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韩峥,”米杨把抹布挂回原处,重新坐回轮椅划向他,“我没那么想。你……你跟我根本不一样。”
“没有本质不同。”他已经很多年没和米杨那么贴近地坐在一起。他竟也不反感。他接下去所说的一番坦诚的话,把他自己都惊讶到了:“你姐姐不会比我明白你在这一问题上的想法和处境。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后悔曾经和叶纯在一起,因为我已经试过了。她嫌弃——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弃,我就尽可能地待她好——由始至终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米杨心底一块隐蔽的土壤里,一颗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种子正努力破土,他能感觉到它想发芽。当韩峥说那句“她嫌弃——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弃,我就尽可能地待她好”的话时,他分明是颇受触动的,可是转而他又颓然地想:即使自己愿意尽可能地待人家好,他又有什么资本待人家好呢?
米杨番外
八岁的那个傍晚,米杨无意间听到了母亲和韩进远的一些谈话:
“米音,直到今天我才差不多能完整了解到在身上发生的事。我奇怪的是:孩子的父亲也不认你们吗?”
“我想,当他看到杨杨的时候,也被吓坏了……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父母又从头至尾不能接受我。我原以为他们至少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可他父母根本不屑承认米杨是他的孙子,{炫=书=网}反而还觉得……还觉得有这样的后代会丢他们家的脸。”
米杨原本是要进厨房倒水喝,在听到这席话后,他立即全身发僵,手握住轮椅的轮圈,无法前进。母亲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完全听得懂,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会丢脸”。
然后母亲便伏在韩进远的肩头哭泣起来。韩进远说:“你也真不容易,要是没有米杨这样的孩子,你的日子可能方便很多。”
韩进远平日里对米杨一直都很好,也是打心眼里怜爱这孩子,但想到米音多年来的含辛茹苦,此刻的他不由如是感慨道。
他不会想到米杨就在厨房外的客厅。他更无法想象自己无心的话语对这孩子造成的恐慌有多大。
米杨从那天晚上起,足足病了一个礼拜。头痛、发烧、说胡话——
“妈妈、妈妈……别不要我。”
“妈妈,我不会麻烦你,我什么都能自己做……”
“妈妈,我很乖,我以后长大了对你好……”
“妈妈,我我再也不说讨厌学这学那了,妈妈,我什么都学,别不要我……”
……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他说那些梦话的起因。待病好了之后,他开始变得更懂事、更让大人省心。每天能练两三个小时的书法、还按母亲说的去学刻图章、画扇面,每一天,他都乖乖坐在案台边上,不是练字、便是练习画画、篆刻。他几乎没有娱乐时间,只是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学习着一切能让自己未来“自食其力”的技能。好在,渐渐地,他把那些对常人来说近乎枯燥的学习转化成了兴趣。时间长了,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一开始自己努力地按照母亲的安排学这学那,多半是始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恐惧:他怕自己被母亲视为累赘、继而会被无情地抛弃。
那种至深的恐惧始终伴随着他的成长。
有一次米音半夜起夜,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里面有动静。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人出来,却传来哗啦啦水柱冲刷脸盆的声音。
她狐疑地敲了敲门:“谁在里面?”
“妈……是我,我马上就出来。”米杨磕磕巴巴地隔着门应道。
米音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还是扭开了门。米杨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浴缸的水龙头下面放着个搪瓷脸盆,里面浸泡着的似乎是一件深褐色的衣物。
“都这么晚了,你还在洗什么东西?”米音狐疑地蹲□,从脸盆里捞起里面的衣物:这样特殊的长度,分明是自己亲手剪裁的米杨的罩裤。她再仔细看了一眼盆里的水,虽然看得出打了肥皂,可那些浮起的泡沫呈现出的是深深的灰白,显得格外脏污。
米杨显得很慌张:“我今天不小心把裤子搞得好脏,对不起,我会自己洗干净的。”
米音料想事情不简单:这裤子不过就今天刚上身,就算米杨在学校爬楼,至多也不过就上下一两次,平日里绝不至于搞那么脏。今天米杨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二楼帮韩太太擦身,没碰到儿子的面。米杨一回房就换下了罩裤,所以她根本没留意儿子有什么异常。她问:“到底是怎么弄的?”
“我……我不小心,摔的……”
米音又急又痛:“摔哪里了?我看看……”说着就要撩起米杨的裤管检查。
“妈、妈……”他紧张地用手掩着,试图阻止母亲。
米音哪能由他,他越这样,她越是揪心。撩起他松垮垮的一条裤管,看到他残腿上的淤青,还带着擦伤的痕迹;放下,再看另一条腿,也是如此。“怎么摔的?”
“我……就是手打滑了一下……”
“说实话。”米音对儿子下了“命令”。米杨是不擅长撒谎的,只要一有掩饰就会表现慌张。见米杨低头不语,她追问道:“是不是别的同学欺负你?”
米杨的沉默说明了一切。米音拿来药箱,一边替儿子涂药水一边梗咽道:“是妈妈没用……”她一直对没有给儿子一个完整健全的身体怀着负疚。她爱米杨,从不曾嫌弃过儿子的残疾,但是,有时她仍然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当年怀孕时自己有认真去作产检,事先知道米杨残缺得如此严重,她还会不会把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她无法回答自己的假设。
“妈妈,是我没用,我老让你哭……”米杨嗫嚅着,忐忑不安地问出了他许久以来都想了解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问: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开心点?”
米音捏着药棉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她惊痛地看着不到十岁的米杨,答道:“傻瓜,有哪个妈失去了儿子还能开心的?”这一刻的她,才顾不上理智的分析思考,只有一个母亲的本能,“杨杨,你是妈妈的宝贝。”
米杨舒了一口气,可对母亲的话仍然有些不敢确信。他说话轻得像蚊子:“我这个样子……也算是宝贝吗?”
米音充满怜爱地把摩挲了一把儿子的短发:“当然喽,哪里找得到比我儿子更讨人喜欢的孩子……”
……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郊游,校方和米音商量过后,决定让米杨参加。米杨很高兴,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同学们一起去春游。结果周围的同学打闹嬉戏时,把他不小心推进了一个人工湖里,幸好旁边有人相救。回到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想去学游泳……”他看出了母亲眉间的忧虑,安抚道,“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学会的!这样万一以后不小心掉到水里,也不用怕了。好吗妈妈?”
米音紧紧搂着儿子,哭得泣不成声:这孩子太懂事,也太辛苦了!
让我的儿子幸福好不好?——她含着泪,满怀真诚地向上苍发出祈求。
始·终
这学期的考试结束了,该上交的作品也已完成。待米兰所在的艺术史论专业明天最后一场考试完后,米杨就要和她一道返回韩家过寒假。至于是整个寒假都住在那里,还是回去看看韩进远后再中途返校,那是再看情形商议的事了。
为了韩峥感情受挫的事,韩进远几乎也是痛感心力憔悴又对此无能为力,这一点,米杨和米兰都是深知的。这次回家,有一大半是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即便料想到韩峥可能出现的反应,他们也都暂时顾不得了。何况经过半年来的同屋相处,米杨比起过去在韩家时,更摸准了韩峥的脾气,他知道,其实,他的心远比他习惯表现出来的那面要柔软百倍。
在和韩峥半明半晦的情感探讨中,他陡然发觉自己对姐姐所说的话十分地不诚恳。抑或者可以说,这样的“不诚恳”是对他自身的一种逃避。他真的从来不曾幻想过爱情吗?他真的对蒋睿涵的可爱无动于衷吗?他不再能欺骗自己了,因此也不再强迫自己去相信对蒋睿涵他没有半分友谊之外的好感,但是——至少、至少他仍然认定自己不会去点破分毫、不会任由危 3ǔωω。cōm险的潮水越过堤岸,就算河床里面那一阵阵的“浪头”早已将自己拍得晕头转向,情感的激流也总是在河堤里面,尚不至于会肆意蔓延,冲向不该去往的所在。
他必须承认,连续一个礼拜都没有看到蒋睿涵的身影时,他有些失落。像个痴呆呆思春的少年,一不小心就会走神、有时磨着墨,一磨就很久,好容易回过神,提笔蘸上墨后,却又无力地撂下,什么也无心画、一个字也写不成。但是他向来是善于忍耐的:她不来,他也不会去找她。不来,有不来的好——他倒真是这么想的,尽管心念一转到这儿,就头脑一片空白,懒懒的啥也不想动。
但是,她还是来了。——不来虽然有不来的好,可是,当蒋睿涵用那戴着天蓝色手套的小手轻轻叩响他所在寝室的玻璃窗(他住在一楼)时,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略撑起身子向外瞄了一眼,原本还百无聊赖地仰躺在床上的他,就立即像周身通了电似地翻坐了起来。
她戴着和手套一色的绒线帽,米白色的大围脖绕了两圈儿,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下巴,连嘴唇都被遮挡住了,鼻尖儿冻得红红的,眉眼透着笑意——她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一条弯弯的缝,他太熟悉她的这副表情了。他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轻划到窗前,打开紧闭的玻璃窗;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这让他的头脑中的混沌霎时一扫而光。他看着她,明明有很多很多渐渐明晰的情绪想表达,一时间竟然失语。
“嗨,我去看了你们系的考试,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我还怕你晚点就走了呢。这不,我可是特地来看看你的。”她把围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红润润的嘴唇。
“今天特别冷,你快进来再说。”这里虽属南方,却是温带,不比亚热带地区四季如春似夏,一到冬季,湿冷非常。今天偏又是这样刮着大风的天气,室外温度估摸着最多也就五度,他实在是怕她冻着了。
“哎。”她欢快地应道。像只小鹿般转身往宿舍的入口处方向跑。
她扯下帽子往米杨床上一抛,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随后又解开脖子上绕着的大围巾,只任由围巾的两端松松地搭在肩头。
“糟糕了,”她往米杨床上坐下,恰好从书桌上的一面折叠镜子里瞥到自己的脸,“我怎么这个样子?哦,我出门忘了梳头!考试考晕了哇!还好,还好,没忘记戴帽子,不然我可怎么见人?”一通自言自语后,掰过镜子来自顾自用手指撸起了头发。
米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他眼里,她略带蓬乱的头发,配着那双灵动闪烁的眸子,简直漂亮极了、率真极了。可这一笑,蒋睿涵还以为他是在笑话自己的邋遢加粗心,气恼地道:“完了,我的形象全毁了!”
“哪里,好看得很。”他仍旧笑呵呵地看着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短发梳理简单,一会便整理好了。她扬起脸:“米杨,你真是我的安慰,哈哈!”
是吗?是吗?他突然想到母亲在世时一次一次搂着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努力了,他尽力了,可是,他有时仍然会怀疑,自己终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他知道她的老家在离此地不远的小城K市,寒假将近一个月,她必然是要回去的。
“嗯,晚上吧,吃过晚饭。”
在蒋睿涵向米杨诉说她和李奕的故事时,他就知道他们都是K市人,又在一个高中念书,这次回K市,他们会是一起结伴而行吗?——他自然而然浮出这个想法来。这念头让他痛苦、也让他清醒:完了,他爱上她了!他的克制、理智、还有他对姐姐、甚至对他自己所下的郑重承诺早就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化成了灰、轻飘得不值一提!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尽管很明显希望渺茫,可他毕竟起了这个希望,浑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心如止水”。原来没有所谓心的堤坝,他早就不设防线地把心向她敞开了。身体的桎梏挡不住情感的洪流。他爱她啊!
他全身战栗了一下,他被自己吓到了。可是,明明那样绝望,乍然间又觉得窗外的天也亮了一度,云也白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抓紧轮椅两边的扶手,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开口道:“明天等你考完,我请你去……看场电影好不好?”说完话,他更紧地抓牢了扶手,感觉整个头都晕眩起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蒋睿涵没想到他会提出如此邀约,一下子一愣。然后她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身边许多人对她说的奇怪的话:米兰的欲言又止、李奕的叮咛再三、室友同学的指指点点……那些零碎的画面和语言,就这样拼凑起来,她看着面前明显与寻常有异的米杨,后知后觉的她渐渐悟到了什么“关键”。对此,她语塞,她慌乱,她说不出悲喜;有些明白,有些彷徨。
米杨与其说在静静等她的回应,不如说是在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她沉默的时间其实并不太长,可当他的理智回来后,他又觉得一秒的间隔都足以让自己窒息。她怕他拒绝,可是他分明也怕她痛快地接受——接受的话,又将怎么样呢?这将是另一个难题的开始。
他最终有点胆怯退缩了。“那个……我、我知道你和我去那种公众场合不方便,要不……算了吧,我们就随随便便食堂吃个饭得了。我明天也回家。”
他的话隐隐刺痛了她。这不由让她想到郊游回来的那天,他是那样决然地要和自己疏离。她曾无意间说了他“坐公车会很麻烦”,她记得他颤/炫/巍巍在众目睽睽的车厢内/书/狼狈爬行,她更记得在夜晚的校园里,她向他发誓她任何时候都不会嫌他麻烦。对他的刻意疏远,在短暂的气闷过后,她何尝不懂他是为她好。他是那么让她钦佩、又是那么让她心疼,以至于此刻她没法说出半个字拒绝的话语,就如当时的米杨也没法对她做到“心狠决然”——尽管他们都感觉到:有些问题不是不说出来就不存在。
“别啊,去看电影,我反正也很久没看电影了。”她说。笑了笑,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