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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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准是提过啦。”
“就是提了,又怎么样?他那么老大不小的。”
“哦,得了吧,苏,他年纪还不算大。我知道我瞧见过他干什么来着——”
“总不是吻我吧——这我敢打保票!”
“不是。不过他拿胳臂搂着你的腰来着。”
“哎——这我倒记得。可是我当时不知道他要这样。”
“你别这么兜圈子,一点不沾边,苏,你这样可不好啊。”
她的一向敏感的嘴唇颤动起来,眼睛开始一眨一眨的,这表示她为了这样的责难,忍不住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要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准生气,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说。”
“好啦,好啦,亲爱的,”裘德宽慰她,“我根本无权过问,再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一定跟你说!”她说,表现出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我干的就是这个:我答应过——答应过,两年之后,我打师范学校毕业,拿到文凭,就嫁给他。他计划在大城市找个规模大的男女生合校的小学——他管男生,我管女生——结了婚的小学老师夫妇都这么办,这一来我们的收入就可观了。”
“哦,苏啊!……不过这当然合适不过喽——你这么着太好啦。”
他倏地瞧了她一眼,两下里眼光一对,他话里没说的意思,由眼睛说出来了。接着他把手从她手上抽出来,不高兴地掉开脸不看她,对着窗户。苏可是纹丝没动,只是冷冷地看他。
“我知道你准生气!”苏说,脸上看不出来感情变化。“那好吧——我看我还是错啦!我根本不该要你上这儿来看我。咱们顶好以后别见面;隔一大段时间写写信就行啦,信里纯粹谈点不痛不痒的官腔就行啦!”
这话正好触到他的痛处,大概她心里也知道,于是他又立刻把脸掉过来。“哦,对呀,咱们就这么办,”他挺麻利地说,“你订不订婚在我反正都一样。我完全有权利来看你,什么时想来看,就来看。我一定这样!”
“那咱们就别往下谈这个啦。这晚上,咱们在一块儿好好的,这一下给砸啦。两年之后,到底干什么,谁说得准呢!”
对他来说,她可是不大容易猜透的,他也就把这个题目撂开了。“咱们上大教堂那儿坐坐,好不好?”吃完饭,他问道。
“大教堂?好吧。不过我宁可上火车站坐坐。”她答道,声音里还留有一丝不快之意。“那地方现在是城市生活的中心呢。大教堂兴旺日子过去啦。”
“瞧你可真够新派的!”
“你要是跟我一样,前几年在中世纪过了那么久,你也要这个样啊!四五个世纪以前,大教堂的确是非常好的地方,可是这会儿它的戏唱完啦。……我倒算不上什么新派。我比古老的中世纪还古老,你但凡懂得就好啦。”
裘德露出难受样子。
“算啦——我决不再说这话啦!”她大声说。“现在问题是,按你的看法,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坏,要不然你就不会为我想了那么多,也不会为我订了婚还是没订婚,心里老嘀咕。现在咱们绕着界园走过去吧,正好是时候,等下我就得进去,要不然整夜都给钞在外头啦。”
他陪她到了大门,就跟她分手了。裘德深信准是那个可悲的夜晚,他对她的讨厌的骚扰促成了那个婚约。就他而言,也就成了他的不幸。所以她是用这种形式责怪他,而非形诸言语。尽管如此,第二天他仍然着手找工作,这可不像在基督堂那么容易,在那座宁谧的城市,凿石之声罕闻,而且这方面人手大多是长期雇用的。不过他还是想方设法慢慢挤了进去,先是在山岗上墓园找到镌刻活儿,最后人家还是雇了他去干他一心想干的活儿——大教堂修复工程,规模很大,内部所有石头作品都要大修,基本上更新。
要完成大教堂修复工程大概要花好几年时间,他对自己运用锤子和凿子的本领信心十足,因此他认为干长干短,都看他自己怎么选择。
他在界园大门附近的住处,要按副牧师的身份,面子上也过得去,租金占他的工钱的比例,要比一般干技术活的师傅通常愿意出的高一截。他那间兼做卧室和起坐室的屋子里原来摆着教区长和大教长住宅的加了框子的照片,女房东当年是这两处的管家,在里边住过。楼下客厅的壁炉搁板上放着一口钟,上面刻的字说明它是当时与这个正派女人同事的仆人在她结婚时送的礼品。裘德也把自己的包打开,取出自己亲手制作的教会装饰用石刻作品和纪念碑的照片,与原来的陈设并列。房东认为他租了这间空屋子确实不错,是位令人满意的房客。
他发现市内书店大量供应神学读物。有别于从前的路子,如今他是按新精神和新方向重新开始学习。他读了《神父文集》和诸如佩利和巴特勒①的大部头著作;作为调剂,又改读纽门、普赛和其他近代著名人士的著作。他还租了架小风琴摆在家里,用它练习弹奏单、复式重唱的圣歌。
①指这些意大利画家的宗教画。
第02节
“明天咱们该痛痛快快玩一天,对不对?你看咱们上哪儿去好!”
“三点到九点,我可以自己支配。随便上哪儿去,都得按时来回。裘德,别到什么古迹之类的地方——那玩意儿我可不想看。”
“那就到沃都堡好啦。要是玩得有意思,还可以到圣泉冈——一个下午足够啦。”
“沃都堡是哥特式遗迹——我讨厌哥特式!”
“你错了,恰好相反,它是个古典建筑——我想是哥林多式;里边有好多绘画。”
“啊——那行啊。我喜欢哥林多这个声音。咱们去好啦。”
这次谈话是在他们上次见面几个礼拜之后。第二天早晨他们做了出发准备。裘德觉着这次远足的每个细节都跟钻石的棱面一样闪闪发光,但是他根本没仔细想想他这样的生活够多么矛盾。他的苏的一言一行在他看就妙在捉摸不透,所以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他满心高兴到校门口等苏。她打扮得很简朴,像是位修女,但这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她性之所好。他们悠悠荡荡走到车站,乘务员喊着“一路好!”,火车发出尖叫声——一切的一切构成一块美丽的晶体的必不可少的侧面。一路上没人死盯着苏看,因为她的装束平淡无奇,一点不惹眼。这反倒叫裘德感到舒眼,因为他觉着只有他才知道在这样服饰掩盖下的魅力。其实很简单,只要到服装店花上十镑,苏就能叫麦尔切斯特全城为之倾倒,但这跟她的真正生活真正本色又何尝有一点关系。车上的乘警以为他们是情侣,就把他们安置在一个隔间,让他们两个单独呆在那儿。
“这可是好心白费蜡!”她说。
裘德没答话。他觉着她说得这么残酷,大可不必,再说也不算全对。
他们到了园林和城堡,信步浏览了几处画廊,裘德爱驻足代尔·萨托、居多·莱尼、斯派诺莱托、萨索费拉托、卡洛·多尔齐等人的虔诚之作①前细心观看,苏也耐心陪着,一面偷偷观察和分析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看到圣母图、神圣家庭图和诸圣图,都是毕恭毕敬,如人忘我之境。她对他的心意有了透彻了解之后,自己就朝前边去了,在列里和雷诺兹②的画前等他。显然她对这位表亲的兴趣非常之高,好比一个人自己已经从迷宫逃出来,却兴味盎然地瞧着另一个人还在迷宫里边瞎转悠,出不来。
①列里与雷诺兹为英国画家。
②《旧约·创世记》中说:亚伯拉罕之妻撒拉不育,他与使女埃及人夏甲生有一子,取名以实玛利。撒拉生子后,即将夏甲母子逐出,以实玛利后人乃自立门户,故“以实玛利的后人”引申义为被摈弃者,兼具不屈服之义。
从沃都堡出来的时候,他们剩的时间还很敷余。裘德提出来一吃完饭,他们就从现在的地点穿过北面高地,直达大约七英里外的车站,迎上从另一条铁路开过来的回麦尔切斯特的火车。苏呢,她一心想的是,不管什么惊险之举,只要加强这一天自由感就行,所以立刻表示赞成。他们就这样走了,把近边的车站甩到后边。
那一带乡下真是纵横开阔,地头又远,地势又高。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裘德在小野林子里砍下一根长枝子,给苏当拐棍儿,跟她身量一般高,上头还有个弯把儿,她拿着它就像个牧羊姑娘。这段路程走了大约一半的时候,又穿过一条东西打直的大路,那就是从前伦敦到地角的老路。他们站了一下,环顾左右,只见当年那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满目荒凉;风从地上掠过,扬起了碎麦秸和草杆儿。
他们穿过大路后继续往前走,可是才走了半英里,苏就显出累了。裘德一看她这样,不由得急起来。他们前前后后已经走了老远,要是走不到车站,可就麻烦了。有好长时间,在广袤的丘陵和萝卜地上,看不见乡下房子的影子,不过他们没多会儿就到了一个羊圈边上,牧羊人正在旁边扎篱笆帐。他指着前面小山洼子冒出的一缕青烟,对他们说这一带只有他妈和他两个住家;好意劝他们再往前走走,就上那边歇歇脚。
他们听了他的话,进了那家房子,一位没牙瘪嘴老太婆把他们让到里边。他们俩尽量客客气气的,出门人全靠主人家好心,才有机会歇脚,躲避风吹雨打,所以都是这样客气。
“小房子蛮好嘛。”裘德说。
“哦,怎么个好法,我还看不出来。我倒想该加加草才行,可哪儿去弄草呢,我也说不上,干草贵得那么厉害,很快你房子盖屋顶就得用磁盘子,那比草还便宜多呢。”
他们坐着休息,牧羊人进了家。“你们用不着管我。”他说,摇摇手,示意他们别动。“随你们便,呆多长都行。可你们还想坐火车回麦尔切斯特吧?你们没到这方来过。就闹不清乡下地脚儿。我倒不在乎陪你们走段路,不过就算这么着,火车怕也过去啦。”
他们马上跳起来。
“你们就凑合着在这儿过夜吧——妈,你瞧行不行?这地方可是要委屈委屈你们。这儿是怪不舒服的,可有的地方还糟呢。”他转过身来对裘德悄悄地问:“你们这对儿结了婚吧?”
“嘘——不是一对儿!”裘德说。
“哦——我可不是瞎说八道——我可不是!那好吧,回头她先上我妈屋里,你跟我睡在外边灶间好啦。我准早早地叫你们赶头班火车,这班车已经误啦。”
他们商量之后决定接受这番好意,又坐下来,然后跟牧羊人和他妈一块儿吃了顿咸肉燉青菜的晚饭。
“我挺喜欢这样的日子。”苏说,款待他们的主人这时把盘子拿到一边去了。“这儿只有万有引力定律和万物萌长定律,没别的法呀、律呀,无法无天啦。”
“你这是自以为喜欢这样的日子,实际上你不喜欢,你是地地道道的文明产物啊。”裘德说,一想起她订了婚,醋劲又有点上来了。
“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裘德。我喜欢看看书什么的,这倒是,可我老渴望回到婴儿期,还有那会儿的自由。”
“你真把婴儿期记得那么清楚吗?依我看你根本没什么超出习俗的地方。”
“哦,我没有!你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底细。”
“什么底细?”
“以实玛利的后人。”①
①巴特农神殿在雅典,祀执掌智慧、学术、技艺等的女神雅典娜,系陶立克式建筑,代表希腊古典建筑艺术的高峰。
“可你是个地地道道城里头的小姐啊。”
她明显不同意他说的,神情严厉,走到一边去了。
牧羊人照他说的,第二天一早把他们喊起来。天朗气清,他们轻松愉快地走完了赶火车的四英里路,然后到了麦尔切斯特,随即走到界园,她露出一点惊怕的样子,因为那座要把她再次圈禁的大楼的山墙赫然耸立在眼前。“我盼着它好好整我吧!”她嘟嘟囔囔的。
他们扯动大门的门铃,等着。
“哦,我给你买了件东西,简直忘光啦。”她说得很快,在口袋里摸着。“这是我新照的一张小相片。你大概喜欢吧?”
“我大概喜欢!”他高兴地接过相片,这时门房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脸上闪了那么丧气的一眼。她进去了,回头看了看裘德,摇摇手。
第03节
在现在说到的这段时间,麦尔切斯特人所共知的师资培训学校等于一个变相的女修道院。它收纳了七十名年轻妇女,年纪大致从十九到二十一岁不等,也有几个要大些。她们构成了一个流品十分混杂的群体,其中有技工、副牧师、外科医生、店老板、庄稼汉、牛奶场工人、兵士、水手和乡下佬的女儿。前面提到的那晚上子学者,非专限于周秦,后代诸子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为,她们都坐在大教室里,彼此之间递着话,无非议论苏为什么到关校门时还没回校。
“她跟她那个小伙子一块儿出去的。”二年级一个女生说,她跟小伙子们多有往来。“屈思黎小姐在车站瞧见她跟他在一块儿。她回来的时候,她要不收拾她一顿才怪呢。”
“她说那人是她表亲。”一年级一个岁数小的新生说。
“在这学校里头,拿这个打掩护,算老掉牙啦。它帮不了咱们,也救不了咱们。”二年级级长说,口气冷冷的。
她这样说是因为不过十二个月前,学校里出了件令人痛心的女生遭到诱奸的案件。那个学生就是用类似的托词去跟情人约会。这事成了轰动一时的丑闻,所以训育处从此对什么表亲关系决不通融。
九点钟点名,屈思黎小姐把苏的名字响亮地喊了三遍,但是没人应声。
九点半,七十个女生站起来齐声唱《夕颂》,然后跪下祈祷,祈祷完了就去吃饭,人人心里嚼咕:苏·柏瑞和跑哪儿去啦?有些学生曾经隔着窗子瞧见过裘德,心里想要是能得到这长得斯文和善的小伙子一吻之乐,哪怕受到处分也在所不惜。她们谁也不信他们是表亲。
半个钟头以后,她们各自回到小隔间躺下来,娇嫩的女儿脸朝上望,对着汽灯一蹿一蹿的光舌,它间断地把亮光散布到长形宿舍四隅。她们脸上无不带着“弱者”的烙印,这是她们因生为女儿身而逃脱不掉的惩罚。只要狠戾无情的自然法则长此不变,她们再怎么无微不至地尽心竭力,也休想变弱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