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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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听见她轻轻的叹着气。但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是很快活,觉得一切
都很好。
黄昏来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雾霭之下,倦怠的太阳从四点钟起就不见了。克利斯朵
夫站起来走近阿娜,向她伛着身子。她转过眼睛瞅着他,因为久望天空而还有些眼花,
过了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堆着一副谜样的笑容瞪着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
乱,赶紧闭了一会眼睛,等到重新睁开,她还望着他;他觉得彼此已经这样的望了好几
天了。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愿意知道看到些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声不出的握着,重新向村子走去,远远的就望见山坳间那些
屋顶作蒜形的钟楼;其中有一座在满生藓苔的瓦上,象戴着一顶小圆帽似的有一个空的
鸟窠。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上,快要进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喷水池,上面供着一座木雕的
圣女玛特兰纳,模样儿很妩媚,带点儿撒娇的神气,伸着手臂站着。阿娜无意中摹仿神
像伸着手的姿势,爬上石栏,把一些冬青树枝,和还没被鸟啄完、也没被冻坏的山梨实
放在女神手里。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乡下男女,穿着过节的新衣服。皮肤褐色,血色极旺
的女人,挽着很大的蛋壳形的髻,穿着浅色衣衫,帽子上插着鲜花,戴着红袖口的白手
套。她们尖着嗓子,用着平静的,不大准的声音唱些简单的歌。一条母牛在牛棚里曼声
叫着。一个患百日咳的儿童在一所屋子里咳嗽。稍为远一些,有人呜呜的吹着单簧管和
短号。村子的广场上,在酒店与公墓之间,有人在跳舞。四个乐师起在一张桌上奏着音
乐。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门前瞧着那些舞伴。他们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声吆
喝。女孩子们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头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别的时候,这种
粗俗的玩乐一定会使阿娜憎厌,那天下午她却是很欣赏,脱下帽子,眉飞色舞的瞧着。
克利斯朵夫听着可笑而庄严的音乐,看着乐师们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儿,不禁哈哈大笑。
他从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账单的反面写起舞曲来了,不久一张纸就写满了,问人家又要
了一张,也象第一页那样涂满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迹。阿娜把脸挨近着他的脸,从他肩
头上看着,低声哼着,猜句子的结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变了样,她就拍
手欢笑。写完以后,克利斯朵夫拿去递给乐师。他们都是技巧纯熟的施瓦本人,马上奏
起①来。调子有一种感伤与滑稽的意味,配着急激的节奏,仿佛穿插着一阵阵的哄笑。
那种可笑的气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动起来。阿娜扑进人堆,随便抓
着两只手,发疯似的打转,头上一支贝壳别针掉下了,头发也散开了挂在腮帮上。克利
斯朵夫始终望着她,很赏识这头美丽壮健的动物,那是至此为止被无情的纪律压得没有
声音的,不会活动的。她当时那副模样,谁都没见过:仿佛戴了一个别人的面具,活脱
是个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着她的手腕跳舞,转来转去,直撞到墙上,
才头昏目眩的停下来。天完全黑了。他们休息了一会,才跟大家告别。平时因为局促或
是因为轻蔑而对平民很矜持的阿娜,这一回却是很和气的跟乐师,店主,以及刚才一块
儿跳舞的村子里的少年握手。
①施瓦本为靠近瑞士的一个德国山区。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们俩孤零零的重新穿过田野,走着早上所走的路。阿
娜先还非常兴奋。慢慢的,她话少了,后来为了疲倦或者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
完全不作声了。她很亲热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连奔带爬翻过来的山坡,
叹了口气。他们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时候,他停下来对她瞧着。她也瞧
着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车中的乘客跟来时一样的多,他们没法谈天。他和她对面坐着,目不转睛的钉着她。
她低着眼睛,抬了一下,又转向别处,他无论如何没法使她掉过头来。她望着车外的黑
夜,嘴唇上挂着茫然的笑容,嘴边有些疲倦的神气。然后笑容不见了,变得无精打采。
他以为火车的节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谈话。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语,头始终向
着别处。他硬要相信这种变化是由于疲倦的关系,但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别有所在。
越近城市,阿娜的脸越凝敛。生气没有了,活泼美丽的肉体又变了石像。下车的时候,
她不接受他伸给她的手。两人不声不响的回到了家里。
过了几天,傍晚四点左右,勃罗姆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家。从隔天气,城上就罩
着一层淡绿的雾。看不见的莱茵河传来一片奔腾的水声。街车的电线在雾其中爆出火星。
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时间:那是非现实的时间,在时间以外的时间。
前几日吹过了峭厉的北风,这一下气候突然转暖,郁勃薰蒸,非常潮湿。天上雪意很浓,
大有不胜重负之概。
他们俩坐在客厅内,周围的陈设和女主人一样带着冷冷的呆板的气息。两个人都不
说话:他看着书,她做着针线。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阔大的脸贴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苍
白的光,从阴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铅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阵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
可是抓握不住。一阵悲怆的苦闷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觉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热的风在
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积的废墟底下回旋飞卷。他背对着阿娜。她正专心工作,没看见
他;可是她打了一个寒噤,好几次把针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觉得疼。两人都感到危险将
临,有点儿神魂无主。
他竭力驱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钢琴在那里勾引他,使他害怕,连望
都不敢望。可是在旁边走过,他的手抵抗不了诱惑,不由得捺了一个音。琴声象人声一
样的颤动起来。阿娜吓了一跳,活计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经坐在那里弹琴,暗中
觉得阿娜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了。他糊里糊涂弹起一个庄严而热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听
了第一次显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题临时作了许多激昂的变奏曲。她不等他开口就
唱起来。两人忘了周围的一切。音乐的神圣的狂潮把他们卷走了
噢!音乐,打开灵魂的深渊的音乐!你把精神的平衡给破坏了,在日常生活中,普
通人的心灵是重门深锁的密室。无处使用的精力,与世枘凿的德性与恶癖,都被关在里
面发锈;实际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着这个密室的锁钥。它们只给你看
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几格。可是音乐有根魔术棒能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于是心中的妖魔
出现了。灵魂变得赤裸裸的一无遮蔽——只要美丽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师就能
监视那些野兽。大音乐家坚强的理性能够催眠他解放出来的情欲。但音乐一停下来,降
妖的法师不在的时候,被他惊醒的情欲就要在囚笼中怒吼,找它们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平静默她唱歌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两人一动都
不敢动,浑身哆嗦突然之间,象闪电那么快,她弯下身子,他仰起头来;两人的嘴
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开,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着不动。勃罗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饭。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别处。吃了晚饭,她立刻回到
卧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罗姆单独相对,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经睡觉的医生被请去出诊。克利斯朵夫听着他下楼,听着他出门。外
边已经下了六小时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盖掉了。天空好似装满了棉絮。街上既没人声,
也没车声,整个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着,觉得有种恐怖的情绪,越来越厉
害。他不能动弹: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雪地上和屋顶上反映出来的银光在壁上浮
动忽然有种细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么紧张的情形之下才听得出来的声音,把他吓
得直打寒颤。克利斯朵夫听见甬道的地板上有阵轻微的拂触,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声
音逐渐逼近,停下了;一块地板响了一下。显而易见有人在门外等着然后静默了几
秒钟,或许是几分钟克利斯朵夫气也透不过来了,浑身是汗。外边大块的雪花飘在
窗上,好似鸟儿的翅膀。有只手在门上摸索,把门推开了,一个影子慢慢的走过来,到
离床几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她走近几步,又停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
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见她倒在他身上。两人悄悄的发疯似的互相抱着,一句
话也没有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也许是过了一世纪,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挣脱身子,溜下
了床,离开了克利斯朵夫,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一句话。他听她光着脚走远,很快的拂
着地板。她回到房里;勃罗姆看到她躺着,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边,屏着
气,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她这样的不知已经熬过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觉,心里难过到极点。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
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
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对别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极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
到厌恶。欧洲某些上层阶级的杂交使他恶心。为丈夫默认的通奸是下流,瞒着丈夫的私
情是无耻,好比一个仆人偷偷的欺骗主子,污辱主子。曾经有过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
痛斥这种罪人!有过多少次他跟这一类自暴自弃的朋友绝交!现在他竟作出同样下
贱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无可恕。他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
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克利斯朵夫怎么样,主人从来没有厌
倦的表示。他如今还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这个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誉,剥夺朋
友的幸福,——那么可怜的家庭幸福!——作为报答。他卑鄙无耻的欺骗了朋友,而且
是跟谁?跟一个他不认识的,不了解的,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心马上抗议
了。他想到她的时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激流,爱情这个字还不足以形容。那不是爱情,
而是千百倍于爱情的感情他心绪象暴风雨般翻腾不已的过了一夜。他把脸浸在冰冷
的水里,气塞住了,打着寒噤。精神上的狂乱结果使他发了一场寒热。
等到困顿不堪的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阳照在耀
眼的雪上。阿娜在园子里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着活儿,似乎没有一点儿骚乱。她的体
态举动有一种她素来没有的庄严气概,连动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动作。
吃中饭的时候,两人遇到了。勃罗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罗姆见
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说话,可是不得清静:老妈子来来往往,他们俩非留神不可。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却老是不对他望。她非但没有骚乱的现象,并且
一举一动都没有的那种高傲与庄严的气派。吃过饭,他以为能谈话了,不料女仆慢腾腾
的收拾着饭桌;他们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设法钉着他们,老是有些东西要拿来或拿去,
在走廊里摸东摸西,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急于把门关上。老妈子似乎有心刺探他们。
阿娜拿着永不离身的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张大靠椅里,把一本书打开
着而并不看。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发见他对着墙壁,脸上很痛苦,便冷冷
的笑了笑。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发出清越的声音。远远的,
街上的孩子们玩着雪球,纵声笑着。阿娜似乎蒙胧入睡了。周围的静默使克利斯朵夫苦
闷之极,差点儿要叫起来。
终于老妈子下了楼,出门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
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
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
抱着了
黄昏的黑影慢慢的展开去。他们的血还在奔腾。她躺在床上,脱了衣服,伸着胳膊,
也不抬一抬手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来,捧着他的脑袋,
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凑近他的脸,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
微微笑着,似乎对于痛苦毫不介意。意识消灭了。他不作声了。一阵阵的寒噤象波浪般
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触她的目
光,他要说的话立刻会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气开口,说他们的行为是怎么卑鄙。她才
听了几个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开去,拧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非常凶
恶。他继续说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下,打开门预备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
关了门,不胜悲苦的说她能忘掉自己的过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开了,勃然大怒的说:
“住嘴!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难道你不看见我痛苦吗?我不要听你的话。”
她的脸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气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她恨不得
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
心中苦闷到极点,也恐惧到极点。勃罗姆回来了。他们俩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样。
那时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