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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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应。她并没瞧不起萨皮纳,甚至为了克利斯朵夫喜欢她的缘故,
有时对她也很有好感,偏想去勾着萨皮纳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可是她的母亲
在面前,她的榜样也摆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气来谢绝了。等到他们动身以后,想到
他们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却关在房里,面前放着
一大堆衣服得缝补,母亲又在旁边嘀咕,她可透不过气来了;她恨自己刚才的傲气。啊!
要是还来得及的话!要是还来得及的话,她也能一样的去乐一下
面粉师派了他那辆铺着板凳的马车来接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路上又接了几位别的
客人。天气又凉快又干燥。鲜明的太阳把田野里一串串鲜红的樱桃照得发亮。萨皮纳微
微笑着。她的苍白的脸,吹着新鲜的空气有了粉红的颜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
上。他们彼此并不想说话,只跟坐在旁边的人闲扯,不管跟谁,也不管谈些什么:他们
很高兴听到对方的声音,很高兴能坐在一辆车里。两人交换着象儿童一样快活的目光,
互相指着一座屋子,一株树,一个走路人。萨皮纳喜欢乡下,可差不多从来不去:无可
救药的懒惰使她绝对不会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这天看到一点儿小景致就觉得
趣味无穷。那对克利斯朵夫当然说不上新鲜;但他爱着萨皮纳,也就象所有谈恋爱的人
一样,对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悦的激动他都感觉到,还要把她所感
到的情绪鼓动得更高:和爱人在精神上合而为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机也灌注给她了。
到了磨坊,庄子上的人和别的来客在院子里招呼他们,大声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聋
了。鸡,鸭,狗,也一起哄叫起来。面粉师贝尔多是个浑身黄毛的汉子,脑袋和肩膀全
是方的,个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萨皮纳的瘦小纤弱成为对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轻
轻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会碰坏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来,小妹妹向来是
对她彪形大汉的哥哥爱怎办就怎办的,而他尽管说些戆直的笑话,挖苦她的使性,懒惰,
和数不清的缺点,照旧对她百依百顺。她受惯了这种奉承,认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
认为挺自然的,对什么也不以为奇。她决不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欢,只觉得有人爱她是
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样,才每个人爱她。
克利斯朵夫还有一个比较不大愉快的发见,原来洗礼不但要有一个教母,还得有一
个教父,教父对教母照例有些特权,那是他决不肯放弃的,倘若教母又年轻又漂亮的话。
一个佃户,长着金黄的蜷头发,耳上戴着环子,走近萨皮纳,笑着把她两边的腮帮都亲
了亲;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记起那个风俗。他非但不以为早先没想到是自己糊涂,为之而
生气是更其糊涂,他反而对萨皮纳大不高兴,象故意把他诱进圈套似的。在以后的仪式
中和萨皮纳不在一起的时候,他心绪更坏了。大家在草场上蜿蜒前进,萨皮纳不时从队
伍中转过身来对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装不看见。她知道他在那儿怄气,也猜到是为
的什么;但她并不着慌,只觉得好玩。虽然她跟一个心爱的人闹了别扭非常难过,可永
远不想化点儿精神去解除误会:那太费事了。只要听其自然,每样事都会顺当的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面粉师的太太和一个脸颊通红的大胖姑娘中间。刚才他
曾经陪着这姑娘去望弥撒,连看都不屑于看,这时他对她瞧了瞧,认为还过得去,便有
心出气,闹哄着向她大献殷勤,惹萨皮纳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萨皮纳对什么事什么
人都不会忌妒的:只要人家爱着她,她决不计较人家同时爱着别人;所以她非但没有气
恼,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兴。她从饭桌的那一头,对他极温柔的笑着。克
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无问题表示萨皮纳满不在乎;他便一声不响的发气,不管人家
是跟他开玩笑还是灌酒,始终不开口。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干吗要跑来吃这顿
吃不完的饭;后来他有些迷迷忽忽了,竟没听到面粉师提议坐着船去玩儿,顺手把有些
客人送回庄子。他也没看到萨皮纳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条船上。等到想起了,已
经没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条船。这点小小的不如意也许会使他心绪更坏,要不是他马上
发觉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这样他才展开眉头,对大家和颜悦色。况且
天气很好,在水上消磨一个下午,划着船,看那些老实的乡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恶劣的
心绪也消灭得无影无踪了。萨皮纳既不在眼前,他用不着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别人一样
的玩个痛快了。
他们一共坐了三条船,前后衔接,互相争前,兴高采烈的骂来骂去。几条船靠拢的
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对他眼睛笑眯眯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讲和了,
因为他知道等会他们是一块儿回去的。
大家开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个小组担任一部,逢到重复的歌词就来个合唱。几
条船疏疏落落的散开着,此呼彼应。声音滑在水面上象飞鸟掠过似的。不时有条船傍岸,
让一两个乡下人上去;他们站在河边,向渐渐远去的船挥着手。小小的一队人马分散了,
唱歌的人也一个一个的离开了乐队。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萨皮纳,和面粉师。
他们坐在一条船上,顺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贝尔多拿着桨,但并不划。萨
皮纳坐在船尾,正对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和哥哥谈话,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这段对话
使他们能彼此心平气和的静观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诌的话,他们就不会有这个境
界。嘴里仿佛说:“我看的不是你呀。〃但两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错,我是爱你的,但
你是谁呢?不问你是谁,我是爱你的,但你究竟是谁啊?”
忽然天上盖了云,雾从草原上升起来,河里冒着水气,太阳给遮掉了。萨皮纳哆哆
嗦嗦的把头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紧了。她仿佛很累。船沿着岸在垂柳底下滑过的时候,
她闭上眼睛,小小的脸发了白,抿着嘴,一动不动,好似很痛苦,——好似受过了痛苦,
已经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阵难过,向她探着身子。她睁开眼来,看见克利斯朵夫很不放
心的瞧着她打着问号,就对他微微一笑。那对他简直是一道阳光。他低声问:
“你病了吗?”
她摇摇头说:“我觉得冷。”
两个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起披在她身上,裹着她的脚,腿,膝,象对付一个睡在床
上的孩子。她听其摆布,只拿眼睛来表示谢意。一阵小小的冷雨下起来了。他们拿起桨
来急急忙忙赶着回去。浓密的乌云遮黑了天空。河里卷起乌油油的水浪。田野里,东一
处西一处的屋子亮起灯光。回到磨坊的时候,已经大雨倾盆,而萨皮纳是浑身湿透了。
厨房里生气很旺的火,大家等阵雨过去。但雨势越来越大,再加狂风助威。他们进
城还得坐车走十几里路。面粉师说决不让萨皮纳在这样的天气中动身,劝他们两个都在
庄子上过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应,想在萨皮纳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钉
着灶肚里的火,好象怕影响了克利斯朵夫的决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应,她就把红红
的脸——(是不是被火光照着的缘故呢?)——转过来对着他,他看出她很高兴。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凶。炉火把一簇簇的金星望烟突里送。他们一个圈
儿坐着,奇奇怪怪的人影在墙上跳动。面粉师教萨皮纳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种种影子。
孩子笑着,可不大放心。萨皮纳弯着身子向着火,拿根笨重的铁棒随手拨弄;她有点儿
疲倦,微笑着在那里胡思乱想;嫂子跟她谈着家常,她只点点头,可并没有听进去。克
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靠近面粉师,轻轻的扯着孩子的头发,望着萨皮纳的笑容。她知
道他望着她。他知道她向他笑着。整个晚上他们没有谈一句话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们
也没有这个欲望。
晚上他们很早就分手了。两人的卧房是相连的,里头有扇门相通。克利斯朵夫无意
中看了看门,知道在萨皮纳那边是上了锁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风在烟突
里呼呼的叫。楼上有扇门在那里咿咿哑哑。窗外一株白杨被大风吹得格格的响着。克利
斯朵夫没法睡觉。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个屋顶之下,只隔着一堵壁。他并没听
见萨皮纳的屋里有什么声音,但以为是看见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着墙低声叫她,
跟她说了许多温柔而热情的话。他似乎听到那个心爱的声音在回答他,说着跟他一样的
话,轻轻的叫着他;他弄不清是自问自答呢,还是真的她在说话。有一声叫得更响了些,
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黑走到门边;他不想去打开它,还因为它锁着而觉得
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门钮,门居然开了
他愣了一愣,轻轻的把门关上了,接着又推开,又关上了。刚才不是上了锁的吗?
是的,明明是上了锁的。那末是谁开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来
喘了喘气。情欲把他困住了,浑身哆嗦,一动也不能动。盼望了几个月的,从来没有领
略过的欢乐,如今摆在眼前,什么阻碍都没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来。这个性情暴烈的,
被爱情控制的少年,对着一朝实现的欲望突然感到惊怖,厌恶。他觉得那些欲望可耻,
为他想要去做的行为害臊。他爱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爱,倒反害怕了,竟
想不顾一切的躲避快乐。爱情,爱情,难道只有把所爱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爱情吗?
他又回到门口,爱情与恐惧使他浑身发抖,手握着门钮,打不定主意。
而在门的那一边,光着脚踏在地砖上,冷得直打哆嗦,萨皮纳也站在那里。
他们这样的迟疑着有多久呢?几分钟吗?几个钟点吗?他们不知道他们都
站在那儿;但心里明明知道。他们彼此伸着手臂,——他给那么强烈的爱情压着,竟没
有勇起进去,——她叫着他,等着他,可又怕他真的进去而当他决意进去的时候,
她刚下了决心把门拴上了。
于是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他使劲推着门,嘴巴贴在锁孔上哀求:
“开开罢!”
他轻轻的叫着萨皮纳;她连他喘气的声音都听到。她站在门旁,一动不动,浑身冰
冷,牙齿格格的响着,既没有气力开门,也没有气力退回到床上
狂风继续抽打着树木,把屋里的门吹得砰砰訇訇他们各自回到床上,拖着疲累
的身子,心里充满着苦闷。雄鸡嘶嗄的声音唱起来了。满布水雾的窗上透出一些东方初
动时的微光。黯淡的,惨白的,给不断的雨水淹没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够起身的时候就立刻起身,到厨房里跟人闲谈。他急于要动身,
怕单独见到萨皮纳。主妇说萨皮纳病了,昨天在外边着了凉,今天不能动身:他听了差
不多松了口气。
归途很凄凉。他不愿意坐车,便独自走回去。田里湿透了,黄黄的雾象尸衣一般笼
罩着大地,树木,村舍。生命也象日光似的熄灭了。一切都象幽灵。他自己也象个幽灵。
他回去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怒意。他和萨皮纳在外边过夜,天知道在哪里:大家
为之非常气愤。他关在房里埋头工作。第二天萨皮纳回来,也躲在家里。他们加意提防,
避免相见。天气很冷,雨老是不停:两人都不出门。他们彼此只在关着的玻璃窗中看到。
萨皮纳裹了很多衣服,烤着火胡思乱想。克利斯朵夫钻在他的纸堆里面。两人隔着窗子
冷冷的点点头。他们不大明白自己的心里有些什么感觉,只是互相恼恨,恼自己,恼一
切。农庄上那夜的事已经置之脑后了:他们想到就脸红,可不知道是为了他们的情欲而
脸红,还是为了没有向情欲低头而脸红。他们觉得见面非常痛苦,因为要想起那些不愿
意想起的事,便起了心躲在自己屋里,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办不到的,他们还为了
藏在心中的敌意而难过。萨皮纳冰冷的脸上所表现的恼恨,克利斯朵夫看见了一次就永
远排遣不了。她对这些念头也一样的痛苦,想把它们压下去,否认它们,可是不行,她
无论如何去不开。其中还有羞愧的成分,因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为自
己想给人而结果并没有给。
有人请克利斯朵夫到科隆与杜塞尔多夫两处去举行几次演奏会,他马上接受了。他
很乐意能出门两三个星期。为了筹备音乐会,又要作一个新的曲子到那边去演奏,克利
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来,忘了那些难堪的回忆。萨皮纳也恢复平常那种恍恍惚惚的
生活,过去的事逐渐淡下来了。两人想到对方的时候,甚至可以无动于衷。他们真的相
爱过吗?竟有些怀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发了,根本没有向萨皮纳告别。
动身的前一天,不知怎么他们又有了接近的机会。那是全家不在的一个星期日的下
午。克利斯朵夫为了准备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萨皮纳坐在小园子里晒太阳。克利斯朵夫
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点了点头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
停了下来:是为了萨皮纳脸上没有血色呢,还是为了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悔恨,恐惧,
温情?他回过身子,靠在铁丝网上对萨皮纳道了一声好。她一声不出,只向他伸出
手来。她的笑容非常温柔,——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温柔。她伸出手来的意思仿佛是说:
“我们讲和了罢〃他在铁丝网上抓住了她的手,弯下身去亲吻。她并不想缩回去。他
真想扑在她脚下和她说:“我爱你〃两人不声不响的互相瞧着,可并没解释什么。过
了一会,她把手挣脱了,掉过头去。他也掉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