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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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没有。他们快乐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们,想到自己处在他们的地位也是一样
的。他想着他们那种无愁无虑的快乐,又想到那是他给他们的。
等到奥洛拉的信终于来到的时候,他病已经好了一些,开始起床了。乔治只在信尾
签了一个名。奥洛拉很少问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状,报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办
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兰德家的一条围巾寄给她。虽然这不是一件要事,——(还是
奥洛拉没话找话,临时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却因为还能帮他们忙而很高兴,赶着
出去了。外面下着骤雨,又来了个寒潮,下过了雪,刮着冰冷的风。街上连车辆都没有。
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着。职员又无礼又故意把手续办得很慢,使他生气,可是
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会让自己动火的,近来的脾气一部分是
由于疾病所致;他的身体根本上已经动摇了,好似快要倒下来的橡树,挨了一斧,不由
得发出一阵最后的颤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看门女人在楼下递给他一段从杂志上剪下
来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来是一篇把他痛骂一顿的文章。这些东西现在是难得有的了。
打一个不觉得挨打的人是没劲的!便是一些最顽强的敌人,尽管讨厌他,也不由自主的
对他有了敬意,唯譬如此,他们心里很气。俾斯麦曾经说过,似乎带着点遗憾的意味:
“人家以为爱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实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比俾斯麦更强的强者,爱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对克利斯
朵夫信口谩骂,预告下半个月还要发表几篇攻击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着笑了,一边
上床一边对自己说:“哼,他要大吃一惊呢!那时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劝他雇一个看护,他执意不肯。他说他一向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个时候请看护
不是剥夺了他的清福吗?
他并不觉得无聊。近年来,他老是跟自己谈着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而最
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灵魂不但有了两个,而且有了十个。它们互相
交谈,但唱歌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参与他们的谈话,有时不声不响的听着它们。床上,
桌上,就在随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着空白的五线谱,可以把那些心灵和他自己的谈
话记下来,一边听着针锋相对的议论发笑。他已经养成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想”和
“写”这两个动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了;对于他,写下来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扰他
和这些灵魂谈话的,都惹他厌烦和生气。有的时候,连他最心爱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这
个感觉。他竭力不对他们表示;但这种强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单
独相对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刚才是迷失了;人间的絮语把内心的声音盖掉了。
他的静默是通神的静默!
他只允许看门女人或是她的随便哪个孩子,每天来两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没有。他
也托他们送字条,因为直到最后几天还跟爱麦虞限有书信来往。两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
样重,对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灵,和爱麦虞限的
无信仰的自由的心灵,殊途同归,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笔画颤抖的字迹
越来越不容易认了,但他们从来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着那些永远谈不完的题目:他
们的艺术,他们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着颤危危的手,写出瑞典王在战场上临死时的一句话:
“我目的达到了,兄弟,你自个儿想办法罢!”
好似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楼阁,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儿看到了青年时期拚命的
努力,为的要控制自己;顽强的奋斗,为的要跟别人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为的要在种
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个性。便是胜利以后,还得夙夜警惕,守护他的战利品,同时还
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友谊的快乐与考验,使孤独的心和全人类有了沟通。然后是艺
术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胜骄傲的以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
命运了。不料峰回路转,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骑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
的先锋队。他倒下去了,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淋漓的爬着,爬到了山顶上:锻炼灵魂的
野火在云中吐着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战斗一样。战
斗完了,筋疲力尽。于是他珍惜他的失败,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们指定的范
围内完成主的意志。为的是等到播种,收获,把那些艰苦而美妙的劳作做完以后,能有
权利躺在山脚下休息,对阳光普照的山峰说:
“祝福你们!我不欣赏你们的光明。但你们的阴影对我是甜美的”
这时候,爱人出现了,握着他的手;死神摧毁了她肉体的障碍,把她的灵魂灌输到
了他的灵魂里面。他们一同走出了时间的洪流,到了极乐的高峰,——在那儿,过去,
现在,将来,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平静的心同时看到了悲哀与欢乐的生长,发荣,
与枯萎,——在那儿,一切都是和谐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剧痛,脑子里乱烘烘的人影,使
他明白还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罢!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个蠢女人在上一层楼上几小时的弹着琴。她只会弹一个
曲子,翻来覆去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觉得其乐无穷。这些句子对于她是代表一种欢乐,
代表千变万化的情绪。克利斯朵夫懂得她这种快乐的意义,可是听得厌烦之极,几乎要
哭出来。要是她不弹得这么响倒还罢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闹,象恨一个人的恶习一样
终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够听而不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见得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已经慢慢的离开他的肉体,离开这个又病又猥琐的肉体在里头关了多少年也够受
了!他看着它渐渐的坏掉,心里想:
“好罢,它把我关也关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问自己:“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样?是克利斯
朵夫的姓名永久流传而让他的作品消灭呢,还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让他的姓名消灭?”
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道:“让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灭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留
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实的,唯一真实的部分。让克利斯朵夫去死灭罢!”
但过了一会,他觉得作品跟自己一样的没有意思。相信他的艺术会永生,未免太可
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运,并且还见到一切现代音乐的命运。音乐的语
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数的专家才懂得。现在能有几人了解
蒙特威尔第与吕利的?藓苔已经在侵蚀古典森林中的橡树了。那些音响的建筑,我们在
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
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着这些废墟而竟无动于衷。
“难道我并不怎样的爱生命吗?”他不胜惊讶的问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这正是表示他更爱生命对着艺术的废墟痛哭吗?那是犯不上的。
艺术是人类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让它们一起消灭罢,被阳光吞没罢!它们使我看不
见阳光自然界无穷的宝藏都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
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平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
关连。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衷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
穷”上面。人需要用这个谎言去了解那个不可解;因为他要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相
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从自己创造的音乐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实是
把对于现实的直觉加以颠倒混乱的后果。不时有个天才,偶尔和大地接触了一刹那,居
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艺术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溃了。现实从一个隙缝里透了
进来。但这裂痕不久就被填补了。人的理智必须有那个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
华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阵水泥,使外边的东西一进来就
给它消化掉。这个办法对于一般不愿意睁开眼睛的人也许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
看到耶和华的面目的。即使我会消灭,我还是要听你打雷似的声音。艺术的声音使我感
到局促。精神别出声罢,人类别出声罢!
但这段高论才说过了几分钟,他又到散在被单上的纸堆里去摸索,还想写下几个音
符。一发觉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着说:
“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乐,你真好。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把你赶走,可是
你,你绝对不离开我;尽管我使性,你却并不灰心。原谅我罢,你很明白,这不过是些
废话。我从来没欺骗你,你也从来没欺骗我,我们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们一起
走罢。有始有终,留在我身边罢。”
然后咱们一同解脱
他长时期的昏迷了一阵,发着高热,做着乱梦。等到他醒过来,奇奇怪怪的梦境还
印在心头。他瞧着自己,摸着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变了“另外
一个人”了。另外一个,比他更可宝贵的一个谁啊?仿佛梦中另外有个人化身
在他身上了。是奥里维吗?葛拉齐亚吗?心脏和头脑都那么衰弱,他在所爱的人中
分不出是哪一个了。而且分辨出来有什么用?他对他们都是一样爱的。
他精神酣畅,浑身酥软。他也不愿意动弹。他知道痛苦潜伏在一边,象猫等着耗子
一样。他便装死。怎么!已经死了吗?屋里没有一个人,楼上的琴声缄默了。孤独。
静默。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
“到了生命的终点而能够说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孤独,那才教人安慰呢!
我一路上遇到的灵魂,在某一个时期帮助过我的弟兄们,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灵,死
的与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爱的一切,我创造的一切,你们都这样热烈的
抱着我,守着我,我听到你们美妙的声音。因为我能得到你们,我要祝福我的命运。我
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给装满了!”
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象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
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
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
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
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的
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
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荡魄的良辰;而且
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
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
得。
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其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
他挣扎着坐在床上,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
奏来一点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
朵夫觉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
“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
了”
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
“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
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
“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
艺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
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畜生!”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
了!需要换一个的了。”
可是身体跟他反抗。剧烈的咳呛使他听不见乐队。
“你还不安静下来吗!”
他掐着喉咙,用拳头捶着胸部,好似对付一个非打倒不可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在那
儿混战。一大堆的群众在那儿呐喊。一个人使劲把他抱着。他们俩一起滚在地下。那人
压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松手啊,我要听!我要听!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把那人的脑袋撞在墙上,但他始终不放
“那究竟是谁啊?我跟谁扭做一团的打架啊?我抓着的这个火辣辣的身体是什么
呢?”
昏迷狂乱。一片混沌的热情。狂怒,淫欲,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来
“啊!难道还不马上完吗?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难道拉不下来吗?好,你这
个臭皮囊,跟水蛭同归于尽罢!”
克利斯朵夫挺着腰,撑着肩,突着膝盖,把那看不见的敌人推开行了,他挣脱
了!那边,音乐老是在演奏,慢慢的远去。克利斯朵夫浑身淌着汗,向它伸着手臂: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摇摇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没法呼吸了。心
跳得厉害,血在耳朵里响:一列火车在隧道中驶过
“天哪!这不是胡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