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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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他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帮助他跳出泥洼。他自以为跳出的时候,实际却是陷
得更深。他暗中摸索,屡次尝试,屡次失败,糟蹋了许多精神与时间。甜酸苦辣的味道
他都尝过了,创作的骚动使他心绪不宁,也辨别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价值的。他
想着些荒唐的计划,轮廓庞大而宣传哲理的交响诗,把自己难住了。可是他又太真诚,
不能长此拿这些妄想来骗自己;他还没有动手起草,已经不胜厌恶的把那些计划丢开了。
或者他想把最没法下手的诗歌谱成序曲。于是他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园地中迷了路。等
到他亲自动手写脚本的时候(因为他自以为无所不能),那就完全是荒谬绝伦的东西,
他又想采用歌德,克莱斯特,赫贝尔,或莎士比亚的名著,可是把原作的意义都误解了。
并非因为他缺少聪①明,而是缺少批评精神;他不了解别人,因为太想着自己,他到处
只看见自己那个天真而浮夸的心灵。
①克莱斯特(1777—1811)为德国戏剧家。赫贝尔(1813—1863)为德国诗人。近
代最大戏剧家之一,首创心理描写。
除了这些根本没法长成的怪物以外,他又写了许多小曲,直接表现那些一刹那的—
—实际是最永久的——情感,写了许多歌。在这儿,跟别的地方一样,他竭力一反流行
的习惯。他重新采用别人已经谱成音乐的著名的诗篇,狂妄的要跟舒曼与舒伯特作法不
同而更真切。有时他把歌德笔下的富有诗意的人物,把迷娘或《威廉?迈斯特》中的竖
琴师等等,刻②划出他们明确而骚动的个性。有时他也制作一些爱情的歌,灌输入犷野
而肉感的气息,把贫弱的艺术家与浅薄的群众素来心照不宣的蒙在情歌上的感伤色彩,
一扫而空。总而言之,他要使人物与热情为了他们本身而存在,不让那般星期日坐坐啤
酒店,危机会随便发泄一下感情的德国家庭当做玩物。
②歌德所作小说《威廉?迈斯特》,述一意大利伯爵洛泰利奥因女儿迷娘自幼被吉
普赛人拐走,乃扮作行吟诗人,手弹竖琴,周游各地寻访,卒获团聚。迷娘卒与大学生
威廉?迈斯特结为夫妇。十九世纪法国音乐家托玛采用此故事谱成歌剧,题作《迷娘》。
但他往往觉得诗人的作品太文雅,宁愿采用最简单的题材,什么古老的歌,在善书
里谈到的年代悠久的敬神的民谣;他特意不用它们原有的赞美歌性质,而大胆的用世俗
的,活泼的手法去处理。或者他利用一些成语,甚至随便听到的几句话,民众的对白,
儿童的感想:这一类笨拙而平淡的语言例反透露出最纯粹的感情。在这等地方,他是得
其所哉了,他自己不觉得,可的确达到了深刻的境界。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坏的居多,——他所有作品都充满着生命力。当然不是
全部新鲜的东西,那还差得远呢。克利斯朵夫往往就因为真诚而显得平凡;有时他不惜
采用人家早已用过的形式,因为他觉得这种形式能够准确表现他的思想,而且因为他的
感觉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无论如何不愿意求新奇,以为只有平庸之极的人才操心这种
问题。他但求说出自己的感觉,决不问前人有没有说过。他很骄傲的相信,这才是求新
奇的最好的办法;世界上不是永远只有一个克利斯朵夫吗?凭着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气概,
他认为古往今来还一无成就,一切还得开始或是从头再做。因为觉得内心这样的充实,
人生这样的无穷无极,他就处于得意忘形的,欢欣鼓舞的境界。时时刻刻都在欢欣鼓舞。
这种心绪也用不着快乐来支持,便是悲哀它也能够适应:他的力是他欢欣鼓舞的泉源,
是一切幸福,一切德性之母。生活罢,尽量的生活罢!凡是感觉不到自己有这种力
的醉意,这种生的欢欣(哪怕是极痛苦的生活)的人,便不是艺术家。这等于一块试金
石。必须不问欢乐与痛苦都能够欢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伟大。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
仅仅象十月的雾,象淅沥的细雨,从来没有这种神通。
这种神通克利斯朵夫却是有的;他以天生的戆直冒昧的性格,尽量在人前显露他的
快乐。他不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跟旁人分享他的快乐。他没想到这种快乐
会伤害大多数没有这快乐的人。同时他也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他就是极有自信,认为
把自己的信念告诉人家是挺自然的。他把自己的丰满和一般音符制造家的贫弱作了一个
比较,觉得要人家承认他的优越是极容易,太容易了。只消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于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大家等着他。
克利斯朵夫并不隐瞒他的感想。自从明白了德国人的虚伪,对什么都不愿意看到真
相之后,他就决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诚,绝对的,不稍假借的真诚,对任何人任何作品都
不留余地。又因为他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走极端,便说出许多荒唐的话骇人听闻。而他的
小孩子偏偏也真是可惊。只要碰到一个人,他就马上说出他对德国艺术的感想,好似一
个人有了奇妙的发见,不愿留为独得之秘。别人听了会对他不满意,那是他万万想不到
的。一发觉某一部名作里头有什么荒谬的地方,他就一心想着这个问题而急于逢人便诉,
不管听的人是音乐家或是业余的爱好者。他得意扬扬的发表他的怪论。旁人先还不当真,
听了他的胡说八道笑笑。可是不久他们发觉他老说着这一套,一味坚持的作风未免趣味
恶劣。克利斯朵夫的那些怪论,显而易见不是嘴上说说而是深信不疑的,那时大家就不
觉得有趣了。并且他肆无忌惮,公然在音乐会里叫叫嚷嚷,发表他刻薄的议论,或者明
白表示瞧不起那般声名显赫的大师。
在小城里,什么都会不胫而走的传播开去的:克利斯朵夫说的话,一句也没有漏过
人们的耳朵。他去年的行为已经惹动公愤。大家没有忘掉他和阿达那种招摇的无耻的行
动。他自己倒是记不起了:岁月递嬗,往事都成陈迹,现在的他和从前的他已经渺不相
关。但别人替他一一想起: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邻舍的过失,污点,悲惨的、
丑恶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记在心,仿佛这是他们在社会上的职务。克利斯朵夫的
案卷中,在过去的话柄之外,如今又加上一批新的。两相对照,事情给衬托得更明显了。
从前是触犯礼教,现在又伤害了风雅。最宽容的人说他是〃标新立异〃,大多数却肯定他
是〃完全疯了〃。
还有另一种更危险的舆论在外边开始传布;——因为是从最高方面来的,所以更轰
动一时:——据说克利斯朵夫在继续供职的宫廷中,胆敢对大公爵本人也不成体统的,
毁谤德高望重的大师;他把门德尔松的《哀丽阿》称做伪善的牧师的废话,把舒曼的一
部分歌也同样加以侮辱;——而克①利斯朵夫这种话还是正当威严的亲王们表示尊重这
些作品的时候说的。大公爵冷冷的回答说:“听你他话,先生,有时人家竟会疑心你不
是德国人。”
①《哀丽阿》为门德尔松所作有名的清唱剧。
这句报复的话,从那么高贵的人嘴里吐出来,直流传到街头巷尾。凡是妒忌克利斯
朵夫的声名,或为了其他的私仇而和他过不去的人,立刻补充说,他的确不是一个纯粹
的德国人。大家记得他父系方面是佛兰德族。外方来的移民毁谤他所在国的荣誉当然不
足为奇。这一下可把事情解释明白了,而日耳曼民族除了看不起敌人以外,也更有理由
抬高自己的声价了。
至此为止,大家只是对克利斯朵夫作些精神上的报复,可是他还要提供更具体的材
料。一个人自己要被人批评的时候去批评别人,是最不智的事。换了一个聪明一点的艺
术家,一定会尊敬他的前辈。但克利斯朵夫认为别人的庸俗是应当瞧不起的,自己的力
量是应当得意的,没有理由把他的轻视别人和自己的得意藏在肚里。而他的表示得意又
是忘形的。最近一些时候,他非常的需要发泄。他一个人消受不了那么些欢乐,要不是
分一些给别人,他竟会快乐得爆裂的。既没有朋友,他就把乐队里的一个青年同事,叫
做西格蒙?奥赫的,当做心腹。他是魏登贝格人,在乐队里当副指挥:脾气很好,城府
极深,一向对克利斯朵夫很尊敬的。他对这位同事毫不提防;他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快
乐告诉一个闲人或是敌人有什么不妥呢?他们不是应该反过来感谢他吗?他这是不分敌
友,使大家一起快乐啊。——殊不知天下的难事就莫过于教人家接受一桩新的幸福;他
们几乎更喜欢旧的苦难,因为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咀嚼了几百年的粮食。
一想到这个幸福是得之于别人的,他们尤其受不了。这简直是一种侮辱,直要无法
避免的时候才肯容忍,而且他们是要设法报复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的心腹话尽管有一千个理由不会受任何人欢迎,但有一千零一个
理由可以受到西格蒙?奥赫的欢迎。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克利斯朵夫
虽然年纪很轻,可大有继承的希望。奥赫既是纯粹的德国人,当然承认克利斯朵夫有这
个资格,既然宫廷方面这样宠任他。可是奥赫自命不凡,以为倘若宫廷方面多了解他一
点,他自己更有资格当指挥。所以看到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而战意扮看正经面孔跑进戏
院的时候,他就堆起一副异样的笑容,来接受克利斯朵夫倾箱倒骯e的心腹话了。
“哦,〃他狡猾的说,〃又有什么新的杰作吗?”
克利斯朵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这一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极了
要是你听到的话该死!那太美了!唉,将来能听到这个曲子的,简直是天赐之福!
大家听过以后连死也甘心的了。”
听到这种话的可不是个聋子。奥赫并不一笑置之,也不拿这种幼稚的狂热嘻嘻哈哈
的打趣一番。克利斯朵夫的脾气是倘使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他自己就会先笑的。可是奥
赫假装听得出神,逗克利斯朵夫多说一些傻话;等到一转背,就赶快添枝接叶的把这些
话柄传播出去。大家先在音乐家的小圈子里把他挖苦一阵,然后好不心焦的等机会来批
判那些可怜的作品。——可怜的作品,不曾问世已经被判决了。
作品终于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在乱七八糟的稿子里,选了一阕以赫贝尔的《尤迪特》为题材的《序曲》,
那种粗犷有力的作风,和德国人的萎靡不振对照之下,使他特别觉得可取。(可是他已
经讨厌这作品,认为赫贝尔老是不顾一切的喜欢卖弄天才,多所做作。)其次是一阕交
响曲,借用瑞士画家鲍格林的浮夸的题目,叫做:人生的梦,又加上一句小题辞:人生
是一场短促的梦。还有是一组耿,和几阕古典作品,再加奥赫的一支欢乐进行曲:那是
克利斯朵夫明知平庸但为了表示亲热而放进去的。
几次的预奏会还平静无事。虽然乐队绝对不了解所奏的作品,各人心里对这种古怪
的新音乐非常骇异,但还来不及有什么意见;尤其在群众没有表示的时候,他们决不能
有何主张。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自信,他们也就俯首帖耳的接受了。一般音乐师都很能
服从,很有纪律,象一切良好的德国乐队一样。唯一的困难倒是在女歌唱家方面。她就
是上次音乐厅中穿蓝衣服的太太,在德国很有声望,曾经在德累斯顿和拜罗伊特扮演瓦
格纳剧中的主角,肺量的宏大是没有话说的。她虽然学会了瓦格纳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艺
术,把辅音唱得高扬,元音唱得沉重象击锤一样,可是就因为这样,她没有懂得自然的
艺术。她对付一个字有一个字的办法:所有的音都加强,所有的音节仿佛穿着铅底鞋子
在那里重甸甸的拖,每一句都带着悲剧的气息。克利斯朵夫要求她把戏剧化的成分减少
一些。她先还乐意听从,可是天生笨重的声音和卖弄嗓子的习惯使她无法控制。克利斯
朵夫变得心烦意躁,告诉这位可敬的太太,说他是要叫人类说话,而不是要巨龙法弗奈
吹小号。她听了这种不客气的话当然大不高兴。她回答说①谢谢上帝,她已经知道什么
叫做歌唱,她也很荣幸的唱过勃拉姆斯的歌,就在那位大人物前面,而他也听得津津有
味。“那可糟了!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
①法弗奈为《西格弗里德》歌剧中守护尼伯龙根指环的巨龙,以女歌唱家善唱瓦格
纳作品,故以此讽之。
她傲然笑着,要求他把这句谜一样的惊叹语解释明白。他回答说勃拉姆斯一辈子也
没有懂得什么叫做自然,他的称赞简直是最难堪的责备,虽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时不大有
礼貌,——就象她刚才指摘的,——可也不至于说出对勃拉姆斯那种唐突的话。
两人继续用这种口吻争执下去;那位太太始终依着她慷慨激昂的方式唱,——结果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说他看明白了,那是她的天赋如此,没法改的;但既然他的
歌唱不好,还是干脆不唱,从节目中删掉得了。——那时已经到了音乐会的前夜:大家
都知道音乐会中有他的歌,她自己也在外边提过;并且她不无相当的音乐天才,很能赏
识那些歌里面的某些优点;克利斯朵夫临时改变节目等于是侮辱她。而她想到明天的音
乐会也许会奠定青年音乐家的声名,也就不愿意跟这颗将升的明星伤了和气。所以她突
然让步了,在最后一次预奏会中,完全依照了克利斯朵夫的指示。可是她打定主意,在
下一天的音乐会中非用她自己的作风唱不可。
日子到了。克利斯朵夫一点不着急。他脑子里装满了自己的音乐,没法加以批判。
他知道他的作品有些地方要给人笑。可是有什么相干?一个人怕闹笑话,就写不出伟大
的东西。要求深刻,必需有胆子把体统,礼貌,怕羞,和压迫心灵的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