跟一个鞋匠师傅做徒弟。
“你也可以找活儿干,”他关心地对安奴什卡说,“你的儿子满了师,也可以挣口饭吃了;到那时候,你们母子两个就可以安安逸逸过太平日子。自食其力,家庭和睦,比什么都好!”
格利果里·巴甫内奇“愚弄”安奴什卡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博得了热烈的赞扬。
“不,你们想想这桩开心事吧,”母亲兴高采烈地说,“她去找他,好象找一个能人似的……唉,傻婆娘呀傻婆娘!”
“世界上所以有傻瓜,就是为了要教训他们!”父亲接应道。
“不,你们还是想想这副光景吧: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把遗嘱放进口袋里,干瞪眼,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哈,一场空!”
“钱你反正得不到,格利果里吞了……老头子的钱他也会照样吞掉的。”
“她,这个蠢婆娘,满以为可以靠自己的钱安安逸逸过日子,可是,忽然之间,一秒钟之内,……怪不得她气得疯疯傻傻!”
斯杰班哥哥也快活地叫道:
“这算什么奶油粥——没什么稀奇!”
母亲非但不责骂他,反而接腔说:
“是粥,不过没有拌奶油!骚X准给这粥呛坏了!唉,你们想想……”
至少接连两、三个礼拜,我们在饭桌上顿顿听到这样的慨叹:“这算什么把戏!这算什么粥!这算什么意外的一招!”
总之,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在家里以“大人物”出名。上自老祖父,下至妻子儿女)没有一个不怕他。他脑子里永远装着许多诡计,他常常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决不在任何事情面前却步,只要他在场,外祖父便很安静,从来不发表同他相反的意见,甚至避免和他谈得太多,好象害怕说漏了嘴,给格利果里·巴甫内奇抓住话把儿,打他老人家的钱口袋的主意。事实上也一再发生过这样的事:亲爱的儿子利用父亲在无意中说的话,拉他参加各种企业,一要他去当股东,可是后来,儿子拿去大宗款子,便不再提起钱和“股份”了。母亲和阿丽娜·巴甫洛夫娜姨母真心诚意奉承他,用“您’称呼他,管他叫“好弟弟”(他却只是简单地称她们:“安娜姐姐,阿丽娜姐姐”),从乡下给他送去各种食物,虽然他自己的食物多得没有地方准。至于我父亲,他当真相信格利果里是个魔法师,相信他要骗走谁的钱就能骗走谁的钱,相信他总有一天刚所有的亲戚统统破产。斯杰班哥哥给他取了个绰号:“败类格利什卡”。他的脑门虽然因此被母亲用手指弹了一下,但这分明只是虚应故事,并没有恼火的意思,所以这个绰号大家也用了起来。
格利果里·巴甫内奇的相貌本身就叫人讨厌。他身体结实,面孔老是通通红,好象浇过鲜血。那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连连吹气的嘴唇,肉团般的鼻子,浑浊无神的眼睛,上了发蜡的鬓角,前额中央耸起的一组额发,都给人以最不愉快的印象。他嗓门嘶哑,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可谓武断已极。他很少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