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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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后妈,一位俭朴、安静、没刀尺也没特色的妇女,说了几句,然后就要走;向他们大伙儿道了晚安之后,他如释重负,赶快上了丘陵地的小路。
不过这种如释重负之感并不长;阿拉贝拉很快在他内心中重新占了支配地位。他一边走着,一边觉着此时的裘德已非昨日的裘德。那他的书该怎么说呀?他至今坚持不变的宏愿,哪天都是几乎一分钟也不肯白过去,又怎么说呀?“白过啦!”不过这得看你究竟从什么角度来界定它的定义:其实他这才是真正第一次活着,并不是日子白过了。爱女人要比当个大学毕业生或者当个教区牧师都好呢;唉,比当个教皇也好呀!
他到家时候,姑婆已经入睡了;他觉得所有东西似乎都朝着他表示它们已经深深了解了他怎样荒唐放荡,不务正业。他摸黑上了楼,暗淡无光的卧室内部处处伤心地向他请问,要知道个究竟。他的书还翻开着,跟走时一个样,书名页上的大写字母像死人闭不上的眼睛,在惨淡的星光映照下,一直对准他,发出永远不变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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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一大早就得出门,赶到他的住处,按平常每个礼拜那样上班赶活。他有一种失落感,把那本带回家、可又没看的书随便扔在篓子里工具和日常用品的上面。
他对自己情场得意三缄其口,简直对自己都保了密。阿拉贝拉可恰恰相反,她把什么都对所有朋友和认识的人公开无遗。
在晨光熹微中,他再次走上前几个钟头在夜色朦胧中同心上人走过的那条路。这会儿他到了山脚下,走得慢了,后来屏息而立。正是这个地点,他第一次吻她。太阳刚刚升起,那一带很可能后来没人走过。裘德对地面瞧着,叹了口气。他仔细一瞧,看明白原来是他们站在那儿紧紧拥抱时候,在潮湿的浮士上留下来的脚印。她这会儿人不在啦,于是他就拿“在自然、平实的底子上,加以想象,而绣出的花饰”这句话来描画她前时的形象,这反而又在心里产生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近边有棵截了顶梢的柳树,它跟世上所有其他柳树多不一样啊。他答应过她,说他还可以见到她,他这会儿最强烈急切的愿望就是恨不得一家伙把非过不可的六个工作日消灭掉,哪怕他加起来只能活一个礼拜都行。
一个半钟头之后,阿拉贝拉跟她上礼拜六待在一块儿的两个同伴也顺着同一条路走过来了。她走过接吻的地方,根本没注意那棵给当时做见证的柳树,不过她倒是正跟那两个随随便便聊她跟裘德的事。
“他下边跟你说了什么啦?”
“接着他说——”她几乎一字不漏地学说了他对她说的一些顶温柔不过的情话。如果裘德那会儿就在树篱后面,听见他头天晚上说的做的全属隐私的东西,至此一泄无余,他又该怎样为之骇然啊。
“那你已经叫他有点喜欢上你喽,要不然,就算我错啦!”安妮揣摩着说,“你可真有一套啊!”
阿拉贝拉稍等了一下回答,她的声调低得出奇,隐含着内心充满肉欲的渴望:“我已经叫他喜欢我啦:真真的!可我还要让他更喜欢呢;我要他把我占了——跟我结婚!我就是要他。没他,我活不下去啦。他就是我一心想要的男人哪。我要是嫁不了他,那我就要疯啦!我头一眼瞧见他,我就知道我准会是这么回事。”
“这小伙子倒是挺帅,又直爽又老实样儿,要是你这会儿拿合适的办法,出手去抓住他,他就是你的人,就成了你的男人啦。”
阿拉贝拉又想了会儿。“怎么样才算合适的办法?”
“哎,你不懂嘛——就是不懂嘛!”第三个姑娘萨拉说。
“我真是不懂呢!我就知道老老实实谈恋爱,还得留神别让他搞得过了头哩!”
第三个姑娘瞧着第二个。“她不懂!”
“她不懂,一点不假!”安妮说。
“真跟别人讲得一样啊,还在镇上呆过呢!好吧,我们这就可以教你点,你也得教我们。”
“行!你倒说说——怎么才有把握把男人搞上手?就当我什么都不懂好啦,干脆说了吧!”
“这得是找当家的才行哪。”
“是找当家的呀。”
“要找的是他那样儿讲体面、一个心眼儿的乡下人才行哪。我可不是他妈的指什么当兵的,当水手的,镇上做生意的,不是什么滑头滑脑、专骗可怜的女人的家伙!我可不让朋友吃那门子亏!”
“是呀!就得那样儿的!”
阿拉贝拉的同伴彼此瞧了瞧,挤挤眼,嘻嘻笑起来了。一个走到阿拉贝拉旁边,紧挨着,尽管近边没人,她还是低声教了办法,另一个蛮有兴趣地仔细看着阿拉贝拉有什么反应。
“唉!”阿拉贝拉慢吞吞说,“我承认没想到那个办法!……可他万一不讲体面呢?我看女人顶好别试这一套!”
“想做生意,先别怕赔本儿!再说,你开始干之前,先得有把握他讲体面,那你跟你的人就绝对保险啦。我但愿也有这个缘分呢!好多女孩儿都这么干;你想想她们后来还不是成了家吗?”
阿拉贝拉默默思考着,继续走下去。“我要试试!”她声音挺小,可不是跟她们说话。
第08节
裘德在一个周末从阿尔夫瑞顿的住处回马利格林姑婆家。这段路程如今对他的吸引力,迎非昔日他一心回去给脾气不好的老亲戚请安可比了。他先往北岔过去,然后上了山,目的就是一个,在平常安排好的约会之处以公孙龙为代表的“离坚白”派和以惠施为代表的“合异,再看看阿拉贝拉。快到小庄院时候,他处处留神,只见园篱高头她的头顶很快地晃来晃去;进了篱笆门,才看到三头还没喂肥的小猪干净利落地跳过猪圈墙,跑出来了,阿拉贝拉一个人正拼命想把它们从她开了的圈门赶回去。她刚一瞧见裘德,脸上那份干正经事的死板样儿就一变而为爱情的柔媚,脉脉含情地盯着他。不料那几个畜牲却钻了这个空子,跑得更快,一下子跑开了。
“今儿早上才把它们关起来的。”她喊着,顾不得情人还在面前,撒腿就追。“爸爸昨几个把它们从斯帕多农场赶回来的,那儿要价可高啦。它们要回家,这些猪崽子!你把园门关上,帮我把它们弄回来好不好?家里头就有妈,没男人。要是咱们不当心,猪就丢啦。”
他赶忙上前相助,在土豆地和苞菜地里头东一脚西一脚。有时候两个人跑到一块儿,他就拉住她,亲她。他们把第一头猪很快弄进了猪圈;第二头费了点事;第三头是个长腿家伙,更不听话,也更利索。它钻过园门上的窟窿,跑上有边篱的小路。
“要不去追它,准得丢了!”她说。“跟我来呀。”她跑出园门,全力冲刺。裘德在旁边跟着,不过他们只能看见这个逃犯的影儿了。有时候碰上个男孩儿,他们就大声喊他把猪拦住,可是它总有办法东窜西拐绕过去,照样往前跑。
“我拉着你手吧,亲爱的,”裘德说,“你气都喘不过来啦。”她把跑热了的手递给他,显然心里挺愿意这样,两个人就拉着手一块儿往前跑。
“这全得怪把它们赶回来,”她认真地说,“你要是把它们赶回来,它们准认得回去的道儿。该拿车装回来嘛。”
猪那会儿已经跑到一扇对着空阔的丘陵地开的、没上栓的篱笆门,刚一穿过门,它就凭小腿子的利索劲儿,加速奔跑。两个追猪的进了篱笆门,跑到高地顶上面,立刻就明白了,要想追上它的话,那只好把全程跑完,直到农场主家。从最高点上望去,猪像个黑点,顺着一条准确无误的路线往老家奔。
“没办法啦!”阿拉贝拉喊着。“它老早在我们前头到那儿啦!这倒没关系了,它不会在路上丢了,也不会让人偷走了。他们知道是咱们的,会把它送回来。哎,亲爱的,我热死啦!”
她没松开裘德的手,就歪到一边,一下子倒在了一棵长不起来的荆棘下边的草皮上,同时猛一用劲,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
“哎,对不起哟——我简直把你拽倒啦,真是的!我可真累呀!”
她在山顶斜坡草地上仰面朝天躺着,身子伸直得像箭杆,凝视着浩渺的蓝天。她仍然热烘烘地握着裘德的手。他在她旁边拿胳臂肘撑着,歪着身子。
“咱们这一大趟算白跑啦。”她说下去,胸脯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脸发红,皮肤上汗涔涔的。“喂——你干吗不说话呀,亲爱的?”
“我也没劲啦。都是跑着爬坡累的。”
他们这会儿置身于绝对的空寂——这是达到了极致的空寂,是四野苍茫、极望寥廓的空寂。一个人要是离他们一英里之内,他们就能看得见。他们实际上是在那个郡的诸峰之一的极顶上,从他们歇着的地方望去,基督堂周围的遥远的景色尽收眼底。不过裘德这会儿没有这样的心思。
“哎呀,我可在这树高头瞧见这么个好看玩意儿啦。”阿拉贝拉说。“一种——毛毛虫啊,我真没见过这么绿、这么黄的,太可爱啦!”
“在哪儿呀?”裘德说,坐直了。
“你在那儿瞧不见——要到这边儿来。”
他弯下身子,近了点,脑袋放在她脑袋前边。“不行,我瞧不见。”
“哪,就在那个大枝子分出来的小权上——离摇摆的叶子挺近,就在那儿哪!”她轻轻地把他拉到身边。
“还是瞧不见。”他又说了一遍,他的黑头发的脑袋挨着她的脸蛋。
“你真笨啊!”她气恼地说,把脸扭开。
“我不一定要看呀,亲爱的,我干吗非看不可呢?”他低头看着她。“起来吧,阿贝。”
“干吗?”
“我想吻你,叫我吻吧。我等得太长啦!”
她把脸转过来,有一会儿还是绷着脸斜着看他。接着嘴撤了撇,一下子蹦起来,突然大声说:“我得走啦!”立刻朝回家的道上快走。裘德跟着她,走到一块儿。
“就吻一回行不行?”裘德哄她。
“不行!”她说。
他,吃惊了:“怎么回事呀?”
她因为生气,嘴闹得紧紧的,裘德跟着她,就像听话的宠物小羊羔,后来她步子慢了,就跟他并排走,跟没事一样跟他瞎聊。他要是想拉她手,搂她腰,她总把他拦住。就这样,他们从丘陵地下来,走到她父亲的庄院边上。阿拉贝拉进了院子,跟他点点头,表示再见,神气十足,仿佛她高人一等,降格俯就,而他却不知好歹,腆着脸高攀。
“我大概跟她太随便啦。”裘德心里想,一面叹口气,掉头回马利格林去了。
逢礼拜天,阿拉贝拉家里是一片大摆宴席的派头,专门准备礼拜天用的正餐。他父亲正对着挂在窗棂上的镜子刮脸,她妈跟她在旁边一个劲儿剥豆子。有个邻居在紧靠这儿的教堂做完礼拜,正朝家里走,一眼瞧见老邓恩正在窗底下拿着刮脸刀,点点头,就进来了。
她立刻挤眉弄眼地跟阿拉贝拉说话:“我瞧见你跟他一块儿跑哪——嘻嘻!我看有了点眉目吧?”
阿拉贝拉连眼皮也没抬,只露出来懂了的意思。
“我听说他要上基督堂呢,只要一办到,他就走啦。”
“你新近听说的——刚刚听说的?”阿拉贝拉问,因为吃醋、冒火,咽住一口气。
“那倒不是。听说他老早就有这个打算哩,他呆在这儿就是等走的那天。哎嗨,我看他大概相中了什么人啦。小伙子这年头什么都不在乎呀。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那时候才不这样呢。”
那个贫嘴恶舌的女人走后,阿拉贝拉突然对她妈说:“今儿晚上吃了茶点,我想你跟爸爸就上艾林家玩玩吧。哦,不必啦——芬司屋那儿做晚礼拜,你们就到那儿好啦。”
“啊?晚上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就是晚上要呆在家里头。他这人腼腆,你们在家,我不好让他来。我要是一大意,可就要鸡飞蛋打啦,光他喜欢有什么用呢!”
“既然你愿意这样,天好,我们就出去。”
下午阿拉贝拉跟裘德见面,还一块儿散步。裘德已经几个礼拜没摸过什么希腊文、拉丁文或者别的文字的书了。他们在山坡上慢慢悠悠地逛荡,一直逛到长满青草的古道,又从古道走到同它连着的环形的不列颠古土堤,裘德不禁想到从前那条土路上牲口贩子经年熙来攘往的伟大时代,恐怕罗马人那时候还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呢。教堂众钟和鸣,从他们脚下的平地飘上来了,等会儿就成了一钟独呜,节奏渐快,终于停止。
“咱们该回去啦。”阿拉贝拉说,刚才她对钟声很注意。
裘德也愿意回去。反正能挨着她,他到哪儿都行。到了她家门口,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进去了,今天晚上你干吗这么个忙劲儿,天还没黑哪。”
“你先等等。”她说。她试了试门把手,发现锁上了。
“哦——他们做礼拜去啦。”她又说了一句。接着在刮泥板后边摸了一阵子,找到了钥匙,把门打开了。“你进来呆会儿吧,好不好?”她柔声问道。“就咱们俩呀。”
“行啊。”裘德答应得挺干脆,因为情势意外地大为改观,正合心意。
他们进了屋里。他要不要来点茶点?不要,已经太晚啦;他就想坐坐,跟她聊会儿。她脱了上衣,摘下帽子——两个人很自然地挨着坐在一块儿。
“你可千万别沾我,”她和婉地说,“我身上带着蛋哪。我还是顶好把它放在碰不着的地方吧。”说着就动手解长袍的领子。
“怎么回事呀?”她的情人说。
“是个——交趾鸡的蛋。我正孵个怪少见的蛋呢。我上哪儿都带着它,用不了三个礼拜就孵出来了。”
“你带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她把手伸进怀里头,把蛋掏出来,蛋用一块呢子裹着,外边再拿猪尿泡包起来,免得挤碎了。给他开了眼之后,她又放回去,“你千万别到我这边儿来。我可不想把它弄破了,要不然还得再孵一个。”
“你干吗干这样怪事儿呢?”
“这可是老风俗哟。我看哪个女人家不想给世上添个活物儿,还不是挺自然的。”
“你这会儿这么着,可真是跟我过不去呀。”他说,笑起来了。
“那才活该呢。这儿——全是你的!”
她把椅子掉了个圈,身子高出了椅背,慢吞吞地把脸送到他面前。
“你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