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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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的生命熄灭了呢?”
“那末把别的生命点起来。”
“倘若我连心都死了呢?”
“那末生命是在别的地方了。打开你的窗户迎接它罢。你这糊涂虫,屋子坍了,你
还把自己关在里头!快快出来罢。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过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虚而闭塞的灵
魂中找你。我的灵魂破碎了;不料我的伤口等于一扇窗子,从那里透进了空气;我又能
够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别说话,你听着。”
克利斯朵夫便听见生命的歌声象泉水喁语一般在胸中响亮。凭窗远眺,昨天还是奄
奄一息的树林,今天却在春风春日之下汹涌澎湃。阵阵的风涛,欢乐的颤抖,在树干中
间飘过;屈曲的枝条向着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着手臂。急流奔泻,有如欢笑的钟声。同
样的景色昨天还埋在坟墓里,今天可复活了;生命回来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爱也醒
过来了。得到上帝恩宠的灵魂简直是一桩奇迹!灵魂从恶梦中觉醒,一切都在它周围再
生。心又跳动了。枯涸的泉水又开始流了。
克利斯朵夫重新加入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一到这个阳光象
雪片般乱舞的大混战中就显得太渺小了!他把自己的灵魂剥光了。好比一个人在梦
里常常会吊在空中似的,他从高处看自己,从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时他的痛苦的意义
立刻显出来了。他的斗争是众生万物的大斗争中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
曲,而且马上得到补救的。他为大家斗争,大家也为他斗争。他们分担他的忧苦,他也
分享他们的光荣。
“同伴们,敌人们,向前罢,踏在我的身上罢,炮车尽管在我身上辗过罢!我根本
不想到那个伤我皮肉的铁轮,不想那些踩着我脑袋的脚,我只想着替我报复的人,想着
主宰,想着成千累万的队伍的领袖。我的血是给他未来的胜利铺路的”
如今他觉得上帝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创造者,不是一个尼罗在铁塔上眺望他自己放
下的大火。上帝也在受苦。上帝①也在战斗,跟战斗的人一块儿战斗,援助受苦的人。
因为它是生命,是黑夜里的一点光明,它慢慢的展布开去,要吞没黑夜。可是黑夜无边,
神的战斗永远没有休止;而谁也不知道结果。那是英雄的交响乐,连那些互相冲突,互
相混杂的不协和音也会化作清明恬静的音乐。象榉树林无声无息的作着猛烈的战斗一样,
生命就在永恒的和其中作着战斗。
①尼罗为罗马帝国的大帝,以荒淫无道著称于史。相传公元六十四年时罗马城中的
大火为其所纵。
这些战斗,这种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是一个贝壳,其中可以听到
海洋的波涛。小号的呼号,各种声响的巨风,英勇的呐喊,在威镇一切的节奏上面飞过。
因为在这颗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变了声音。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
为死亡歌唱,为战胜的人歌唱,也为他自己,——战败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唱着。
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乐,象春雨一般渗进那片在冬天龟裂的泥土。羞耻,哀伤,悲苦,如
今都显出了它们神秘的使命:它们使泥土分解,给它肥料;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
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开满了花,可不是上一个春天的花。一
颗新的灵魂诞生了。
它时时刻刻都在诞生。因为它的骨骼还没固定,不象那些发育到顶点而快要老死的
灵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状态中的金属。它身上每秒钟都显出一个新的宇宙。
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象把自己的过去统统丢开了,出发作一次长途旅行:
凭着年轻人的热血,无挂无碍的心胸,呼吸着海洋的空气,以为这旅行是没有完的,他
觉得快乐极了。在世界上到处奔流的那股创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财富使他看得出
神了。他爱着,他能够化身,化身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从他踩在脚下的
草到他握着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树,或是映在山上的云影,或是草坪的气息,或是嗡
嗡作响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数不清的太阳那简直是热血的漩涡。他
不想说话,不想思索,只是笑着,哭着,在这生气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写作,为什
么写作?难道你能写出不可言说的境界吗?然而不管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
他避不掉的。到处都有种种的思想一闪一闪的照射他。怎么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写了,
不管用什么写,也不管写在什么上面;往往他还说不出胸中飞涌的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
而一个乐思还没写完,另外一个又来了。他写着,写着,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写在帽子
的皮带上;不管他写得多快,思想总是来得更快,简直需要一种速记术才好
可是这不过是些不成形的断片。等到他要把这些思想放进一般的音乐形式,困难就
来了;他发觉从前的模子没有一个再适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实的保留下来,就得
先把至此为止所听到的,所写过的,统统忘掉,把所有学得来的公式和传统的技术一起
推翻,——那只能给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给那些懒于用自己的脑子去思想,袭取他
人的见解的人做一张现成的床铺。从前,在他自以为生命与艺术已经成熟的时期,——
(其实只到了他许多生命中一个生命的终点),——他用来表白的是一般的语言,不是
跟自己的思想同时产生的新语言;他的感情是随着现成的逻辑发展的,那逻辑提供他一
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带他走着前人的老路,到一个早先定妥而且是群众所等待的结局。
此刻可没有现成的路了,应当由情操去开辟出来,思想只有跟从的分儿。他的任务已经
不是描写热情,而是要和热情合为一体,使他跟内心的规律交融。
同时,克利斯朵夫挣扎了好久而不愿意承认的矛盾居然消灭了。因为他虽是一个纯
粹的艺术家,也常常为一些与艺术无关的问题操心,认为艺术有一种社会的使命。他没
觉得自己原来有两种人的性格:一个是创造的艺术家,完全不问道德后果的;一个是行
动者,喜欢推理的,希望他的艺术有道德的与社会的作用,他们俩有时使彼此非常为难。
现在他一心一意的想着创造,等于受着自然律支配的时候,就把实用的念头丢开了。当
然他照旧瞧不平时下那种卑鄙的不道德的风气,始终认为淫猥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
是艺术的一种病,长在腐烂的树干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乐为目标的艺术等于把艺术送
入妓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于矫枉过正,提倡庸俗的实用主义,提倡以道德为目标的艺
术,把天马阉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艺术,名副其实的艺术,决不受一朝一夕的规则
限制;它是一颗向无垠的太空飞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实用方面这股力是有用的,无用
的,或者是危险的,它总是力,总是火,是天上闪出来的电光;因为这一点,它是圣洁
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实用世界中也成为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善,跟信仰一
样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来源——太阳——相同。太阳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
①它是生命。它战胜黑夜。艺术亦然如此。
①希腊神话以阿波罗为驾驭太阳的光明之神,同时亦为艺术之神,象征艺术与太阳
同源。
所以完全浸在艺术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发觉,心中涌起许多陌生的,意想
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欲,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识的灵魂——而是
一颗陌生的,对他的所爱所苦,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的灵魂,一颗欢乐的,神妙的,
犷野的,不可解的灵魂!它把克利斯朵夫当做马一样的驱策,老是用踢马刺踢着他。偶
尔能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所写的东西,一边问自己:
“怎么,怎么这个会从我身上出来的?”
他那时被精神的狂乱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领教过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独立
的意志,是“世界与生命的谜”,为欧德称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虽有武装保护,
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写着,写着,成天成月的写着。有些时期,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
继续在那里无穷无尽的生产。只要轻轻的撩拨一下,微风送来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万
万的内心的萌芽长发起来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索,也没有时间生活。忙于创造的
灵魂威镇着生命的废墟。
随后,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气力尽,老了十岁,——可是得救了。他离开
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头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白发,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间开遍了草原。腮帮上有
了新的皱纹。可是恬静的眼神恢复了,嘴巴的神气表示隐忍了。他心平气和。如今他明
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对着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骄傲,人类的骄傲,都是没用的。没
有一个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着了,那股力就会溜进我们胸中把我们带
走带到哪样的深渊里去呢?带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们丢在干涸的河床里面。单
是愿意战斗还不够。应当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他兴之所至,会随时随地给你爱情,死
亡,或是生命。没有上帝的意志,单是人的意志是一无所用的。上帝在一刹那间就能毁
灭我们多少年的劳作与努力。而他高兴的时候,也能使朽腐化为神奇。一个能创造的艺
术家,特别感觉到自己逃不过神的掌握;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说神灵启示他的话
的。
克利斯朵夫这才懂得海顿老人的明哲,——他每天早上执笔之前先要跪着战战
兢兢的提防,诚惶诚恐的祈祷。所以你得祈祷上帝,求他和你同在。你得抱着虔诚与热
爱的心和生命之神沟通。
夏天将尽,一个巴黎朋友经过瑞士,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隐居,特意登门拜访。他
是音乐批评家,一向最赏识他的作品。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崇拜克利
斯朵夫的。他们告诉他,欧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极表欢迎。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消
息并不感到兴趣,认为过去的他已经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为客人要求,
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对方完全不懂,以为克利斯朵夫疯了。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的经营;只是一种流汁,没有冷却的液体,它可
能适应任何形式而自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它什么都不象;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几点
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回答:“差不多是这么回事。混沌的眼睛在世界的幕后发光”
但来客不懂得诺瓦利斯①的这句名言,只暗暗的想:“他才气尽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希望他了解。
客人告别的时候,他陪着他们走一程,有心带他们看看山上的风光。但他也没有走
多少路。看到一片草原,音乐批评家便提起巴黎戏院的装饰;那位画家又认为色调配合
得很不高明,完全是瑞士风味,象又酸又无味的大黄饼,霍特娄②一派的东西;并且他
对自然界也表示很冷淡。
…
①诺瓦利斯为十八世纪德国诗人。
②霍特娄为十九世纪瑞士历史画家。
“自然界?什么叫做自然界?我就不认识!有了光和色,不就行了吗?我才不理会
什么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跟他们握了手,让他们走了。他对这些情形都不动心了。他们都是在土
洼那一边的。这样倒更好。他不想对人家说:“要到我这里来,应当走同样的路。”
几个月来把他烧着的火低下去了。但克利斯朵夫心中依旧保持着那股暖气,知道火
一定还会烧起来,要不是在他身上,就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管它在哪儿,他总是一样
的爱它:火总是同样的火。在这个九月的傍晚,他觉得那道火蔓延着整个的自然界。
他望回家的路上走。一阵暴雨过了,又是阳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上成熟
的果子掉在潮湿的草里。张在松树上的蜘蛛网还有雨点闪闪发光,好比古式的车辆。湿
漉漉的林边,啄木鸟格格的笑着。成千成万的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续而深沉的嗡嗡
声充塞着古木成荫的穹窿。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平空地上:那是土坳中间一片椭圆形的盆地,满照着夕阳;
泥土赫红,中间有一小方田,长着晚熟的麦与深黄的灯芯草。周围是一带秋色灿烂的树
林:红铜色的榉树,淡黄的栗树,清凉茶树上的果实象珊瑚一般,樱桃树伸着火红的小
舌头,叶子橘黄的苔桃,佛手柑,褐色的火绒整个儿象一堆燃烧的荆棘。在这个如
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象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
但它也知道永远能够望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
天国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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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初版序
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我毫无隐蔽的暴露了它的缺陷与德性,它的沉重
的悲哀,它的混混沌沌的骄傲,它的英勇的努力,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一种道德、
一种美学、一种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
向前罢。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生命是连续不断的
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咱们一起死了预备再生罢!
罗曼?罗兰一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