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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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戈路什柯!”她喊了他一声,尽量把声音放得亲切一些。
叶戈路什柯爬起来,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的肚子,好象她身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天啦!他那样儿还是和昨天一模一样!”她脑子忽然一闪,但她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继续说:“叶戈路什柯,我来跟你谈谈……”
“谈谈?”他心不在焉地重复着她的话。
“我来求你宽恕我。虽说不是我愿意嫁给你,可是,要不是我的罪过,你本来可以找一个合你的心意的未婚妻,不至于在众人面前现丑。”
“我不要你,你是个偷汉子的。我回头去求老爷太太开恩。”
“求也没用:太太怎样说,她就一定怎样办。你最好还是宽恕我吧。”
“我没有什么要宽恕你;你是个偷汉子的——就是这话。你们这些丫头真该死:伸着舌头跑来跑去,到处找野男人……你的肚子这么大,我怎好带你去见我的老人!”
“你的老人很难弄吗?”
马特廖恩卡苦恼地望着未婚夫,在他眼里搜索着哪怕是一星半点同情的火花。但叶戈路什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阴沉沉地说:
“我们那里有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她叫瓦尔瓦拉……也是弄大了肚子硬送过去的……不久就死了。”
“是他们弄死的吗?”
“她自己看到情形不妙,自杀了。”
“这么说,你也不肯宽恕我罗?”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要宽恕你。我多么痛苦啊!……”
叶戈路什柯把头俯在桌上,哭泣起来……
“我会爱你的,”马特廖恩卡挨到他身边坐下,悄声地说,“我一定保护你。不让风刮着你;你做错了事,我替你担;你吩咐我干什么,我一定照你的话办!”
未婚夫的眼泪使她彻底清醒过来。她明白了,这个差不多还是个孩子的人将要因为她的缘故而毁掉一生。这种痛苦的想法好似一股电流流遍她的全身,使她痛苦极了。
“我太难受,太难受,再也受不了啦!”她接着说,“我这个样子怎样去见你的老人家啊!”
她更紧地挨着未婚夫,试着搂抱他,可是他连姿势也没改变一下,使用胳膊肘粗暴地把她揭开了。
“别死缠活缠!别动手动脚!”他口沫飞溅地说。
“你打死我吧!杀死我吧!最好是现在就杀死我,免得到了你家里,他们每天折磨我!”
他抬起头,瞅了她一眼。她觉得他忽然大了好几岁:他那张年轻的脸因为憎恨和气愤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哪能可怜你这个……臭货!”他嗄声地小声说道,说完起身就走。
和解无望;没法再谈下去了。摆在面前的出路是清楚而残酷的:除了同归于尽,双方都走投无路。一个神秘莫测的威胁压在他们两人头上,它,对马特廖恩卡来说,可以称之为“罪过”,而对叶戈路什柯来说,则是农奴制下书不胜书的暴虐事件之一。
马特廖恩卡不再作接近未婚夫的打算。掌灯的时候,她回到宅子里,同别的丫环们一起,默默地坐到纺纱车旁。伙伴们立刻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她役有得到“宽恕”。
“他还没有想明白,怕他的老人。你要是再……”阿库丽娜刚打开话头,又忽然想到,再说也没什么用处,便加了一句:“结子已经打好,就别想解开它!”
丫环们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挽救马特廖恩卡面临的厄运,她们在女仆室里俏俏议论着马具匠叶尔莫莱:他倒过得挺快活,好象这不是他的罪过。他本来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但是那权力无边的铁腕所建立的秩序却不容许人考虑顺理成章的解决难题的办法。这秩序对男奴是有利的,却把全副重担一古脑儿压在女奴身上。被称为“臭丫头”的不幸的生物,不仅默默地忍受着辱骂和殴打,不仅从早到晚被牛马般的活儿弄得精疲力竭,而且还要独自一人承担本能觉醒所带来的全部后果。
马特廖恩卡显然把叶尔莫莱忘得一干二净了。正如我上面说过的一样,由于突然的肉欲冲动,无法克制,她象一只母兽似地不知不觉地落进了堕落的陷阱。现在,不堪设想的前途已经清清楚楚摆在她的面前,当她遇到他的时候,她并不躲开他,她举止自然,好象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甚至当他从她身旁走过,笑嘻嘻地打量着她,无耻地吹着口哨,仿佛要勾引她再犯一次罪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但是当她听说叶尔莫莱管叶戈路什柯叫做干儿子并且总是嘲笑他的时候,她却激动万分,以致有一天,在盛怒之下,她竟向自己逢场作戏的情夫猛扑上去。可是他毫不费劲就挡开了她无力的双手。因此这次勃然大怒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象大多数男性家奴一样,叶尔莫莱也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好色之徒,因此,要他洗心革面是不可能的。他是代役租农奴,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呆在莫斯科,只是家里需要他干活的时候,才叫他口红果应来住些时候。乡居生活的寂寞使这个在莫斯科浪荡惯了的人无法忍受,他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寻欢作乐的念头。他想方设法寻求欢乐,至于满足了他的奇想后可能带来什么后果,他就不管了。
在这个环境里,一切都是可诅咒的;在笼罩着这个环境的绝望的黑暗中,一切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的:一些人淫逸无度,另一些人被摧残得失去了人形。只有麻木不仁的人才能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男仆食堂里,人们公开地讥笑叶戈路什柯,并且不断地挑唆叶尔莫莱做出种种越轨的事来。费陀特终于看出了这种情况,便把未婚夫交给村子里一个庄稼汉去给他扛活。马特廖恩卡也感觉出,她内心的苦闷一天深似一天,伙伴们对她的同情,她也听厌了。她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解脱。不是大家所期待的那种解脱,而是另外一种解脱。一个愿望已经完全占有了她:死吧,全完了!
果然,这种解脱不久便降临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外面狂风怒吼,大雪纷飞,女仆室里寂静无声,大家都睡了,马特廖恩卡穿着一件内衫,赤着双脚,走出屋子,坐在台阶上。风雪抽打着她的面孔,严寒浸透了她的肌肤。她凝然不动地坐着,毫无恐惧地、眼睁睁地注视着她自己想到的解脱。她慢慢地死去,在死亡的过程中她并不感到痛苦。勿宁说这是一个睡梦,象哄孩子睡觉似的哄着女罪人,直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为止。
早上,人们在台阶上发现了马特廖恩卡冻僵了的尸体。
人们没有请警察局派人验尸,却报了个普通死亡,便按基督教的仪式把女罪人送到乡村墓地去埋了。叶戈路什柯的使命完成了,当天就被遣国乌克兰的农村。
母亲回家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23 飘忽无定的萨季尔
“萨季尔回来了。”
一天,费陀特村长用这个消息结束了他向母亲作的晚间报告。
“胡说!”
“他在门厅里等着呢。”
“把他叫来。”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走进女仆室,他三十来岁,脸色那么苍白,好象人家每天给他放血,一连放了整整一个月似的。他穿着过膝的黑线呢大褂,样式很象神甫穿的长内衣;赤着脚穿双便鞋。
“你这一口跑了哪些地方?”母亲问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夜里呆在哪儿,白天到过哪儿,我全没问过。”
“你这个流浪汉,假装正经。买钟的钱募到没有?”
“募回来了,太太。三张白票子和十块零钱。”
萨季尔从怀里掏出钱包,把钱倒在桌子上。
“这么点儿。还没有以前募得多。”
“眼下查得紧,太太。募化得先办理批准手续,可是我没有护照,要是去申请,批不准不说,恐怕还得坐班房。还有,说实话,在路上给人偷了。大约丢了一百多卢布。”
“那你就吃亏大啦!”
“要是下一回……”萨季尔正要往下讲,母亲立刻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头。
“刚回来,又想溜吗?休想!我拿绳子捆住你……不准走!”
“放心吧,太太。我这是随便说说。如今我自己也不想出门了……我得想想,怎样好好安顿一下自己……”
“好,你想想吧,可是我替你想……你想得出什么名堂……哼,‘我得想想’:你应该先打听打听,主人对你的事是怎样想的,然后才是你自己去想。上老爷那里去,把钱拿去。让他交给教堂主持。”
萨季尔已经出过三次门。每次出去两、三年,为教堂募化修建经费,然后回到红果庄。他给自己缝了一件适合募化人身份的大褂,订了一本化缘的功德簿,功德簿的包布还是“好姑姑好姐姐”替他做的。因为我们教堂的钟又小又破,所以他募化来的钱便加在购置新钟的捐款中去。
萨季尔从年轻时候起便与众家奴大不相同。他小时偷闲学会了阅读教会读物,非常喜欢看圣书。此外,他觉得他干什么事都不适合。十岁光景,人们把他送到莫斯科,叫他学装订书籍的手艺。装订所的老板跟他打了六年的交道,一无结果,待会同期满时,老板简直高兴得要死:总算脱手了。他不愿坐在装订台前,老是跑教堂。他早上出去,夜里才回来。他断然拒绝出去挣钱来缴代役租,当他回到红果庄时,便成了庄园里的多余人物。看来,他无所不想,就是不把交给他的活儿放在心上。深深的沉思浸透了他整个的身心,心儿渴望着、忧虑着,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渴望和忧虑的究竟是些什么。此外,他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隐疾,因此他有时会忽然倒在地上。无论母亲怎样严厉,但是当她看见萨季尔拾掇房间时,忽然扔下地板刷子,做起祷告来,她意识到这个人永远成不了称职的仆人。主人就这样抛弃了他,既不说不要他干活,也不强迫他做事。
他的生活方式也和伙伴们不大相同。他不吃肉食,甚至不吃新鲜蔬菜,因为男仆食堂只有腌菜和酸菜吃。他要一小壶去脂的发青的淡牛奶,一块面包,就够塞饱肚子了;如果不给牛奶,他就喝点面包渣泡的水。他衣衫整洁;步展缓慢,几乎听不见便鞋着地的声音;说话时尖细的男高音嗓子轻言细语,从来不说大话。他笃信上帝,每逢家里举行晚祷,他总是容光焕发,喜形于色。他两眼盯着圣像,出着长气,脸上流露出极为谦恭虔诚的神态,这在他的侪辈中是十分罕见的。
人们认为他是家奴中古里古怪的人。父亲和“好姑姑好姐姐”对他几乎也抱着同样的看法。母亲对他光知道叩头这一点,心里虽然非常恼火,却还是忍耐着。
“你究竟要叫我为你受多久的活罪?成天不干活,荡来荡去!”她常常说他。
“我想侍奉上帝。”
“你应当好好侍奉主人,这就等于侍奉上帝。如果你不关心主人,你以为上帝肯接受你的侍奉吗?”
当时正流传着有关“逃亡教派”①的种种传说。这个教派的教徒从一个村镇流徙到另一个村镇,寻找着世外桃源,藏在农民的烘谷房和地窖里,躲避政府当局的迫害。地主们管这个教派叫“捣乱派”,因为这个教派有一条不承认主人权力的教义。大家怀疑萨季尔和“逃亡派”教徒有往来,母亲甚至一口咬定他就是个“捣乱派”。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他非但不躲躲藏藏,反而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手持功德簿,为教堂劝募经费。有时,他被抓进班房,但地方当局没收了他募来的钱,把他放掉,事情也就此了结。
①“逃亡教派”产生于十八世纪下半叶,其奠基人是一个叫叶符菲米的逃兵。参加这个教派的大多是逃亡农民、士兵和无家可归的乞丐。这个运动表面上是一种宗教活动。实质上是对地主权力和沙皇政府的一种特殊形式的抗议。
他从二十岁起开始逃亡。第一次逃亡引起了大家的惊诧。谁也没有打扰他,他爱怎样就怎样过日子,还要怎样呢!然而你瞧,他还是不知足,居然逃得无影无踪。后来他自己揭开了谜底:他在路上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他这次出走是想为红果庄的救主堂尽一点力。
“走了更好!”母亲说,“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糟蹋主人的粮食!”
“也许他能为我们的教堂弄些钱回来呢,”父亲回答。
“你等着吧!”
他一去三年,古无音讯,后来忽然回来了。果然不出父亲所料,逃亡者为教堂带回了将近三百卢布的募款。这使大家非常高兴,母亲甚至因此跟他和解了。新钟反正是非买不可了,如果教会的经费不够,还得自己掏腰包贴补,现在有了萨季尔募来的款子,正是求之不得……
“你最好是带着护照出去,这样在路上就方便了!”太太企图说服他。
“我不想带护照,太太。要是我手里拿着护照,我就不是上帝的仆人了!”萨季尔固执己见说。
这年他在红果庄住了整整一个冬天。谁也不打扰他,甚至在主人宅子的楼下拨了一个小小的房间给他,他便象一个蹲单人牢房的囚犯一样蹲在那里。白天,他抄写《劝善文集》,显然是打算出售这种手抄本,将其所得奉献给教堂;晚上,他不点灯,坐在黑暗中唱圣歌,那尾音常常飞进主人的房里。父亲颇为满意地倾听这些圣歌,母亲一听见他的歌声便烦躁地嚷道:“唔,又在哭丧……卖唱的!”复活节前夕,他向“好姑姑”要几个彩蛋,用小刀在蛋壳上刻下“基督复活了”几个字,然后把彩蛋分送给家奴们。
春到人间,他又不辞而别。这一次虽然没有引起惊异,却也并非没有一点不安。担心的是他没有护照会被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果真这样,主人也许便完全失掉了他。
“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反正他留在这儿也没用处!”父亲开导母亲说。
“不管有没有用,究竟……”母亲坚持自己的看法,却没把她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萨季尔第二次逃亡归来,又给教堂募了一大笔款子,但是他这一次在家里呆的时间比上一次还短,不久他又不见了。他走后,主人向地方法院备过案,便不再想他了。
现在,他在第三次逃亡后又回来了。母亲和他谈完话后,过了一小时,她问仆人,萨季尔上哪儿去了,仆人口禀,他到他自己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