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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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斯朵
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这件事看作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透露了这些秘密很难为情,把身子转过一边,后来又说:
“照理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瞧,这是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结合得最好的
夫妇之间,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时间不光是象你所说的一
时糊涂,而是真实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够把你带上疯狂的路,毁灭整个的生命,甚
至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应当太严。大家就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应不应当过着各管各的,孤独的生活?”
“那对我们更糟。一个女人要过孤独的生活,象男人一样的奋斗(往往还要防着男
人),在一个没有这种观念而大家对之抱着反感的社会里,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声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炉里的火焰。随后,她又用着那种蒙着一
层的声音,很温和的,断断续续的往下说:
“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过失:一个女人的孤独并非由于任性,而是由于岂不得已;她
必须自己谋生,不依靠男人,因为她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独,而一点得
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儿,她要是象男子一样的独往独来,就得引起批评。
一切对她都是禁止的。——我有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员。她哪怕被关在一
间没有空气的牢房里,也不至于比她现在这种自由的环境更孤单更窒息。中产阶级对这
些努力以工作自给的女子是闭门不纳的;它用着猜疑而轻视的态度看待她们,恶意的侦
察她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里的同事们对她们疏远,或是因为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或
是因为暗中怀着敌意,或是因为他们粗野,有坐咖啡店、说野话的习惯,或是整天工作
以后觉得疲倦,对于知识妇女觉得厌恶等等。而她们女人之间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
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女校长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热情,不了解她们一开场就被这
种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心灰意懒;她让她们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帮助,只
认为她们骄傲。没有一个人关切她们。她们没有财产,没有社会关系,不能结婚。工作
时间之多使她们无暇创造一种灵智的生活给自己作依傍跟安慰。这样的一种生活,倘若
没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异乎寻常的情操支持,——我说异乎寻常,其实应该说是变态的,
病态的:因为把一个人整个的牺牲掉是违反自然的,——那简直是死生活——精神
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业能不能给她们一条出路呢?一颗真诚的灵魂在这方
面得到的又无非是悲苦的经验。那些官办的或者名流办的救济机关,实际只是慈善家的
茶话室,把轻佻、善举、官僚习气,混在一块儿,令人作呕;他们在调情说笑之间拿人
家的苦难当作玩具。要是有个女人受不了这种情形,胆敢自个儿直接闯到那个她只有耳
闻的苦难场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简直无法忍受,简直是个活地狱。试问她要帮助又从何
帮助起?她在这个苦海中淹没了。然而她依旧挣扎,为苦难的人奋斗,跟他们一同落水。
她要能救出一二个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谁来救她呢?谁想到来救她
呢?因为她,她为了别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里煎熬;她把她的信仰给了别人,自己
的信仰就逐渐减少;所有那些受难的人都抓着她,她支持不住了。没有一个人加以援
手有时人家还对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认识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吗?她献
身给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业:在家里收留着才分娩的、为公共救济会所拒绝的、或者
是怕救济会的妓女,竭力帮助她们恢复身心康健,连她们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唤醒她们
的母爱,帮她们重建家庭,找工作,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还不够对付这
种凄惨的,令人失意的事业,——(救出来的人太少了!愿意被救的人太少了!还有那
些死亡的婴儿,生下来就被判了死刑的无辜!)——而这个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
的痛苦的女子,这个发愿要补赎人类自私的罪行的无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样批评她?
公众的恶意诬蔑她在事业中赚钱,甚至说她剥削那些受她保护的人。她不得不离开本区,
心灰意懒的搬往别处你永远想象不到一般独立的女子,对于今日这个守旧的,没有
心肝的社会,作着何等残酷的苦斗,——这个毫无生气,濒于死境的社会,还要拿出它
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别人生活!”
“可怜的朋友,这种命运不是女子所独有的,我们都尝到这些斗争的滋味。可是我
也认识避难的地方。”
“哪里是避难的地方?”
“艺术呀。”
“这是为你们的,不是为我们的。便是在男人中间,能够得到它好处的又有几个?”
“例如咱们的朋友赛西尔。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对一个人的结论下得太容易了!因为她勇敢,因为她不老
抓着她的伤心事,因为她瞒着别人,你便说她是幸福的!不错,她因为强壮,因为能够
奋斗而幸福。但她的斗争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她天生是配过这种艺术的骗人的生活的
吗?喝,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希望靠写作、演戏、唱歌来成名,以为那是幸福的顶点!
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们别的一切都剥夺了,使她们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什么
才好?艺术!如果我们同时没有其余的一切,光是艺术对我们有什么用?世界上只
有一件东西能令人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觉得不够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够女人总是不大幸福的。做个女人真难,比做个男
人难多了。你们不大想到这些。你们,你们能为了思想为了活动而忘掉一切。你们使自
己变成残废,反而觉得快乐。可是一个健全的女子临到这种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压
掉一部分是违反人性的。我们哪,我们在某种方式下幸福的时候,又因为不能得到另一
种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们有好几个灵魂。你们只有一个,而且更强,往往是粗暴的,
甚至是残酷的。我佩服你们。但你们不能过于自私!你们没想到你们自私的程度。你们
无意之中给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我们的过失。”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蒂,你瞧,人生
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得上自然。独身不是自然的。结婚也不是自然的。
自由结合只能使弱者受强者起侮。我们的社会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们造出来的。大
家说人类是合群的动物。真是胡说!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为他的便
利,为了要保卫自己,为了求享乐,为了求伟大。这些需要逼他签订了某些契约。但自
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对我们并不适宜。我们设法征服它。那是一种斗争:结
果我们常常打败,而这也不足为奇。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唯有坚强。”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要摆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自己
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得向深的、
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
“是的。咱们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子自认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虏或主宰!
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得互相
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朋友。咱们会突
破难关的。”
他们不说话了,对着壁炉坐着,小猫蹲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呆着不动,望着火出神。
快要熄灭的火焰闪闪烁烁的映在亚诺太太清秀的脸上;平时所没有的内心的激动,使她
脸色有点儿红。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吐露心腹。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以后也不
会说这么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问:“那末,你们把那孩子怎么办呢?”
她一开始就在想这个念头。那天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竭的说着话,象喝醉了
似的,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一听克利斯朵夫最初几句话,她就惦念着那个被母亲遗
弃的孩子,想到抚育他的快乐,在这颗小小的灵魂周围织起她的幻梦与爱,但她紧跟着
又想道:“不,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拿别人的苦难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无论如何压不下这念头。她一边说话一边在静默的心头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是的,当然我们想到这问题。可怜的孩子!奥里维跟我都不
能抚育。应当有个女人来照顾。我想到也许有个女朋友可能帮助我们”
亚诺太太屏着气等着。
克利斯朵夫继续往下说:“我想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碰巧赛西尔上我们那儿去,就
是一忽儿以前。她一知道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动得不得了,表示那么高兴,和我
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都停止了;她听不见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对他嚷道:“喂,
喂,把他给我罢!”
克利斯朵夫还说着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是勉强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尔从
前对她吐露的心事,便对自己说:“赛西尔比我更需要。我还有我亲爱的亚诺还有
我家里这些东西而且,我比她年纪大”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很好。”
炉火熄了,她脸上的红光也褪下去了。可爱的疲倦的脸上只有平时那种隐忍的慈爱
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骗了。”
这种思想把奥里维压倒了。克利斯朵夫为了好意而尽量的反激他也是没用。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的欺骗是一种日常的磨难,象一个人害病和闹
穷一样,也象跟愚蠢的人斗争一样。应当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个
可怜的男子。”
“啊!我就是个可怜的男子。我在这等地方顾不得骄傲了一个可怜的男子,是
的,需要温情的,没有了温情便会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没有完,还有别的人可以爱。”
“我对谁都不信任了,根本没有朋友了。”
“奥里维!”
“对不起。我并不怀疑你,虽然我有时候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但你,你是
强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
起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远
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样的钟摆
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些为了攻击一个
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我对谁都没有恨,
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
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
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末,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但睡眠就是奥里维最难做到的。啊!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
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换了一个人的时候,那可多好!但谁也不能给他这种
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奥里维象
一个发着寒热的人,把寒热当作养料。那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在同一时间发作,尤
其在薄暮时分,太阳下去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他就受爱情磨折,被往事侵蚀,想着同
样的念头,象一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里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
专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头。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能诅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为对事情看得更明
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负责,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雅葛丽纳也是个牺牲者;
——是他的牺牲者。她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怎么应付的呢?倘若他没有能力使她幸
福,为什么要把她跟他连在一起呢?她斩断那个伤害她的束缚原是她权利以内的事。他
想:“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爱她不得恰当。我的确很爱她,但不懂得怎么爱她,
既然不能使她爱我。”
这样,他就归咎于自己。这也许是对的;但抱怨过去并无济于事,甚至也不能阻止
他下次一有机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强者发见事情无可挽救
的时候,能忘记人家给他的伤害,也能忘记自己给人家的伤害。但一个人的强并非靠理
智,而是靠热情。爱情与热情是两个远房的家族,难得碰在一起的。奥里维有的是爱情;
他只在攻击自己的时候才有力量。在他这个心神沮丧的时期,一切的病都乘虚而入。流
行性感冒,支气管炎,肺炎,都来找到他了。大半个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
亚诺太太的帮忙,尽心服侍他,终于把病魔赶走了。但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无能为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