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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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卫少儿正命家人将竹席都收了,再把早些天便晒过的夹被复取出来。陈老夫人夜里有几声零星的咳嗽,老人家忌讳药石,她赶着命人去买批把膏来,甜滋滋的,只当玩意儿来吃。
刚看着家人收拾停当,便见霍府的管事前来,带了两大篓子又肥又大的螃蟹,说是去病特地命他拿来孝敬母亲的。
命府内家人将螃蟹拿至庖厨,她方问管事道:“将军何时回来的?”
“将军昨夜刚到。”管事有礼禀道。
“可还有旁人 ?'…'”
闻言,管事微微语塞,片刻后道:“将军只吩咐小人送螃蟹来,其他事情,小人不知,也不敢多言。”
听他如此说,卫少儿心中便有了几分数,眉头微皱:“你说实话,是不是上次那名女子又回来了?”
管事垂手低眉:“将军只说诸事他自会向夫人交待,不许小人多言。”
知去病在自己面前虽还有些孩子模样,但毕竟是带兵的将军,说一不二,他若下命令,府中家人自是战战兢兢不敢违抗。卫少儿拧眉思量,少不得自己走一趟,瞧那女子究竟是何名堂。
霍府,琴苑内。
廊上,随着小泥炉上轻轻地噗噗声,药香袅袅,轻缓弥漫开来。
廊下,雨点自屋檐细线般落下,在石阶上激起朵朵小花。
高烧一夜,直至清晨才退烧,子青就半靠在榻上,门开着,听着外头雨声叮叮咚咚。她能看见将军独自一人正在廊上煎药。他拿了根细长的银箸在药罐里头搅了搅,轻敲两下,抖掉药渣子,这才复盖上。
“三碗水得煎成一碗,还得有一会子呢。”他朝子青笑道,“早知煎药这般不易,当初真不该倒了你的药。”
想起当初情形,子青也忍不住笑了,想到将军素日何曾亲自给人煎过药,让他守在这里着实是难为,心下又多了几分感动。
丢下银箸,霍去病走进来,探手过来,不放心地又试了试她额间,见无异常才轻呼口气。
“昨夜里发烧还说胡话呢,知道么?”他笑道。
子青好奇道:“都说什么了?”
“叫爹爹、娘亲……”他顿了下,“还有老大、铁子,铁子是谁?”
“军中同伍的兄弟,徐大铁,他是鼓手,将军可还记的?”子青涩然道。
霍去病记性甚好,立时便想了起来:“我记得,此人因家乡水患,还大闹了一场,差点就让蒙唐给推出去砍了。”
“是,就是他。”
“他现下还在军中?”
子青轻轻道:“皋兰山一役,他力竭而亡。”
想起皋兰山,便似有扑面而来的兵戈喧嚣,霍去病默然不语。
正在此刻,州司廊上,有匆匆脚步声行过来,很快停在房门口,家人禀道:“将军,夫人来了!”
145第二章骨中骨(三)
子青闻言抬眼,目中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你安心歇着,不许胡思乱想。”霍去病看出她的不安。
她只得点头。
轻按了一下她的手,霍去病这才起身往外行去,命人看好汤药,由家人引着,大步往内堂行去。
“娘……”霍去病含笑走近内堂,瞧母亲面容微沉,并不似平日那般温柔和蔼,故意笑道,可是送去的螃蟹不好,惹得娘生气?幸好我这里还有一筐,待会让庖厨煮上,我吃尽它们给娘解气如何?”
“莫贫嘴了,你且坐下,我有话要问你。”卫少儿不与他嬉皮笑脸,肃容道。
霍去病便乖乖在榻上坐了,恭顺道:“娘亲尽问无妨。”
先打量他一番,瞧儿子虽神采奕奕,但眼圈泛青,显是休息甚少,卫少儿皱眉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忙什么了?”
“找人去了。”霍去病并不隐瞒,如实道。
“找谁?”
“一名女子。”他虽然知道卫少儿赶走子青,也知道卫少儿藏了子青留给他的信,但并未因此去质问过母亲,为了给母亲留足颜面,他只佯作不知此事。
卫少儿深吸口气,又问道:“上回我来这里,就曾见过一女子,身着男装,不伦不类,你找的可是她?”
霍去病微笑道:“原来母亲已见过她,如此甚好。
“甚好?”
“我本就想请她来拜见母亲,只可惜现下她腿脚不便,无法前来。
卫少儿微楞:“腿脚不便?”
“是,她的腿受了伤。”霍去病顿了顿,眉间的忧色隐藏不住,若隐若现,“现下还无法下地行走。”
卫少儿眉头皱得更紧,思量着:想是那女子用苦肉计,惹得去病心疼,再把她接入府中,当真是心机颇深。
“既是如此,我去瞧瞧。”
她正欲起身,却被霍去病拦住:“娘,还是改日吧。她高烧一夜,精神不济,刚刚才歇下。”
话中,对那女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卫少儿还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你这般紧张她,她很要紧么?”
霍去病微微一笑:“对孩儿来说,她很要紧。”
这话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卫少儿颦眉打量着儿子,不可思议道:“那女子姿容平常,口拙舌笨,穿着怪异,娘亲瞧着很不喜欢,你便是要收侍妾也不可如此马虎草率。”
“娘……”霍去病想着母亲冠到子青头上的三大罪名,便忍不住笑着摇头,“我觉得她这样子的就挺好。”
卫少儿狐疑地盯着自己宝贝儿子:“你是不是在军营里呆得太久,怎得眼光变得这等低陋?”
霍去病笑着直摇头,半晌方才稍稍收敛,猛然想起一事,起身急急召来管事:“端些果脯去琴苑,汤药甚苦,空口如何吃得。”管事因知道自家君侯对那姑娘十分着紧,早就有家人在琴苑伺候着,听将军的意思大慨是要自己去,忙口称“诺”,听命退下。
自家儿子何时留意过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眼下这般,竟是将那女子放在手心里疼着。再看霍去病立在堂前,霏霏细雨,目光看着管事离开的方向,眉宇间满满尽是牵挂。
“怎么,连一时半刻也分不得?”卫少儿辈眉不满道。
霍去病转过身来,看着娘,知道要让她明白子青是何等样人着实不易,暗叹口气,回到榻边,如孩提时候那般挨着卫少儿坐下,倦倦地揉了揉眼睛:“昨日一晚未睡,现在才觉得有些困乏。”
摩挲着儿子的脸,卫少儿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一夜未睡,也是为了那女子吧?”
“娘,你不明白,她……”霍去病低低道,“我以前并不懂什么叫做害怕,即便是面对匈奴,生死悬于一线我也役怕过。直到这些天来,我发现我真的在怕。我怕我再找不到她;我怕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己经死了。我、我也不敢去想,她若死了,我该怎么办?”
卫少儿轻叱道:“别胡说八道。”
“娘,你是我娘,你若不明白我,就役人明白我了。”霍去病将头搁在卫少儿肩头,似乎仍旧当自己是在孩提时候。
少年人初识情滋味,卫少儿当年对霍仲襦何尝不是倾心相许,其中滋味又怎能不明白,搂着儿子叹道:“你这个傻孩子。”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匈奴人包围着,断了条腿还在苦苦硬撑,”想起当时情形,霍去病心有余悸,“若我再晚到一会儿,也许就只能替她收尸了。”
“匈奴人 ?'…'她当真是和西域人往塞外去了?”卫少儿暗忖,原来那女子倒未曾骗自己。
“她原是要与他往西域去,但腿上有重伤,无法过大漠,所以我才能把她接回来。”
卫少儿叹了口气,语气已软了许多:“你留她养伤也就罢了,可她伤愈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她?收作侍妾么?”
霍去病沉默不语。
“当年你爹爹不过是个小吏,可他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娶我,便是纳作妾室也不许。”想起当年之事,卫少儿无限苦涩,“现下你是朝廷将军,娶妻纳妾,更加得考虑周详才是。”
“娘,你还怨爹爹吗?”霍去病低低问道。
卫少儿转头看他,道:“怎得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娘,你还怨爹爹吗?”他复问道。
“这么多年了,我现下又已嫁了陈掌,那还有什么怨不怨的。”卫少儿叹道,“想来,事事都是注定的,他那人,斯斯文文的,最不喜打打杀杀。若当初他真娶了我,你多半也做不成将军。”
霍去病沉默了片刻,才道:“夏初时候,我去了一趟平阳县。”
卫少儿微微一惊:“你去见他?”
“远远看了一眼,没有近前。”霍去病忙道,“只是与他家孩子霍光戏耍了一会儿,那孩子还挺有趣的。”
卫少儿嗔怪道:“什么他家孩子,那可算是你的亲弟弟。”
“我知道,我原本是担心娘不愿意我认他呢。”
“怎么会,我与你舅父是同母异父,不也一样是自家人般亲亲热热,未曾有罅隙。我膝下只得你一人,确是孤单,现下霍光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只担心你不愿认他,怎么还会拦着你呢。”
霍去病微笑道:“娘果然是胸襟开阔。这弟弟我很喜欢,只是他在平阳县终成不了大器,我想着将他接到长安来,您看如何?”
“你们兄弟作一处自然好,只是须得你爹爹点头才行。”
“那是自然。”
霍去病点头称是。
“出来半日,我也该回去了。”卫少儿欲起身,霍去病忙扶着她。她转向他,轻叹道:“那名女子的事,你自己须得思量周全,便是再喜欢,也不可莽撞行事,明白么?”
“孩儿明白。”
霍去病亲自撑着油布伞,将母亲送上马车。
146第二章骨中骨(四)
待他回到琴苑,子青已喝过汤药,因精神不济,伏在榻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家人们都不敢打扰,只替她将门掩好,免得被风吹着。
瞧她睡容甚是疲倦,霍去病也不惊醒她,轻轻将她抱回床上,掖好薄被。他自己一夜未睡,遂在榻上合衣而卧,闭目养神。
雨淅淅沥沥下着。
长安城内,秋意渐浓。
一日一日滑过,在霍去病细心照料下子青的腿伤复原状况甚好,已能拄着拐杖,在廊上慢慢地练习行走。只是被倒刺所伤的肌肤,还是免不了要留下明显的伤痕,毕竟是女儿家,瞧腿上一大片伤痕甚是怖人,子青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留下疤痕也不要紧。”霍去病替她上过药后,故作轻松笑道,“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别人瞧见。”
子青将腿缩回被衾中,勉强笑道:“以后还是我自己擦药吧。”
“怎么,怕我嫌弃你?放心吧。”霍去病笑道,“不管你什么样子,就算你是个男人我都敢要你!
有过以前的事清,子青知道将军的话绝非虚言,感动之余又难免有几分心虚,自觉难以报答他的这片深情。
盯着她片刻,似乎知道她的所想,霍去病也不迫她,起身朗声笑道:“今日天气甚好,你这些日子养伤,憋闷坏了吧?我带你去长安郊外走走如何?往东走有一大片枫林,正是霜染红叶的时节,你看了定会喜欢。”
“出城去?可我的腿……”
“不妨事,只去林中坐坐,又不要你蛮山遍野地跑。”
霍去病吩咐家人去备马车,又命人拿外出的衣袍来给子青换上,思量片刻,担心城外风凉,命家人将披风也带上,这才抱起子青往外走。
“将军,我自己能走了。”被霍去病在旁人面前抱着,子青着实浑身都不自在,忙推着他道。
“别动。”他道,“再不老实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子青愣住,望着他。
“怕了吧?”他斜眼睇她,大步往前走着。
子青扑哧一笑,无法可施,只得低头埋在他怀中,回避旁人目光。
霍府家人见怪不怪,各自低头垂目,做着各自的事情,待将军经过之后,方才偷眼望去,或感慨、或唏嘘、或羡慕……
坐上马车之后,车帘垂下,子青才觉得自在了许多,瞧见身畔还放着一方用锦缎套面裹起的七弦琴,遂望向霍去病…
“会么?”
霍去病问她。
她摇头。
“想学么?”他又问。
子青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想到腿伤将愈,她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长安,若此时学琴必是半途而废。
霍去病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笑道:“不学也罢,想听的时侯还有我。”
秋高气爽,沿途不时有马车经过,还有往郊外狩猎的骑马的年轻人背弓负箭意气风发地驰过。自车帘缝中望出去,子青瞧见那些人大多锦衣华服,有随从簇拥着,想来应是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
霍去病淡淡瞥了外间一眼,似乎嫌人太多,行至岔路时便吩咐车夫往左边的小路去,果然人迹渐行渐少。
直行到山林之中,前面已无路供马车行驶,霍去病才让车夫停下车来,将子青抱下马车来。
“这里清静些,”他指前头的枫林朝她道,“穿穿过这片树林,前头还有一潭池水,是温热的。以前打猎过后,我常在这里泡一会儿才回去。”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来此处的缘故,地上层层落叶积得厚厚的,踩上去很舒服。林间清凉的风在在身旁轻巧地萦绕,子青试着慢慢走了一步,然后微仰起头,此间果然甚是清静,除了间或着有几声鸟鸣,周遭寂静无声。层层转红的枫叶如云般飘在头顶上,火般绚烂。
不知怎么,此景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合起来,熟悉的感觉浸上心头,她怔怔地望着……
“想什么?”霍去病看她发着怔,问道。
子青回过神来,眼中有一丝怅然若失,“还记得咱们去楼兰的时侯么……”
风过,叶子沙沙作响.霍去病微一恍神,也想起了往楼兰路上的那一大片胡杨林,金灿灿的落叶也是铺满了地面,成群的火烈鸟自天空飞过的时候,也似红云这般。
“……有他的消息么?”
子青忍不住问霍去病道,自那日与阿曼在亭隧一别,再无他的音讯。
霍去病摇头。
也许此生也再难得见了,子青默然片刻,为掩饰情绪,她扶着树,朝着霍去病方才所说池水的方向,慢漫地一步一步往里头走:“我去看那池水。”
示意车夫在原地等恃,霍去病背上七弦琴,追上子青,扶着她道:“疼了就说,不许逞强。”
“嗯。”
幸而这段路并不远,走不多时,眼前树木渐稀,再往前望去,便是一潭碧水。
对此地,霍去病显然是轻车熟路,扒拉开一处杂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露出来,方让子青坐下歇息。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