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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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两封信没有复。于是她到我某次的预奏会上——(人家正在试奏我的第六交响曲)
——来钉我了。在休息时间,我看见她迎面而来,探着鼻子拚命的呼吸,嘴里嚷着:唔,
真有点儿爱情的气息!啊!我多喜欢这个音乐!
“她的外表改变了;唯有猫儿似的豹眼和扯动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脸盘变得宽大,
结实,血色很好,非常健康。参加体育活动的结果,她和从前不同了。她对于这个玩艺
儿喜欢得如醉若狂。你知道她的丈夫是汽车俱乐部和航空俱乐部的要人。所有的飞行比
赛,所有水、陆、空的运动,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没有一次不到。他们老是奔东奔西
的旅行。要跟他们谈话简直不可能;两人说的无非是赛跑,赛船,赛球,赛马。这是一
批新的时髦人物。悲莱阿斯的时代过去了。如今大家不在精神方面讲究时髦了。少女们
所追求的,是在露天与阳光底下跑来跑去晒出来的鲜红的皮色。她们瞧着你的时候,眼
睛跟男人的一样,笑也笑得很粗野,语气也更火暴更放肆了。你的表姊有时会若无其事
的说些野话。她过去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此刻居然成为饭桌上的健将。她还抱怨胃
不好,因为她这样说惯了,事实上并不因此少动一叉。她连一本书都不看。在她那个社
会里,谁也不看书了。唯有音乐还承蒙她们瞧得起,同时它也因为文学失势而沾了光。
等到这些家伙疲倦得浑身软瘫了,音乐就等于他们的土耳其浴,温暖的蒸汽,按摩,东
方烟袋完全用不着他们思想的。在体育活动与恋爱之间,音乐是一种过渡的玩艺,
并且也还是一种运动。但在一切审美的娱乐中,今日最受欢迎的运动是跳舞。俄国舞,
希腊舞,瑞士舞,美国舞,在巴黎什么都可以拿来跳舞:贝多芬的交响曲,埃斯库罗斯
①的悲剧,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梵蒂冈教廷中的古物,格路克的歌剧《奥尔弗》,
瓦格纳的《特里斯坦》那些人都害上了想入非非的怪毛病。
…
①埃斯库罗斯为古希腊的悲剧诗人。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样把这些调和平来。她的唯美主义,她的体育活动,
她的精明干练——(因为她母亲处理事务的才干跟日常生活中的专制作风,她都承继
了),——合在一起必然成为一种莫名片妙的混合物;但她觉得很舒服;她的最疯狂的
怪癖并不妨碍她清楚的头脑,正如她驾着风驰电掣的汽车不会眼花也不会手忙脚乱。那
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丈夫,宾客,仆役,都被她随心所欲的支配着。她也参预政治,
拥护殿下;我不相信她是保王党,可是这样一来,②她的忙乱可以多一个借口。并且她
虽然一本书念不上十页,照旧参加学士院的选举。——她自告奋勇要做我的后台。你知
道这对我就不是味儿。最可恶的是,我是为了听从你的话才去看她的,不料她自以为对
我有什么影响我自然要欺骗她,当面把她揭穿了。她听了不过笑笑;还厚着脸跟我
顶嘴。你说她骨子里是个老实人;不错,只要在她有点儿事情可做的时候。她自己也承
认这一点:倘若机器没有东西可以碾磨,它为了找材料,什么都作得出。——我上她家
去了两次。现在我不去了。对你,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服从。你总不至于要我的命吧?
我从她那儿出来简直筋疲力尽,累得要死。我上次看了她回来,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恶
梦:我变做她的丈夫,整个生活都给搅得天翻地覆真正的丈夫可决不会做这样荒唐
的梦;因为所有我在她府上见到的人里头,他是和她相处最少的一个;便是碰在一起,
他们也只谈运动。他们俩非常投机呢。
…
②本书写作时期,法国王室的后裔是路易?菲力气?劳白?奥莱昂公爵(1869
…1926)。自十八世纪大革命以后,法国的保王党运动始终存在,每个时代的党人
均以当时在王室世系上应当继承王位的人为假想的王,称之为“殿下”。
“所有这批人怎么会捧我的音乐的?我不想去了解。据我看,大概那对他们是一种
新的刺激。他们喜欢我的音乐粗暴。目前他们爱着一种油脂厚重的艺术。至于油脂里头
的灵魂,他们连想也没想到。他们会从今天的如醉若狂转变到明天的视若无睹,再从明
天的视若无睹转变到后天的非难中伤,实际是从来没有认识对象。这种情形是所有的艺
术家都遇到的。我对于自己的走红不存什么幻想,那是不会久的,而且还要我付代价呢。
——眼前我只冷眼看着那些怪现象。对我崇拜最热烈的(你猜是谁?)是咱们的朋
友雷维…葛,那位漂亮人物,从前我跟他作过一次可笑的决斗的,你总该记得罢?此刻
他在开导那些从前不了解我的人,而且开导得很好。所有谈论我的人还算他最聪明。其
余的是些什么货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并且我也没有这心思。人家所赞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听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
的面目,而我不觉得我美。对于一个有眼睛的人,一件音乐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
幸而他们又是瞎子又是聋子。我在作品里放进了自己多少的骚乱与弱点,以至于我有时
候觉得把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来简直是干了件坏事。直看到群众非常安静,我才放下心:
他们穿着三重的铁甲,什么都伤害不到他们,否则我非入地狱不可了你埋怨我责己
太严。那是因为你的认识我并不象我的认识我自己。人家只看见我们现在的模样,看不
见我们可能成为的模样;大家称赞我们的,多半是推移我们的时势和支配我们的力量,
而很少是我们修养得来的成绩。让我讲一件故事给你听罢。
“前天晚上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巴黎有些咖啡馆奏着相当美好的音乐,虽然方式很
奇怪;我去的便是这样的一家。他们用五六种乐器,加上一架钢琴,奏着所有的交响曲,
弥撒祭乐,清唱剧。那正如罗马的大理石铺子出卖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给人做壁炉架
上的装饰品。似乎这么办是对艺术有益的。为了要使艺术流通,非把它铸成铜子儿不可。
除此之外,那些音乐会倒也货真价实:节目非常丰盛,演奏的人都很尽心。我在那儿遇
到一个跟我素有往来的大提琴师;他的眼睛跟我父亲的很象。他把一生的经历告诉我。
祖父是农夫,父亲是北方一个村公所里的办事员。人家想培植他做个上等人,当律师,
便送他到附近的城里去念中学。孩子又结实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证人那种细功夫的料子。
他不能安分守己,从墙上跳出去,在田野里乱跑,追逐女孩子,逞着蛮力跟人打架;要
不然就游手好闲,做梦一般的想着些永远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样东西吸引他,就是音乐。
天知道为什么!家族里头没有一个音乐家,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叔祖。那种怪物,内地
有的是,往往很聪明,很有天赋,可惜孤高自傲,为了一些古怪的无聊事儿把才气消磨
尽了。那叔祖发明了一种新的记谱法,——(你瞧,又是一种!)——可以促成音乐革
①命的;他还自以为发明了一种速记术,可以把歌词、曲调、伴奏三者同时记录下来;
但一写下来,他自己先认不清了。家族一边嘲笑这个老头儿,一边也很得意,心里想:
——他是个老疯子。可是谁知道?也许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孙的爱好音乐就是从
他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在那小地方能听到些什么音乐呢?可是恶俗的音乐所引起的
爱,跟美好的音乐所引起的一样纯洁。
…
①很多欧洲人发明新的记谱法,认为五线谱还不够完美。
“不幸这种热情似乎在他的环境里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没有叔祖那股顽强的戆气。
他只能偷偷的翻着老疯子呕尽心血的作品,作为他畸形的音乐教育的基础。在父亲面前
和舆论面前,他又虚荣又胆怯,在没有成功之前决不敢提其他的志愿。老实的孩子受着
家庭的压迫,象所有法国的小布尔乔亚一样,因为懦弱,不敢和家属的意志对抗,表面
上一味服从,实际却永远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他并不走自己喜欢的路,却毫无兴趣的
做着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的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失败。考试都马马虎
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处,是从此可以逃掉内地与父母的双重监督。他看到法律就
头痛,决意将来不吃这行饭;但只要父亲活着,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志愿。也许他很乐意
在决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时候。象他那等人,一辈子都空想着将来做些什么,可能做些什
么,目前却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轨,凭着乡下青年的狠劲,把自
己交给了两桩热情:女人和音乐;一方面被音乐会搅昏了头,一方面也为了寻欢作乐搅
昏了头。他为此虚度了几年,一点不想办法补足他的音乐教育。骄傲,暴躁,独立不羁
与多疑的坏脾气,使他没法跟任何教师去学,也不愿向任何人请教。
“父亲死后,他把法律书一古脑儿丢开了。没有勇气学习必不可少的技术,他先就
开始作曲。由于懒惰游荡的老毛病与寻欢作乐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里很有感情,
但他始终抓不住自己的思想与形式,结果只能写些无聊的滥调。最糟的是,这个平庸的
家伙心中的确有点儿伟大的东西。我看过他两件从前的作品,东零西碎的颇有些动人的
思想,仅仅露出些端倪,马上就变了样。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火而且他的脑子又
是好不古怪!他想对我解释贝多芬的奏鸣曲,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
他抱着何等的热情,态度何等的严肃!他一边说一边含着眼泪。他能够为了所爱的东西
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又动人又滑稽。正当我预备当面笑他的时候,
心里竟想拥抱他了真是老实到了骨子里。他瞧不起巴黎文艺社团的欺诈,也瞧不起
那些空头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天真的仰慕走红的人
“他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几个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时候,又
象许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样,偏偏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没有钱的女人。她嗓
子很好,并不爱好音乐而弄着音乐。两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
演技来维持。自然,他们不久就发见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父
亲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梦,以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来实现了。小姑娘象她的母亲,
只能成为一个毫无天分的钢琴匠;她非常敬爱父亲,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欢心。几年
之中,他们跑遍了名城胜地的旅馆,挣来的钱还不如受的羞辱多。娇弱而劳作过度的孩
子死了。绝望的妻子脾气越来越坏。简直是无边的苦海,没有希望跳出来,同时他心里
又抱着一个没有能力达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这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家伙,一生只是一组连续不断的悔恨,我
就心里想:——瞧,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我们童年时代的心灵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
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们的音乐思想也有某些共同点;不过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
来。我没有象他那样的陷落是靠的什么呢?没有问题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
遭遇。并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论,难道那完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吗?岂非多半是靠
我的种族,靠我的朋友们,靠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谦
卑了。一个人觉得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末流到第一流,距
离并不大
“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
时候,决不该独善其身。所以我留在这里了,我要强迫自己每年在这儿住几个月,或是
在维也纳,或是在柏林,虽然我已经住不惯这些都市。可是我不应该离开岗位。即使这
种逗留不能有益于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担心的,——至少可能对我自己有点儿好处。
而且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觉得安慰。再说(我不愿意扯谎)我在这儿
也渐渐感到愉快了。再会罢,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
喜欢做了。
克利斯朵夫”
这样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为讨她喜欢,一部分也因为他艺术家的好奇心觉醒之
下,被新生的艺术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见所为的一切都献给葛拉齐亚,写信告
诉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对这些感到多大兴趣未免是妄想;也许她还有点儿漠不关心呢。
但他感激她并不过于表示出来。
她经常每半个月复他一封信,都是措辞亲切而极有节度的,象她的动作一样。提到
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始终保持着温柔,高傲,矜持的态度。她知道她的话会在克利斯
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剧烈的反响,所以宁可表示得冷淡一点而不愿意挑动他的热情,因为
她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兴奋。可是她凭着女性的聪明,自有办法不让朋友的爱情感到失意,
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话扫了对方的兴,她会立刻用几句甜蜜的话把伤口包扎起来。克利斯
朵夫不久就看透这种策略,便也使出爱情的狡计,努力压制自己的冲动,把信写得更有
节制,使葛拉齐亚复信的时候减少一点儿警惕。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对于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动越感到兴味。特别因为青年人对
他的好感比较少,所以他觉得更有意思。他没有看错;他的走红不过是昙花一现。十年
退隐之后再回到巴黎来,他不免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可是命运弄人,这一回捧他的竟是
他从前的敌人——时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艺术家倒反暗中对他抱着敌意,或者存着
猜忌的心。他的权威是靠着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数量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