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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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未来的幸福。从朋友去世以后,懦弱而爱发牢骚的韦尔就让自己从理想主义的高峰
直掉到《传道书》那样的沙土里,那种气息是每个聪明的犹太人都有的,而且是随①时
预备把他们的聪明吞掉的。但他从来没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所过的光明的日子,把
差不多已经隐灭的光彩始终保存在心里。他对谁都没提过这位朋友,连对他所爱的妻子
在内:那是一件神圣的事。而这个被大家认为冷酷而毫无风趣的老人,到了暮年还在心
里反复念着一个印度古代婆罗门高僧的又温婉又辛酸的句子:
①《旧约》中有一卷名《传道书》,大旨谓世事皆空,人生愚妄。
“世界上受过毒害的树,还能产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两个果子:一个是诗歌,
一个是友谊。”
韦尔从此对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感到了兴趣。因为知道他们性情高傲,他就很识趣
的向莫克要了一部奥里维最近出版的诗集。两位朋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甚至想都没想
到:他居然为这部作品弄到一笔学士院的奖金;而在他们艰苦的境况中,那也来得正是
时候了。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这个出乎意外的帮助是出之于一个他准备加以诋毁的人,就对于
自己可能说的话或可能想的念头十分惭愧。虽然不喜欢拜访人家,他也勉强捺着性子去
向韦尔道谢。但这番好意没有得到好结果。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年轻人的热情,老韦尔
笑傲人生的脾气不由自主的觉醒了;他们俩并不投机。
那天克利斯朵夫访问了韦尔,又感激又气恼的回到顶楼上,发见莫克又来给奥里维
一些新的帮助,同时又读到吕西安?雷维—葛写的一篇对他的音乐很不好的评论,——
不是坦白的批评,而是冷言冷语的把克利斯朵夫跟他痛恨的三四流音乐家相提并论。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后和奥里维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老是跟犹太人打
交道;而且只跟犹太人打交道!难道我们自己也得变成犹太人吗?仿佛我们是在勾引他
们。敌人也罢,盟友也罢,我们到处只碰到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比旁人更聪明,〃奥里维说。“在我们法国,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差不
多只能跟犹太人谈谈什么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余的人都抓着过去,不会动了。不幸,
这个过去对犹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们的过去和我们的不同。所以我们跟他们只能谈
论现在的事,跟我们同种的人只能谈昨天的事。你瞧,犹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动:商业,
工业,教育,科学,慈善事业,艺术”
“别提艺术,〃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说我对他们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还常常讨厌呢。但至少他们是活的,懂得
活着的人的。我们少不了他们。”
“别夸张,〃克利斯朵夫带着取笑的口气说。〃我就少得了他们。”
“对,你也许照旧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与作品没法教大家认识的话(倘若没
有他们,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和我们同教的人会来帮助我们
吗?旧教教会让它最优秀的子孙灭亡,绝对不救一下。凡是心灵深处真有宗教热忱的人,
为上帝献身的人,如果胆敢不守旧教的规条,不承认罗马的威权,那末一般自称为的旧
教徒不但立刻把他们视同陌路,抑且视同仇敌,不出一声的让他们落在共同的敌人手里。
一颗自由的心灵,不管怎么伟大,倘使单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从,那末纵使他代表
信仰中最纯洁最神圣的部分,一般的旧教徒也认为他是不相干的。他不盲不聋,要用自
己的念头去思索;所以大家摒其他,幸灾乐祸的看着他独自受苦,被敌人蹂躏,向他的
弟兄们求救(他便是为了这般弟兄们的信仰而死的)。今日的基督旧教,它那种麻木不
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宽恕敌人,可不能宽恕想唤醒它帮助它的人可怜的
克利斯朵夫,要是没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犹太人,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我们这
批生为旧教徒而思想独往独来的人,我们的行动有什么用?在今日的欧洲,犹太人是一
切善与恶中间最活跃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随意散布出去。你的最凶狠的敌人和最早的
朋友不是都在他们中间吗?”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他们曾经鼓励我,支持我,在战斗中说过使我振作精神
的话,证明我还有人了解。当然这些朋友中很少始终如一的:他们的友谊只是一堆干草
的火焰。可是也没关系!这道转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长夜中已经了不起了。你说得对:
咱们不能忘了他们的好处!”
“咱们尤其不能糊涂,〃奥里维说,〃不能再摧残我们那个陷于病态的文明,不能去
攀折它几根最有生气的枝条。倘使不幸而犹太人被逐出欧洲的话,欧洲在智慧与行动方
面就会变成贫弱,甚至有完全破产的危险。特别在我们法国,在这样一息仅存的情形之
下,他们的放逐使我们的民族所受的打击,要比十七世纪时放逐新教徒的结果更可怕。
没有问题,他们此刻占据的地位大大的超过了他们真正的价值。他们利用今日政治上跟
道德上的混乱,还推波助澜,因为他们喜欢这种局面,因为他们觉得在其中得其所哉。
至于象莫克一般最优秀的人,他们的错误,是在于真心把法国的命运和他们犹太人的梦
想合而为一,那往往对我们害多利少。可是我们也不能责备他们由着他们的心意来改造
法国,那表示他们爱法国。倘使他们的爱情是可怕的,我们只有起而自卫,教他们归到
原位上去,他们的位置在我国是应当居于次要的。并非我认为他们的种族比我们的低劣,
——(种族优越的问题是可笑而可厌的),——可是我们不能承认一个还没跟我们同化
的异族,自命为对于我们的前途比我们自己认识更清楚。它觉得住在法国很舒服,那我
也很高兴;但它决不能把法国变成一个犹太国!要是一个聪明而强有力的政府能把犹太
人安放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一定能成为最有效率的一分子,促成法兰西的伟大;而这
是对他们和我们同样有利的。这些神经过敏的,骚动的,游移不定的人,需要一条能够
控制他们的法律,需要一个刚强正直,能够压服他们的主宰。犹太人好比女人:肯听人
驾驭的时候是极好的;但由她来统治就要不得了,不管对男人对女人都是如此,而接受
这种统治更要教人笑话。”
尽管相爱,尽管因为相爱而能够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究竟有些地方彼此
不大了解,甚至觉得很不愉快。结交的初期,各人都留着神,只把自己跟朋友相象的地
方拿出来,所以双方没觉察。可是久而久之,两个种族的形象浮到面上来了。他们有些
小小的摩擦,凭着他们那样的友情也不能永远避免的摩擦。
在误会的时候,他们都搞糊涂了。奥里维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热情、讥讽、怀疑
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远摸不着它的公式。奥里维方面,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不懂
得人的心理也觉得不痛快;他有那种读书人的贵族气息,不由得要笑这个强毅的、可是
笨重的头脑,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浑然一气,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骗,也受自己欺骗。
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妈妈的感情,容易激动,容易粗声大片的流露衷曲,有时在奥里维看
来是可厌的,甚至有点儿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对于力的崇拜,德国人对于拳
头的信仰,更是奥里维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奥里维的讥讽,常常会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种翻来覆去
的推敲,无穷尽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在一个象奥里维这样看重节
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现象,但它的根源就在于他兼收并蓄的智慧:因为他的智慧不愿
意对事情一笔抹煞,喜欢看到相反的思想。奥里维看事情,用的是一种历史的,俯瞰全
景的观点;因为极需要彻底了解,所以同时看到正反两面:他一忽儿拥护正面,一忽儿
拥护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辩护而定;结果连他自己也陷于矛盾,无怪克利斯朵夫看了
莫名片妙了。可是在奥里维,这倒并不是喜欢跟别人抵触或标新立异,而是一种非满足
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达理:他最恨成见,觉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对
于不道德的人物与行为,往往夸大事实,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奥里维听了很不舒服。
他虽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纯洁,天性究竟没有那么顽强,会受到外界的诱惑,濡染,接
触。他反对克利斯朵夫的夸张,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样夸张。这个思想上的缺点
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敌人。克利斯朵夫生气了,埋怨奥里维的诡辩和宽容。奥
里维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为没有自欺其人的幻想才有这种宽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
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彻底。克利斯朵夫是从来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顾象
野猪一般望前直冲的。他对于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厌恶。他说:
“他们宽恕坏蛋的时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恶的人本身已经够不幸了,或者说他们是
不能负责的可是第一,说作恶的人不幸是不确的。那简直是把可笑的、无聊的戏剧
上的道德观念,荒谬的乐观主义,象史克里勃和加波①所宣传的那一套,拿来实行了。
而史克里勃与加波,你们这两个伟大的巴黎人,最配你们那些享乐的,伪善的,幼稚的,
懦怯的,不敢正视自己丑态的布尔乔亚社会一个坏蛋很可能是个快乐的人,甚至比
别人更多快乐的机会。至于说他不能负责,那又是胡说了。既然人的天性对于善恶都不
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说是起于恶的,那末一个人当然能够犯罪而同时是健全的。德不是
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卫它!人类社会是一小群比较坚强而伟大的分子建
筑起来的。他们的责任是不让狼心狗肺的坏蛋毁坏他们惨淡经营的事业。”
这些思想实际上并不和奥里维的有多大分别;但因为奥①史克里勃为十九世纪法国
通俗戏剧作家,加波为法国近代新闻记者兼剧作家。里维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听到
战斗的话,就特别表示出游戏人生的态度。
“别这样的忙乱,朋友,〃他对克利斯朵夫说。〃让世界灭亡罢。象《十日谈》里头
的那些伙伴一样,正当佛罗伦萨城在蔷薇遍地,杉树成荫的山坡底下为黑死病毁灭的时
候,我们且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思想的园林罢。”
他象拆卸机器一样整天的分析艺术,科学,思想,希望从中找出些隐藏的机轴;结
果他变得极端的怀疑,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变为精神的幻想,变为空中楼阁,比几何图形
都更空虚,因为几何图形还能说是满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愤慨之下,说道:
“机器走得很好;干吗把它拆开来呢?你可能把它搞坏的。而且你的成绩在哪儿?
你要证明些什么?证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为我们到处受到虚
无包围,我才奋斗。你说什么都不存在吗?我,我可是存在的。没有活动的意义吗?我
就在活动。喜欢死亡的人,让他们死罢!我活着,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只秤托里,思
想又在另一只秤托里思想,滚它的蛋!”
他逞着暴烈的性子,讨论问题的时候不免出口伤人。他说过就后悔,恨不得把话收
回来;但听的人已经受到伤害。奥里维是很敏感的,脸很嫩,话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
于他所爱的人,他简直心都碎了。但他为了傲气,把这一点憋在肚里,只退一步做着反
省的功夫。他也发觉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会突然之间流露出无意识的自私。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还不及一阕美丽的音乐可贵:——(克利
斯朵夫对他也不隐瞒这种思想。)——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认为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但
他心里很难过。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种骚乱不宁的成分,为奥里维摸不着头脑而很
操心的。第一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气。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说话,
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伤害人。再不然他失踪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见他。
有一次,他接连两天没回来。天知道他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实是他的强
烈的天性被狭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着,好象关在鸡笼里,有时差点儿要爆裂了。朋友的
镇静使他气恼,竟想加以伤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劳来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处
乱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时也真会碰到;他甚至希望闹些乱子,例如跟
人打架什么的,把过于旺盛的精力发泄一下奥里维因为身体娇弱,觉得那是不可能
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他从这种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来,好比做了一个
累人的梦,——对于做过的事和将来还会再做的事,有点儿惭愧,有点儿不安。可是那
阵突如其来的疯狂过去以后,他好比雷雨以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污点,晴朗万里,威临
一切。他对奥里维更温柔了,因为给了他痛苦而恼自己。他对两人之间那些小小的口角
弄不明白了。错处并不都在他这方面,但他认为自己同样要负责;他埋怨自己的好胜心,
觉得与其把朋友驳倒而证明自己有理,还不如跟他一起犯错误。
最糟的是他们在晚上发生误会,闹着别扭过夜,那是两个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
夫往往起床写一张字条塞在奥里维的房门底下,第二天一醒过来就向他道歉。或者他还
等不到天亮,当夜就去敲门。奥里维跟他一样的睡不着。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爱他的,
并非故意要伤害他;但他需要听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意思亲口说出来。而克利斯朵夫果然
说了:一切都过去了。那才多么快慰呢!这样他们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