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海岩-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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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真停了一下,从材料中找出一叠审讯记录,下意识地翻了翻,接着说:“在初审中卢援朝供认,他在一九七五年去法国里昂学习的时候,另一个国家的特务机关——D3情报总局就对他进行了工作。一个女特务伪装成富商的女儿和他恋爱,布设情网,然后又由那个所谓的富商出面策动他申请政治避难,留在法国生活,在金钱美女的引诱下,卢援朝终于掉进了这个精心制造的陷讲。当特务分子抓到了他的把柄之后,真相毕露,公然对卢实行突击策反,迫其就范。卢援朝在敌人威胁之下,屈从于敌,堕落成为一个背叛祖国、背叛人民的特务分子。”
李直一是个年逾花甲、精神背际的老人,他插断了纪真的话,说道:“这倒是个很典型的事例,看来,‘拉出去,打进来’仍然是那些特务机关的手法。现在我们派到国外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其中难免有少数不爱国不坚定的家伙,外国特务再插进来做点手脚,两下一合,事情就来了,到头来,误国害己,这确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好,你接着说吧。”他收住了这段额外的议论。
纪真接下去:“特务机关策反卢援朝,主要是冲着941厂来的,在以后的四年时间里,卢向他们提供了大量关于这个厂的和其它方面的军工生产情报,联系的方法主要是靠密写信、无人交接点这两种途径,有时他去北京出差,也同外国特务分子进行接头会面。一九七六年徐邦呈越境进来企图在健康路的一处秘密无人交接点里放置的特工器材和经费,就是给他的。
去年十一月十六日发生于941厂总工程师家中的盗窃案,也是卢援朝所为,但这个行动并不是特务机关的布置,而是卢的自行其事。事后,我刑侦部门追查严厉,卢唯恐罪迹败露,遂发密写信向特务机关乞援。于是,情报头子马尔逊便一手操纵导演了一出0号计划的‘双簧戏’。0号计划的全部目的是为了保护他的情报员,而并不是他向徐邦呈交待的那样,是为了消耗我方力量和检验我方水平。徐邦呈是这个计划的主要执行者,也是这个计划所选定的真正替罪羊!“
“等一下,”李直一抬起一只手,再一次插断了纪真的汇报,“我有一点疑问,徐邦呈就是那个冯汉章吧?”
马树峰从旁点头说:“就是他。”
“把这样一个人牺牲掉,去保卢援朝,特务机关为什么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呢?这个0号计划的目的,是你们自己的分析判断,还是有什么可靠的凭据?”李直一的问题十分尖锐。
大家把目光又都集注在纪真身上。
纪真和段兴玉交换了一下眼色,从容说道:“0号计划的这个目的,最早是我们在发现卢援朝的真面目以后分析出来的,后来对一进行审讯的结果,完全证实了这个分析。”纪真略略停了一下,又说:“因为11·17案发生后,摆在马尔逊面前的局面是很明显的,卢援朝和施季虹都在盗窃现场留下大量痕迹,特别是卢援朝,是很难侥幸过关的。如果他最终被查获,敌人就将失去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来源;如果施季虹被涉嫌牵连,那冯汉章也将不保。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卢援朝这张头牌一倒,后面的就要跟着倒。在这种态势之下,马尔逊才不得已而发动了丢车保帅的一战,丢徐邦呈,保卢援朝。
“当然,徐邦呈是一名经过严格训练、迂回派遣的骨干特务,在我国内已经取得了极好的职业掩护和广泛的社会联系,在个人素质上远远胜于卢援朝,把他抛出来是很可惜的。但是由于他无法直接接触我核心情报,故而只能起到中介情报员和交通员的作用,至多做一些策反、联络和搜集一般性情报的工作,比起身居在941厂技术部门内部的卢援朝来说,在马尔逊的价值天平上,无论如何是略轻一筹的,在两者必取其一的情况下,马尔逊只好忍痛割爱了。至于施季虹,则更是个毫不犹豫就能抛出去的人。”
李直一这才信服地点点头,顾左右而对马树峰和其他几位副局长笑道:“这些间谍机关,信奉的就是实利主义,对自己的情报员说抛就抛出去,任何信义道德都可以不讲的,真是人性的毁灭呀,可怕。”
大家都感叹地笑了笑,议论纷纷,连周志明都跟着咧了咧嘴,他还是头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的汇报会,所以一进屋就连大气也不敢直出,很恭谨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帮着纪真挑拣汇报所需的材料。李直一的不断插话使屋里的气氛活跃了许多。等大家静下来,纪真又继续说下去。
“在0号计划将近大功告成的时候,也就是卢援朝在被法庭宣告无罪以后,他给徐邦呈发了漏格密码报警信。马尔逊当初把同徐邦呈的联系方法交给他,是为了使他能够在急需帮助时直接使用徐邦呈,而发这封报警信,则完全是卢援朝好大喜功,自作主张之所为。这封信,最后便成为我OJ迅速揭开‘0号计划’全部秘密的重要导素。这封信的底稿,是被替卢援朝做家具的941厂工人杜卫东发现的,因为信是写给冯汉章的,而冯汉章作为施季虹诬陷卢援朝的幕后人,在941厂是哄传很广的人物,所以这封信的底稿很自然便引起了这个工人的怀疑,于是便暗中拿走了这封信,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向我们报告,就被谋杀了。”
屋里的空气变得肃穆而沉重,仿佛是在为这位可敬的工人致哀。周志明的鼻子酸了一下,一幕幕往事墓地撞上心头,他恍若又记起了三年前和杜卫东在十一广场上的那次交手仗;又听到了在自新河机修厂车库后面他那后悔的誓言;又看到了他穿着941厂工作服的那副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的神态。他是刚刚开始新生活,刚刚尝到人生的甜味啊!如果他还在,谁说他将来不能成为一个好工人、好丈夫、好父亲呢?可是他死了,看不到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周志明低下头去,按捺着悲酸的感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那间摆满了杜卫东亲手打出来的家具的屋子里,是他,亲手将闪光的手铐用力扣在了那双杀人者的手上。当听到铐环弹进锁钩的清脆的咋瞟声,看到卢援朝那张绝望发僵的脸的那一刹那,他心里汹涌而来的快慰,是无可代替的,无可代替的!
纪真从皮包里取出几样物证,让周志明送到李直一和马树峰的面前,说道:“这是破案时从卢援朝家中搜出的特务器材,这个小瓶子里装的是一种烈性麻醉药,是间谍机关的一项‘科学’发明,用极少的剂量就足以使一个强壮的人昏迷半小时以上,而这种毒剂又可以随着汗腺很快挥发,在人体内不留任何药物痕迹。杜卫东正是在被卢援朝设法麻醉后勒死的。卢援朝杀人后,伪造了自杀现场。”
小瓶子在人们手上传看着,谁也没有说话。纪真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大,却显得分外有力量。
“上述这些事实,证据充分确凿,在押人犯均供认不讳。这是书证材料和有关物证,这是预审记录和录音,请局、市领导同志审查。我们认为,卢援朝、徐邦呈、施季虹的行为已经触犯刑律,分别构成间谍罪和反革命杀人罪,应当追究刑事责任,建议将此三人依法移送人民检察院提请起诉。”
纪真干净、简洁地收住了话尾。周志明不能不佩服,纪处长的确是一位富有魅力的演说家。在这些无可争议的证据面前,所有到会的领导都表示了一致的意见:同意311案结束预审,提请起诉。
周志明从心底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像一个刚刚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得胜而归的战士一样,他心里荡漾着一股没法形容的轻松释然的快感。
会散了,纪真被李书记和马局长留下谈事情,段兴玉把汽车留给了他。
“我fIJ坐公共汽车回去。”他对纪真说。
从市局大楼出来,他们过了街,向十一广场西侧的公共汽车站走去。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湛蓝耀目,路边粗大的松树枝头压了厚厚的雪被,雪掩盖了松的苍绿,掩盖了周围所有的颜色,只给天地间留下一片单纯的洁白。微微有风,风不再是那么寒冷峭厉了,挟带着早春的暖意,湿润清新,直扑在心坎上。街上没有多少行人,远远的广场上,只有几个孩子黑点儿似的身影在雪里爆戏雀跃,顺风传来几声尖细的笑闹。
“还困吗?”段兴玉问。
“不困了。”周志明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原来,就一直盼着结案这一天,好憋足了劲儿狠狠睡他三天,可现在,又不困了。”
“走一站吧,散散心。”
“走吧。”
两个人沿着空荡荡的马路漫步走去,整个身心都浸入到一种完全松弛下来的节奏里。唉,有多久没有这样闲适轻松地散散步啦!
“案子,总算是搞完了。”段兴玉自言自语地笑了一下,“一个挺值得回味的案子啊。”
“这下,你那个第二期座谈会的发言,总算有感可发了吧?权力与法律,这个案子不就可以说明,法律是庄严不可侵犯的吗?不管是谁,都得服从它。”
“是啊。”段兴玉眺望远处,若有所思,好一会才说:“法律一经制定,当然是要求上上下下,一体遵从的。只可惜”他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周志明脸上,“可惜天下哪儿有那么多纯然一律的事情呢?法律这东西,是写在纸上的,是要靠人来实现的。人可以执行它,遵守它;也可以敷衍它,玩弄它,甚至抵制它,所以法律有时候就不那么庄严了。咱们这个国家地域辽阔,人民的法律知识和法律习惯太弱了;吃法律饭的专门人员又少得可怜,许多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法律?哼,不是鞭长莫及,就是海外奇谈,老百姓能不能得到公正,归根到底还得看那个地方的长官怎么样。别说那些小地方,连咱们这样的大城市,也并不是有了法律就等于实现了公正,如果我们公安、政法工作者,我们的各级领导者不能够向人民负责、依法办事的话,那就还可能放纵坏人、冤枉好人;还可能造成新的冤假错案。你可别小看长官权力,有时候还满厉害的,处理什么事,连法律上那套繁琐程序都用不着,说了就算!不过倒有一条,现在不管多大的干部,一般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法的,咱们呢,虽然是一般干部,可却是具体办案的人,咱们要是硬摸着法律豁着跟他顶,他就是想殉情枉法也不那么顺当。这期座谈会的发言我都想好了,我不谈什么权大法大,不谈理论,我就谈谈我的一个感想,要想抛弃人治实现法治,光有纸上的法律不行,光号召老百姓守法不行,一定还要建设好一个公正无私的、向人民负责的、敢于以身殉职的执法队伍,要有好的法官、好的检察官、好的律师,再就是,要有好的领导者,真正有觉悟的领导者!”
“还要有好的侦察员!真正向人民向国家负责的侦察员!”周志明被段兴玉的感慨鼓动了,情不自禁地跟着小声儿呼喊起来。
他们两人激动地对视着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雪块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破碎声。是啊,侦察员,这是个紧张而又枯燥的工作,它也有富于戏剧性的、振奋人心的突破,但那是由多少细小、繁琐。艰巨、甚至是无谓的劳动集变而成的啊。当你爱上了这个工作,当你理解到其中的甘苦所包含的意义时,你就不会、永远也不会腻烦它了。
段兴玉放慢了脚步,向远远地耸立在白雪之中的方尖碑眺望而去,感叹地说:“我有时候常想,咱们这一行,假如用不着保密的话,真应该在这个广场上,在方尖碑的下面,铸起一面大大的盾牌,用青铜、用钢铁、用黄金,铸成一面碑石般的盾牌,把我们队伍中那些个流血流汗,忘我苦干了一生的无名英雄铭刻在上面,让人们也能够知道他们的业绩,了解他们的艰苦,分享他们的骄傲;让人们知道,在这漫长的和平岁月里,有那么一批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革命者,他们没有一天停止过同侵犯者的你死我活的战斗,战争,对他们来说从来没有中断过;让人们知道,他们在无日无夜地工作,把心血甚至生命全部浇铸和凝结在这面捍卫国家和社会安全的盾牌上;让人们知道,他OJ不是一群提线木偶和冷血动物,而是有着充足感情和自觉信仰的战士,他们以博大的忠诚和炽爱,为党为国做了无愧的贡献,而他们却从来没有享受过任何公开的荣誉、表彰和尊敬,没有一个反间谍人员上过报,上过电视和广播;他们的事业是可歌可泣的,他们的行列中不乏英雄模范。是的,他们的甘苦本来都应该让人们知道,可是却不行,恰恰不行,你要想献身这个事业,就得准备并且情愿默默无闻一辈子!”
周志明停下脚步,简直听呆了,“畸!科长,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诗人的气质呢,真的,我过去从来木会想象到这种浪漫的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其实是一时兴会,胡思乱想吧,再正经的人也会有胡思乱想的,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幻想多着呢,干工作多苦多累多危险,都不在乎,可是干完了,你的胜利,你的成绩,你的辛苦,全都随着案件一起,成了密不可宣的东西封进了档案,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甘的,你是不是也有过?“
“啊,”周志明傻里傻气地摇摇头,“我还真没想过这么多,我呢,觉得一个侦察员,总得尽责任吧,人们不了解我们,不了解算了,党和国家总是了解的,而且我觉得群众还是挺信任咱们的,不管认识不认识,一听你是公安局的,马上就能把信任给你,这就行了,别的,没想。”
段兴玉听着,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啊——你倒是简单,你呀,我夸你一句吧,其实,这种简单才是一个侦察员最可贵的素质呢。”
“算了吧,”周志明直苦笑,“还侦察员素质呢,要凭我的直觉,绝怀疑不到卢援朝身上去。要讲素质、讲经验,我还真是弱透了,我呀,傻人就凭着个傻认真,就是这个傻认真,有时候搞极端了也成了缺点了。”
“你还年轻嘛,你没见着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现在这批年轻的,还不如呢!”
周志明站住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