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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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时理发师兼做放血的外科行当。
“呸,混账东西!他竟敢跟我开玩笑……给我马上滚到阿连皮那儿去!让他照前两天那样治治你。”
“一天下两场雨……昨天揍了,今天又揍……这你得再想想,太太。”
上次见面的情形想必已经提醒母亲,她和万卡—该隐今后还会不断发生冲突,对此她本应有所提防,但是,农奴主无往而不胜的实践使她习惯于奴隶对她的绝对服从,因此这一次听到他的回答,竟使她瞠目结舌、惊慌失措地呆立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奴隶面前,仿佛遭到了突然袭击。
“别人家是怎样办的呢?”她脑子里转着念头,“难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吗?在燕麦村安菲莎家里……她是怎样对付这种事的呢?”
不言而喻,到头来伊凡还是挨了打,但母亲却决定暂时不再同万卡—该隐照面,等地里的活儿稍为空一点,立刻送他上征兵处。
“在这段期间里,我要听凭上天的安排,”她对阿库丽娜说,“让天上的父来评判,该把我怎样就怎样吧!天上的父高兴——就保护我,不高兴——就将我交给这个下流货,任他奚落!”
“人家肯收他当兵吗?”阿库丽娜表示怀疑。
“为什么不收?”
“您看他的门牙全打落了。”
“哦,这我知道!昨天我就看见了,他那张臭嘴象个黑窟窿……天啦,我们造了什么孽,该受这份罪啊!唔,没关系!征兵处要是算名额不肯收,我就不算名额,白送!”
如果不是车夫阿连皮请求把万卡—该隐调到马棚去,因而帮了母亲的大忙,“真不知道她是否能顺利地执行不与这个桀骜不驯的奴隶见面的决定。
这之后,母亲似乎平静下来了,然而这种平静只是表面如此,实际上,万卡—该隐的事仍然使她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快去看看那下流货在干什么,”她一天要派丫环到马棚去探望好几次。
而当丫环回来禀告,说“他坐在小台阶上吹口哨”时,母亲简直气得嘴唇发自,浑身发抖。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我的好老爷!”她冲着父亲嚷道,“他不是你家的人吗!劳驾您管管吧!奴才嘲弄主子,老爷还有闲心关在房里张罗圣饼!”
但父亲总是用那句现成的、老一套的话作答:
“我啥也不知道。你剥夺了我的全部产业,你自己去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万卡—该隐不但没有认罪,而且显然对这里的生活完全过惯了。他甚至赢得了家奴们对他的好感。虽然不大让他离开马棚,但是因为他每天同旁人一起到下人食堂去吃饭,所以母亲一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哄笑声,便十拿九稳地认定那可恶的滑稽大王已经到了食堂。
“听,那些公马又在打哈哈!”她心里想道,“一定是万卡—该隐在逗他们!”
甚至女仆室也响起了可疑的嬉笑声,它也没有逃过母亲的耳朵。看来伊凡讲的笑话已经暗暗地传到了女仆室,特别是在那些“铁匠桥的婆娘们”①当中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使她们回想起了从前的黄金时代,那时,她们的耳朵不停地听到莫斯科工匠们随口而出的粗言秽语。
①指曾在莫斯科的铁匠桥学过裁缝手艺的代役制女农奴。
真的,当万卡—该隐挪动他那两条笨拙的长腿,手舞足蹈,唱着:
肉包子!
热火火!
才出笼的烫包子,
一个子儿买两只!
大葱馅儿,加胡椒,
还有那母狗心肺馅儿!或者,当他从自己苦难生涯中所经历的无穷无尽的伤心事里,挑出几段来,表演给听众看的时候,怎不教人笑得死去活来呢。
他讲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口,商人扎韦赫沃斯托夫来找我,说;‘我们胡同里有个叫格露莎的小妞儿,’我说:‘她是乌涅西提莫耶戈列公爵的一只金丝雀儿,’他说:‘嗬,一只标致的金丝雀儿!一点不错,伊凡!你若替我弄到手,我马上替你向主人赎身,然后再给你弄个铺面……喏,现在先付你四分之一的定钱!’我收了他这笔钱,心想:我一向为体面的先生们效劳,这一回也得卖点力气。我去了。我在她屋子前走过去,走过来,一遍,两遍,三遍,一边走一边吹口哨。我看见那小妞儿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她瞟我一眼,笑笑。哎嗨!我想:你倒是个老手!我走近窗口,开门见山,说;‘阿格拉菲娜·马克西莫夫娜,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谈谈。’她说:‘请说吧。’我走进她房里,如此这般,我说,‘商人扎韦赫沃斯托夫·捷连吉·普罗霍利奇想和您相好。’唔,自然,起初她扭扭捏捏,装腔拿势。‘哎呀,您在说些什么呀!我哪能做这种事!我怎能甩掉我那位公爵!’不过她又说:‘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给您确实的回信。’好,明天就明天吧。第二天我又去了。她在桌上摆了一只茶炊,茶水都烧好了。‘喝喝茶好不好?’我们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拉话儿。‘跟捷连吉·普罗霍利奇过能有什么光景呢?他的脾气怎样?’总之一句话,小妞几盘根究底,什么都问。忽然间,我听到仿佛有人进了胡同。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说:‘是我那位公爵来了!您到我卧室里去躲一躲吧,我一会儿就把他打发走。’她连推带操硬把我塞进她的卧室,这样一来,倒好象是我‘自己’钻到她卧室里去的。我听见他问她:‘来了吗?’——‘来了!’一听这话,我的心都凉了;完蛋了。这时,他跑进来揪住我这几根头发,把我拖进上房,放在炉子旁,动手接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打累了,歇一会,又磕我牙齿,又歇一会,再打耳光。还照鼻子一拳!照眼睛一拳!血象小河一样淌……他说,‘我砸烂你这个下流货的狗脸,砸穿你的后脑!’忽然他吸足一口气,抡起拳头猛打——唉,我想,他要打死我了!要不是过路的人围拢来,他早接得我见阎王了……”
万卡—该隐越讲越火,连他那淡白的眼睛也红了。四面八方响起了惊叹声。
“怪不得你这张猪脸都给砸扁了!”
“怪不得他少了三颗门牙!原来是公爵看上了他。”
“你那四分之一的定钱呢?缴了代役金吗?”
“没有,弟兄们,那阵到了一批时装,我给自己买了一对兔毛的翻口袖套!”
“哈—哈—哈!”
伊凡的声誉一天天增长,他的倒霉的时辰也一天天逼近。快到九月半了;地里主要的活儿已经做完;丫环们每晚聚集在女仆室里,摸黑聊着闲天;总之,整个宅子正渐渐进入冬季生活。万卡—该隐揣摩到,祸事就要落在他头上了。这个猜测显然使他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无论他怎样强作镇静,人们还是常常发现他没精打采,萎靡不振,而且只在受到旁人撩拨时才说点笑话。
“弟兄们,如今夜里我浑身骨头象散了架一样,”他抱怨道,“脑子里开锅似地翻腾,腰酸腿疼……”
“这是上次爵爷把你揍成这个样儿的!”
“我遇到的爵爷可多呢。单说在一个拘留所里,我背上挨的鞭子,就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算他走运,母亲要上莫斯科去办事。太太一走,万卡—该隐的忧虑也随着烟消云散,原先那种调皮的劲头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每天晚上到女仆室和丫环们一同吃晚饭,讲笑话。
“了不起!简直是莫斯科的那种气味!”当清水汤端上桌子的时候,他说道。
或者是在上燕麦糊时,他便说;
“这大概是最时兴的一种奶油冻吧。客稀—鸡赛你呀(他说的大概是questcequec'estquecela①),请赏脸尝尝!不,姑娘们,有一回一个老爷请我吃了一份松焦油做的奶油冻,就是这个玩意儿!差点儿没把我的五脏六腑胶成一团,他们灌了我半升硝镪水,才把我救活!”
①法语:这是什么玩意儿?
“净胡扯!”
“我胡扯?狗才胡扯,我可不是胡扯。美人儿们,有一回我同人打赌,吞了一把叉子下去。直到现在那叉于还在我肚子里呐。”
这些笑话引起了碎嘴婆娘安努什卡的勃然大怒。……她本来就讨厌人家插科打诨的,更何况伊凡的胡言乱语吸引了丫环们的注意力,不去听她的说教了。
“别在这里扰乱人心,看在基督份上!快吃完上帝赐给你的面包吧!”她劝告涎皮赖脸的伊凡道。
“好姑姑,您大概是想说,应当抱着感激的心情领受老爷的巴掌吧?”万卡—该隐反唇相讥道,“依我看,在这儿呀,不吃这份酒席就撑得慌啦!美丽的姑娘们!”他向听众们说:“还是让我给你们讲讲我到莫霍夫教堂去听宗教音乐“的事吧……”接着他便讲了。他的故事不仅没有引起丫环们的反感,而且使她们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这使安努什卡非常痛心。
母亲终于回来了。刚同家人问过好,走进卧室,她就查问万卡—该隐的情况。不用说,女管家口禀太太,说他不听管教,成天赖在女仆室里。
“不能让他再赖下去,”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当天晚上便吩咐村长,明天准备一辆长途马车。
那时候,发配倔强的奴隶去当兵的“仪式”是用非常诡谲的办法来完成的。人们暗中监视着被发配的对象,使他不能逃走或者戕害自己,然后,在事先讲定的时间突然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给他钉上脚枷,亲手交给押送人。
对伊凡的做法比一般更加诡谲。天刚麻麻亮,人们唤醒他,趁他迷迷糊糊的当儿,绑住他的双手,钉上脚枷,便把他抛进大车里。一个礼拜后,押送人回来报告,说征兵处收了他,但不算正式名额,因此这一次送一个人出去丝毫没有捞到物质上的好处。但是母亲并不责备押送人;她因为农奴制的正义的胜利感到高兴……
几年过去了。我从学校毕业,当了公务员。一天早上,我的老家人加夫利洛走进我的书斋,说:
“有个客人来看我们了。进来!没关系,来吧!”他向站在门口的客人加了一句。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长的、完全干瘪了的骨头架子。我把他打量了很久,竭力追忆我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终于想了起来。
“是伊凡吗?”
“是,大人。”
“可是,老弟,你瘦成这个模样啦!”
“您请看看吧,大人!”
说着,他张开嘴,用手指神开双唇。
“您请看看吧!”他继续说,“以前只缺三颗牙齿,现在差不多一颗不剩了!”
“嗯,没几颗了。你现在在干什么事?在当差吗?”
“是,老爷。在军医院当个小医士。不过我也干不了多久了。我身上没有一个关节是好的;该死啦。”
他在我们这儿呆了一整天。加夫利洛逗他说笑话,伊凡总是忧郁地看他一眼,仿佛在说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该死啦。
21 家奴肖像画廊续篇——柯隆
在全体家奴中,柯隆并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特殊品德,不过,因为在他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众家奴那种隐秘的人生观,所以我认为给他写一篇行状,决非多余。
在我们家里,派在内室当差的男仆,为数极少,据我记忆所及,整个宅子里不过两人而已,一个是父亲身边的侍仆史吉班,另一个就是管膳事的柯隆。不用说,这两项专职并不妨碍他们二人兼做其他杂务。母亲认为,男仆和女仆比较,更加显得是吃闲饭的人物,因此她狠狠地紧缩他们的名额。我还记得,有一个时期,我家前室里曾经聚集了一大群男仆;但后来老仆逐渐减少,遗缺就没再补充。
柯隆知道得很清楚,他生来就是红果庄庄园里的家奴。此外,他记得,他们起初派他去学裁缝,因为没有学好手艺,才叫他当内室侍仆,管理膳事。不过,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忽然想到派他去放牲口,他就会变成羊棺猎枪。这便是他的全部人生观,这隐秘的人生观并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它自生自长地潜藏在人类心灵的最幽暗的角落里。
在他看来,既成事实是决不能改变的,因此,它们所以表现为这种或那种形式,具有这种或那种内容的问题,从未引起他加以探索的兴趣。老爷呆在书房里,太太发号施令,或者大发雷霆,少爷们读书写字,丫环们绣花或编花边。他柯隆洗刀叉、摆饭桌、上菜、冬天生火炉、查看烟突门是否关得太早或太晚。全有一定之规。如果偶尔能忙里偷闲,他便走进男仆室,往大柜上一坐,摆开两腿,打一会盹儿。
“柯隆,你怎么在这儿打盹儿呀?”有人对他说,“你最好去看看,案板上的油污积得那么厚,最好刮刮干净。”
“我就去刮,”他说,拿起刮刀去了,半小时后,他用围裙兜着一大堆刮下来的油垢,向女仆室的台阶走去。
要是在半路上被母亲看见,少不了挨一顿训斥:
“早就该刮了,懒鬼:你看,积了这样厚!看看都恶心。”
他总是回嘴说:
“人家又不是光干这一件活儿,太太!”
这句反驳似乎说明,他对外界事物的反应能力还没有完全丧失。但这种能力未必是内心独立活动的结果,而是他听见别人这样说,他机械地重复一遍面已。
总之,他的一生好象是一场若断若续、颠三倒四的幻梦。甚至在他真正睡着了的时候,他所梦见的也不外是些与他的职务有关的事儿:生火炉啦,胁下夹个盘子站在桌旁侍候老主人用饭啦,打扫房间啦。有时他忽然在深夜里跳起来,迷迷糊糊地抓起火钩,就去捅冷炉子。
“柯隆,这是妖魔附了你的身,”有人同他开玩笑说。
“是鬼迷住了你的心窍!”
他做事没有条理,份内的事,他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地草草做完。如果额外再吩咐他干些什么,他也照办。总之,除了遵循既定的、可说已经渗透他的骨髓的生活秩序,除了十分偶然地遇到的外力的推动,他没有一点几个人的主动性。他的工作做得好坏,他所作的有无毛病,他从来不想知道,仿佛只要他形式上完成了仆役任务,便自然而然表现了主动精神,不用检查它的实际结果。
“看看你摆到桌上去的那些玻璃杯!”人们几乎每天这样提醒他。对于这种责难,他总是很自信地、一成不变地回答;
“看来,我再洗一遍……”
他是个沉默得出奇的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