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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部分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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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人,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
    她家里客人很多,她也不怎么挑选,——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属
于同一个社会,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受着同样的习惯熏陶,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相当调和,
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两国所遇到的大不相同。多数是意大利旧家,偶尔也和外族通婚,
增加一点新生的力量。表面上,他们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浓,四种主要的语言都是通行的,
西方四大国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每个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资本:例如犹太人的惶惑,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冷静;但一切都在意大利这口坩埚中溶化了。盗魁菲首称王了几百
年的影响,一个民族决不能轻易摆脱:质地尽管改变,痕迹始终留着。移植在拉丁古土
上的北方种族,就有十足意大利型的面貌,吕尼画上的笑容,铁相画上的恬静而肉感的
目光。不管你涂在罗马画板上的是何种颜色,调出来的总是罗马色彩。
    那些心灵往往很庸俗,有几个还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旧发出一种千年不散的香味
与古文明的气息,使克利斯朵夫虽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为叹服。极平凡的
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礼的风度,文雅的举动,殷勤亲切而仍保持着机诈
与身分,一颦一笑与随机应变的聪明所显出来的高雅与细腻,而那种聪明还带着些慵懒
的怀疑的色彩,方面很广,表现得非常自然。不呆板,不狂妄。也没有书本式的迂腐。
你在这儿决不会遇到巴黎社交场中的那般心理学家,或是相信军国主义的德国博士。你
所见到的是简简单单的人,富于人情味的人,象当年丹朗斯和西比翁?爱弥里安①的朋
友们一样
 
    …
    ①丹朗斯为公元前二世纪时拉丁诗人,所作喜剧有名于史。西比翁?爱弥里安为公
元前二世纪时罗马贵族党的领袖。
    “我是人,只要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感到兴趣”
    实际上这些都是徒有其表。他们所表现的生命只是浮表的,不是真实的。骨子里是
无可救药的轻佻,跟无论哪一国的上流社会一样。但与别国人的轻佻不同而成为意大利
的民族性的,是那种萎靡不振的性格。法国人的轻佻附带着神经质的狂热,头脑老是在
骚动,哪怕是空转一阵。意大利人的头脑却很会休息,太会休息了。躺在温暖的阴影里,
把萎靡的享乐主义和长于讥讽的聪明枕着自己的头,的确是很舒服的;——他们的聪明
富有弹性,相当好奇,其实是异乎寻常的麻木。
    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定见。不管是政治是艺术,他们都用同样的玩票作风对付。有的
是性格极可爱的人,脸是意大利贵族的俊美的脸,五官清秀,眼睛又聪明又温和,举止
安详,爱自然,爱古画,爱花,爱女人,爱图书,爱精美的烹调,爱乡土,爱音乐
他们什么都爱,却没有一样东西特别爱。在旁人看来,仿佛他们竟一无所爱。然而爱情
还在他们的生活中占着极大的位置,只是以不扰乱他们为条件。他们的爱情也是萎靡的,
懒惰的,象他们一样;即使是狂热的爱也近于家庭之间的感情。他们稳实而和谐的聪明
其实是非常麻木的:不同的思想尽可以在脑子里碰在一起,非但不会冲突,反而能若无
其事的结合起来,彼此的锋芒都给挫钝了,不足为害了。他们怕彻底的信仰,怕激烈的
手段;只有似了非了的解决方式和若有若无的思想,他们才觉得舒服。他们的精神是开
明的保守党的精神,需要一种不高不低的政治与艺术,需要一种气候温和的疗养地,使
人不至于气喘,不至于心跳。在哥尔多尼那些懒惰的剧中人身上,或是在曼佐尼那种平
均而散漫的光线中,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们的懒散的习气并不因之而感到不
安。他们不象他们伟大的祖先般说
    “第一要生活”,而是说“第一要安安静静的生活!”
    大家的心愿就是要安安静静的生活,连那些最刚毅的,指挥政治活动的人也是这样。
例如某个小型的马基阿维里,很①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别人,心肠象头脑一样的冷酷,
精明强干,只问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牺牲所有的朋友,同时也不惜
把野心为了另外一个目的牺牲,那目的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安安静静的生活”。他们
需要长时期的麻木。过后他们才仿佛睡足了觉,精神饱满;庄重的男人,幽静的妇女,
会突然之间兴奋起来,有说有笑,快快活活的去应酬交际:他们需要说许多话,作许多
手势,发许多怪论,逞着莫名片妙的兴致,消耗他们的精力;总而言之,他们在那里扮
演滑稽歌剧。在这些意大利人的肖像上,我们难得会找到经过思想磨蚀的痕迹,寒光闪
闪的瞳子,被永无休止的精神活动磨瘦的脸庞,象我们在北方见到的那样。可是跟别处
一样,这儿也有苦闷的心灵,在淡漠无情的外表之下藏着它们的创伤,欲望,忧虑,而
且还用迷迷忽忽的境界来麻醉自己。某些心灵还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现象,
畸形的,乖张的,暗示它们的精神不平衡,——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
有如在罗马郊外剥落分裂的断层岩。
    …
    ①马基阿维里(1469…1527)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学家,著有《霸术》一
书,有名于世。后以马基阿维里为好弄权术,不择手段,专制残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词。
    这些心灵,这些平静的,爱取笑的,隐藏着悲剧的眼睛,自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
但克利斯朵夫没有兴致去体会它。他看见葛拉齐亚和这些时髦人物周旋,非常气恼。他
恨他们,恨她。他对她生气,好似对罗马生气一样。他去看葛拉齐亚的次数减少了,已
经想要动身了。
    可是他并不动身。尽管讨厌那个意大利社会,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它的魔力了。
    暂时他不跟人家往来,只自个儿在城内城外。罗马的阳光,平台上的花园,被旭日
照耀的海象腰带般环绕着的①郊野,慢慢的把这块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让他体会到了。他
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筑,发誓决不自动去找它们,除非它们来找着他。而它们果然来找
他了:在岗峦起伏的城中随便散步的时候,他就碰见了它们。夕照之下的大广场,一半
已经坍了的巴拉丁拱门,后面衬托着蔚蓝的天空:克利斯朵夫都不其然而然的看到了。
他在一望无际的郊野徘徊:半红不红的台伯河浑浊一片,挟带着淤泥,仿佛是泥土在那
里流动,——残废的古代水桥好比古生物的硕大无朋的脊骨。大块的乌②云在蓝色的天
空卷过。乡下人品着马,挥着鞭子,赶着一群长角的淡灰的牛。笔直的古道,尘埃飞扬,
没有一点荫蔽:脚如羊足,大腿上裹着长毛皮的牧人在那里静悄悄的走着。辽远的天际,
意大利中部的庄严的山脉展开着连绵不断的峰峦;另一方面的天边,却映着古老的城垣,
圣?约翰教堂的正面矗立着姿态飞舞的雕像,远望只看见黝黑的侧影万籁俱寂
日光如火风在平原上吹过一座没有头的,臂上雕着衣饰的石像,被蔓长的野草
掩没了;一条蜥蜴爬在石像上晒着太阳,只有肚子在那儿轻轻的翕动。克利斯朵夫被阳
光灌醉了,(有时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坐在破烂的大理石像旁边的黑色的泥地上,
微微笑着,蒙蒙的把什么都忘了,尽量吸收着那股罗马特有的气息,那股安静而强烈的
力,——直到黑夜将临的时候。悲壮的日色隐没了,四下里一片凄凉,那时他中心悒郁,
赶紧溜了噢,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的大地!你面上多么和气,内心却多么骚
动;我还在你的胸中听见罗马军团的号角声呢。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怀中汹涌!多少欲
望都在要求觉醒!
    
    ①欧洲庭园,特别在罗马,其多利用地形筑成高至数丈之花坛,规模不下于花园。
    ②大广场位于古罗马城的中心(在今城之南端),罗马帝国时代作为市集、审判、
及举行国民大会之用。今为罗马城中最伟大的古迹之一。巴拉丁为罗马七岗之一,今存
有著名的废墟。台伯河为横贯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水桥为罗马帝国时代将城外之水
运至城内时安放水管之建筑,高出地面数十丈,下有无数环洞,远望宛似连绵不断的巨
型凯旋门。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心中还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尘土下面,那个火
始终被保存着。人家以为它已经和玛志尼同归于尽,不料它复活了。还是同样的火。当
然,①愿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为大家想睡觉。那是一道明亮而剧烈的光。凡是心
中有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满三十五岁,头脑开通,气质、教育、
意见、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识分子,——都为了崇拜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联合起来了。
党派的名称尽管不同,思想的派别尽管各异,都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拿出勇气来思
想”。要坦白,要敢作敢为!他们大声疾呼的要惊醒民族的迷梦。自从意大利听了英雄
志士的号召在政治上复活以后,自从它最近在经济上复活以后,现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
意大利的思想从坟墓中救出来。优秀阶级的懒惰而畏怯的麻痹状态,懦弱的性格,大言
不惭的习气,使他们象受到奇耻大辱一般的痛苦。华而不实的空谈和奴颜婢膝的作风,
几百年来象浓雾似的罩着民族精神,现在被他们嘹亮的声音把浓雾冲破了,一阵狂风把
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不稍假借的正气吹过来了。他们竭力要用清楚的头脑支配坚决的行动。
必要的时候,他们能够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纪律而牺牲个人的主张,但最高的祭
坛和最纯洁的热诚仍是留给真理的。他们又兴奋又虔诚的爱着真理。这些青年中的一个
领袖②被敌人侮辱,毁谤,威胁之下,气度伟大的回答:
    …
    ①玛志尼(1805…1872)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运动的领袖。
    ②指葛斯伯?普莱索里尼,当时与巴比尼共同领导一个叫做“民族之声”的社团。
——原注(译者按:普莱索里尼生于1882年,为意大利作家,对近代意大利文学影
响极大。)
    “你们得尊重真理!我这是开诚布公的跟你们说,没有一点儿怨恨。我忘了你们给
我的伤害,也忘了我可能给你们的伤害。你们第一得真诚!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
的敬意的人,绝对谈不到良心,谈不到崇高的生命,谈不到牺牲,谈不到高尚。忠于真
理是件艰苦的事,但愿你们努力。凡是拿虚伪做武器的,在没有损害别人之前,先要损
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们的灵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谎言蛀
空了。现在我不是以敌人的资格和你们说话。咱们都站在一个超乎争执以外的立场上,
即使你们的情欲在你们嘴里用着国家的名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世界上还有些东西
比国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类的良心。世界上也有些你们不能侵犯的规律,要不然你们
便不能称为意大利人。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寻求真理的人;你们应当听听他的
呼声。他只希望你们伟大,纯洁;他也极愿意和你们一切努力。因为不管你们愿意不愿
意,咱们始终是和世界上一切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我们的成绩(那是不能预料
的)将要刻着我们共同的标记,如果我们的行为不违背真理的话。人类的特点就在于他
有种奇妙的禀赋,能够寻求真理,看见真理,爱真理,为真理而牺牲自己。——凡是抓
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这些话,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的回声,觉得这些人和他原来
是弟兄。固然,民族与思想的斗争,早晚有一天会使他们厮杀一场;可是朋友也好,敌
人也好,他们总是同一个大家族出身。这一点,他们象他一样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没
有认识他们,他们先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已是奥里维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发见他朋友
的作品—…(几册诗,几册批评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极少数的读者,可是已经被那
些意大利人翻译过去,对他们是很熟悉的东西了。
    以后他才发觉他们和奥里维之间有着不可超越的距离。他们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
他们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着他们的民族思想。他们在外国作品中所找的,
只限于他们民族的本能所愿意找到的成分,所采取的往往还是他们不知不觉先羼了进去
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评家,拙劣的心理学者,他们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热情
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时候也是如此。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永远忘不了自己,对于北方人
的那些无我的梦境绝对不感兴趣;它把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归结到自己的欲望,归结
到民族的骄傲。不幸这些健美的,很适宜于实际行动的意大利人,偏偏只凭热情行事,
很快会感到厌倦;但是被热情吹打的时候,他们比无论哪个民族都飞得更高,只要看近
代意大利的统一运动就可知道。——现在又是这一类声势浩大的风在一切党派的意大利
青年中吹起来了:国家主义派,新加特力教派,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一切不屈不挠的意
大利人,希望做罗马帝国——世界之后——的公民的人,都受着这股潮流激荡。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们的热诚,以及使他跟他们意气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
瞧不起上流社会那一点上,他们当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场相同。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会
是因为葛拉齐亚喜欢跟它来往。但他们比他更恨那种谨慎、麻木、苟安的精神,恨那些
可笑的丑态,半吞半吐的说话,含糊两可的思想,遇事无所取舍的骑墙作风。他们都是
自学出身的好汉,从头到脚都是自己造起来的,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加一番最后的琢磨,
倒反有心露出他们天生的粗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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