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们只知道尽责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他当然要走的,将来也不再踏进他们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关于
这该死的责任的话——(此刻这责任几乎成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说完了才肯走。
他说这个责任反而会使他喜欢邪恶。他们拚命把〃善〃弄得可厌,使人不愿意为善。他们
教人在对照之下,觉得那些虽然下流但很可爱的人倒反有种魔力。到处滥用责任这个字,
无聊的苦役也名之为责任,无足重轻的行为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
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亵渎了责任。责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牺牲的时
候才用得着,绝对不能把自己恶劣的心绪和跟人过不去的欲望叫做责任。一个人不能因
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闷,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块儿悲苦愁闷,跟他一样过那种残
废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应该有一副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毫不
勉强的面目!行善的人应该觉得自己快乐才对!但那个永不离嘴的责任,老师式的专制,
大叫大嚷的语调,无聊的口角,讨厌的、幼稚的、无中生有的吵架,那种闹哄,那种毫
无风趣的态度,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静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变得疲乏的、鄙陋
的悲观主义,觉得轻蔑别人比了解别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没
有幸福、没有美感的布尔乔亚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恶显得比德性更
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只顾对伤害他的人泄忿,可没有发觉自己和他们一样的不公
平。
无疑的,这些可怜虫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见到的差不多。但这不是他们的错:那种可
憎的面目,态度,思想,都是无情的人生造成的。他们是给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
并非什么飞来横祸,伤害生命或改换一个人面目的大灾难,——而是循环不已的厄运,
从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点点滴滴来的小灾小难那真是可悲可叹的事!因为在他们
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着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无声的英勇的精神!藏着整
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克利斯朵夫认为责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错,但爱情也一样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
一切有点儿价值的东西,它的最可怕的敌人,并非是不好的东西,——(连恶习也有它
的价值),——而是它本身成了习惯性。心灵的致命的仇敌,乃是时间的磨蚀。
阿达开始厌倦了。她不够聪明,不知道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
想法使她的爱情与日俱新。在这次爱情中间,她的感官与虚荣心已经把所有的乐趣都榨
取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桩乐趣,就是把爱情毁灭。她有那种暧昧的本能,为多少女子
(连善良的在内)多少男人(连聪明的在内)所共有的。——他们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
创造:作品,儿女,行动,什么都不能,但还有相当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无所用。
他们但愿别人跟自己一样的没用,便竭力想做到这一点。有时候这是无心的;他们一发
觉这种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义凛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数的时候他们鼓励这种欲望,尽
量把一切活着的,喜欢活着的,有资格活着的,加以摧毁;而摧毁的程度当然要看他们
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规模的,仅仅以周围亲近的人作对象;有些是大举进攻,以广大
的群众为目标。把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拉下来,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评家,还有
以引诱爱人堕落为快的女孩子,是两种性质相同的恶兽。——可是后面的一种更讨人喜
欢。
因此阿达极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实她还没有这个力量。便是腐
化人家,她那点儿聪明也嫌不够:她自己也觉得,所以她怀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
就是她的爱情没有力量伤害他。她不承认有伤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许她还
不会这么做。但她认为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象,
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给他不论是好是坏的影响,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
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到这些,所以阿达说着
玩儿问他:
“你肯不肯为了我把音乐丢掉?〃(其实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老老实实的回答:
“噢!这个吗,不论是你,不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的。我永远丢不了音乐。”
“哼!亏你还说是爱我呢!〃她恨恨的说。
她恨音乐,——尤其因为她完全不懂,并且找不到一个空隙来攻击这个无形的敌人,
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热情。倘若她用轻蔑的口吻谈论音乐,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评克利斯
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达虽然懊恼之极,结果也闭上了嘴,因为知道自己可
笑。
但即使在这方面没有办法,她可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个弱点,觉得更容易下手:
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虽然和伏奇尔一家闹翻了,虽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
依阳保存着他那种精神上的洁癖而自己并不觉得,使一个象阿达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诧异,
继而入迷,继而好笑,继而不耐烦,终于恼恨起来。她不从正面进攻,只是狡猾的问:
“你爱我吗?”
“当然。”
“爱到什么程度?”
“尽一个人所能爱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说,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就什么。”
“要你做件坏事你做不做?”
“要用这种方式来爱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问题。只问你做不做?”
“那是永远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我错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做还是不做?你说?”
“不做的,我的小宝贝。”
她气愤愤的转过身子。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谨什么叫做爱。”
“也许是罢,〃他笑嘻嘻的说。
他明知自己在热情冲动的时候,会象别人一样做出一桩傻事,也许坏事,或者——
谁知道?——更进一步的事;但他认为很冷静的说出来以此自豪是可耻的,而说给阿达
听是危险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个心爱的敌人在旁等着,只要他漏出一点儿口风便乘机
而入;他不愿意让她拿住把柄。
有几次,她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了:
“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末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
“是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我那时不再爱别的人了。”
“我爱了别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许会变,你是一定会变的。”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关系很大。我爱的是你现在这样的你。你要变了,我不敢担保再爱你。”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要就爱,要就不爱。如
果你爱我,你就该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的爱你,不是把你当做畜牲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爱我。”
“那么你看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即使愿意这
样做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为聪明!你爱你的聪明甚于爱我。”
“我爱的明明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爱你比你爱自己还深切。你越美丽,心越
好,我越爱你。”
“你倒是个老学究,〃她懊恼的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是爱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吗?”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愤愤的跺着脚:“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尽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爱你,〃他温柔的说着,想抚慰她。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笑着,允许他亲吻。但过了一忽,他以为她已经忘了,
她又不安的问:“你觉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诉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说你是不喜欢扯谎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对。我也恨。我从来不扯谎,所以在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对她瞧了瞧,觉得她是说的真心话。对自己的缺点这样的毫无知觉,他看了心软
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爱了别人而告诉了你,你干吗要恨
我呢?”
“别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说我现在爱了别人;而且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不爱别人可
是将来要是我爱了”
“咱们不用想这个。”
“我可是要想的那时候你不恨我吗?总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着你的话?”
“一边爱着别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啰,那是可能的。”
“对我们可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爱上别一个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决不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说:'也许'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
“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要是还爱你,那末结果对你,对我,对别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简直疯了。那末我非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吗?”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我。可是那时候不是再
会而是永别了。”
“但要是我仍旧爱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末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
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
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
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
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点,并不
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
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
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
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
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
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
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
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
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
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
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
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的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
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
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的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起
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
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
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
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
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