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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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要求深刻,必需有胆子把体统,礼貌,怕羞,和压迫心灵的社会的谎言,统统
丢开。倘若要谁都不吃惊,你只能一辈子替平庸的人搬弄一些他们消受得了的平庸的真
理,你永远踏不进人生。直要能把这些顾虑踩在脚下的时候,一个人才能伟大。克利斯
朵夫居然这样做了。大家很可能嘘他,他有把握不让他们安静的。想到熟人们对曲子里
某些大胆的部分会装出怎样的嘴脸,他暗略觉得好玩。他预备受一番尖刻的批评,先在
肚里好笑了。无论如何,除非是聋子,他作品中的力量是谁都不能否认的,——至于这
力能否讨人喜欢是另一问题。并且那有什么关系?时人喜欢!讨人喜欢!只要
有力量就行了。让它象莱茵河一样把什么都卷走吧。
他碰的第一个钉子是大公爵不到场。爵府的包厢里只有几个不相干的人,在府里当
随从的太太们。克利斯朵夫愤愤的想道:“这混蛋跟我怄气,他不知道对我的作品怎样
表示才好:他不来就是怕为难。〃他耸耸肩膀,假装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事。但别人看了很
注意,这是对克利斯朵夫的第一个教训,同时对他的前途也是个威胁。
听众也不比主子殷勤: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酸的想其他童
年音乐会的盛况。要是他稍有经验,一定会懂得演奏上品音乐的时候,听众的数目自然
比不上演奏平凡音乐的时候:因为大部分人感到兴趣的是音乐家而非音乐;而且一个跟
普通人没有分别的音乐家,显然不及一个穿着短裤的儿童音乐家那么好玩,那么动人,
能够教傻瓜们开心。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会儿听众,决意开场了。他硬要自己相信这样倒是更好,以为
〃朋友虽少,都是知己〃。——可怜他这种乐观的心绪也维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乐尽管奏下去,场子里寂静无声。有种寂静无声是因为大家感情冲
动到极点,快要涌出来的缘故。但眼前的寂静简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大家仿佛睡
着了。每一句音乐都掉在漠不关心的深渊里。克利斯朵夫背对着听众,全神对付着乐队,
可是依旧感觉到场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精神上的触觉,能够感知他
演奏的东西是否在听众心里引起共鸣。他照常打着拍子,非常兴奋,可是从池子和包厢
里来的那股沉闷的空气,使他心都凉了。
终于《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礼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阵手,就静下来了。克利斯朵
夫宁可受人嘘斥一顿便是怪叫一声也好!至少得有点儿生命的表示,对他的作品表
示一点反响!——可是完全没有。——他瞧瞧群众,群众也彼此瞧瞧。他们互相在
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见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关心的脸。
音乐重新开始,轮到那支交响曲了。——克利斯朵夫几乎不能终曲,屡次想丢下指
挥棒,掉过头来就走。他也传染到了大众的麻木,结果竟不懂自己指挥的东西了;他明
明觉得掉入了烦闷的深渊。连他预料在某些段落上群众会交头接耳说的俏皮话也没有,
大家都在一心一意的翻阅节目单。克利斯朵夫听见众人同时哗啦啦的翻纸张的声音;然
后又是一平静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后又是一阵有礼的掌声表示懂得一曲已经奏完。—
—大家静下来以后还有两三下零星的掌声,因为没有回响,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
虚显得更空虚,而这件小小的事故更显得听众是多么厌烦。
克利斯朵夫坐在乐队中间,不敢向左右张望一下。他真想哭出来,同时也气得浑身
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们多讨厌!多讨厌!一起替我滚罢!”
听众稍为清醒了些,等着女歌唱家出场,那是他们听惯而捧惯的。刚才那些新作品
等于一片大海,他们没有指南针,只能在那里彷徨;她可是稳固的陆地,决没有令人迷
失的危险。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轻蔑的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众在等她;
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时候,她的神气就象王后。他们俩用着敌对的态度彼此望了
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应当搀着她手臂,但他竟双手插在袋里,让她自个儿出台。她气
冲冲的走过去;他很不高兴的跟在后面。她一漏脸,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大家松了口气,
脸上发出光来,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镜都一起瞄准。她对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开始
唱起歌来,不消说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从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嘱咐。替她伴奏的
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这种捣乱他是预先料到的。一发觉她走腔,他立刻敲着钢琴,愤
怒的说了声:
“不是这样的!”
可是她不理。他就在背后用着又重浊又生气的声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些气愤愤的咕噜,虽然台下听不见,对乐队里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
把节奏拉慢,不该休止的地方也休止。他没有留意,自顾自的弹下去,终于歌和伴奏相
差了一节。听众一点没觉得:他们久已认定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既不会悦耳,拍子也不会
准的;但克利斯朵夫并不这样想,他象疯子似的,脸都扭做一团,终于爆发了。他突然
半中间停下来,直着嗓子嚷道:“得了罢!”
她一口气收不住,继续唱了半节,然后也停住了。“得了罢!〃他粗暴的又说了一遍。
全场为之愣了一愣。过了一忽儿,他又冷冷的说:“咱们再来!”
她愕然望着他,双手哆嗦着,真想把乐器望他头上扔过去;事后她竟不懂当时怎么
没有那样做。但她慑于克利斯朵夫的威严,只得重新开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连一
个拍子一个小地方也不敢变动:因为她觉得克利斯朵夫绝对不会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
一次侮辱就吓得浑身发抖。
她唱完以后,台下掌声不绝。他们并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别的作品,
也可以博得同样的掌声),——而是捧这位有名的老资格的女歌唱家:他们知道赞赏她
是没有错的。同时大家还想补偿一下她受的侮辱。他们隐隐然觉得她刚才唱错了,但认
为克利斯朵夫当场给她指出来简直不成体统。大家都喊着〃再来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
坚决的把琴关上了。
她没有发觉这桩新的侮辱;她心里乱得很,根本不想再来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
躲在化装室里把胸中郁积着的恼恨与愤怒一启发泄了出来: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
朵夫直骂了一刻钟狂怒的叫声一直传到门外。据那些进去探望她的朋友出来说,克
利斯朵夫对她的态度简直跟下等人一样。众人的议论在戏院中是传得很快的。所以克利
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挥台演奏最后一曲的时候,场子里颇有些骚乱的现象。但这个曲子不
是他的,而是奥赫的《欢乐进行曲》。听众既喜欢这曲平凡的音乐,便不必嘘斥克利斯
朵夫而就有极简单的办法来表示他们的不满意:他们有心替奥赫捧场,热烈鼓掌要求作
者露面了二三次;奥赫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而这时音乐会也完了。
大公爵和宫廷方面的人,那些终日无聊而爱说短道长的内地人,对音乐会的情形当
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几家报纸,绝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
恭维她歌唱的艺术,而在报导她所唱的作品的时候顺便提了提那些歌。关于克利斯朵夫
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几行,所有的报纸全是大同小异的论调:“对位学很有功夫。
风格非常烦琐。缺少灵感。没有旋律。纯粹是头脑的而非心灵的产物。缺乏真诚。只想
独创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讨论真正的独创,举出一般故世的大师,〃不求
独创一格而自然独创一格的〃,如莫扎特、贝多芬,吕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
为证。——然后笔头一转又转到当地的戏院不久要重演克莱采尔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
远清新永远美丽的歌剧〃长篇累牍的描写了一番。
总之,便是对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评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绝对不喜欢
他的人自然更表现出阴险的仇视态度;——至于大众,既没有批评家,不管是好意的或
恶意的批评家领导,只能一声不出。让大众自己去思想的时候,他们就干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极点。
其实他的失败不足为奇。他的作品不讨人喜欢的理由不止一个,而有三个。第一,
它们还不够成熟。第二,它们还太新鲜,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这肆无忌惮
的青年教训一顿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头脑不够冷静,不肯承认他的
失败是势所必然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长时期的被人误解以后,看惯了人类无可救药
的愚蠢,会变得心胸开朗;而克利斯朵夫还谈不到这一点。他相信群众,相信成功,以
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备着成功的条件:这种幼稚的信心现在可是被粉碎了。有
敌人,他倒认为稀松平常。但他觉得奇怪的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凡是他认为可靠的,
一向对他的音乐感到兴趣的人,从那次音乐会以后,再没一句鼓励他的话。他想法去试
探他们,他们总是闪铄其词。他再三追问,要知道他们真正的思想:结果是一般最真诚
的人把他从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东西,提出来作比较。——接连好几次,他听到人
家拿他的旧作做标准,说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几年以前,在那些作品还是簇新的时
候,他们也认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这是一般的原则。克利斯朵夫可不懂这一套,
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人家不喜欢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许,甚至还欢迎,因为他并不想
做每个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欢他而又不许他长大,硬要他一辈子做个小孩子,那可不
象话了!在十二岁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岁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个阶
段上,希望要变,变,永远的变下去想阻遏一个人的生命不让它发展的,岂非混蛋!
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并非在于它幼稚无聊,而是在于有股前程无限的力潜伏在那
里!而这前程,他们竟想把它毁掉!可知他们从来没懂得他,也从来没爱过他,他
们所喜欢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没有分别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他〃:他
们的友谊其实是误解
也许他把这些情形夸张了些。一般老实人不能爱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
的寿命,他们就会真诚的爱好:这是常有的现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浓了,他们虚弱的头
脑受不住,必须由时间来把这味道减淡一点才行。艺术品一定要积满了成年累月的油垢,
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许人家不了解现在的他,而等他成为过去之后再了解他。他宁可
人家干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气愤之极。他痴心妄
想的要人了解,替自己说明,跟人家辩论;这才是白费气力,那不是要把整个时代的口
味都改过来吗?但他自信很强,决心要把德国人的口味彻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愿不愿
意。其实他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要说服一个人决不是几次谈话所能济事;他说话的
时候既找不到适当的字,又是对大音乐家,甚至对谈话的对方取着狂妄傲慢的态度,结
果只多结了几个冤家。殊不知他先得从从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强迫人家听
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坏星宿,恰好来给了他说服人家的机会。
他在戏院的食堂里和乐队里的几个同事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他们听了他的艺术批评
骇坏了。他们的意见也并不一致,但对他放肆的言论都大不乐意。中提琴师老克罗斯是
个忠厚人,很好的音乐家,一向是真心喜欢克利斯朵夫的;他装着咳嗽,想等机会说一
句双关的笑话把话题扯开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没注意,倒反越说越有劲,教克罗斯灰
心了:“他干么要说这些话呢?真是天晓得!一个人尽管心里这么想,可用不着说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这么〃想过;至少他怀疑过这些问题,克利斯朵夫的言论把他心
里的许多疑惑挑了起来,但他没有勇气承认,——一半是怕冒不韪,一半是因为谦虚,
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号的韦格尔可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听;他只愿意赞美:不论什么东西,不论好的
坏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气灯都一律看待;他的赞美也没有什么等差,只知道赞美,
赞美,赞美。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条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师哥赫痛苦得更厉害:他全心全意的爱好下品的音乐。凡是被克利斯朵夫
嘻笑怒骂的,痛诋的,都是他最心爱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陈腐的作品,心中装满着
浮夸的,动辄落眼泪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虚伪的大人物完全是出于真心。唯有他自
以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时才是扯谎,——而这扯谎还是无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
以为在他们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过去的天才们的气息:他们在勃拉姆斯身上爱着贝多芬。
哥赫却更进一步,他爱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气息。
可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怪论最表愤慨的还是吹巴松管的史比兹。他的音乐本能所受的
伤害,还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伤害。某个罗马大帝是连死也要站着死的。他可非伏
倒在地下死不可,因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势;在一切正统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
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觉得其乐无穷;他最恨人家不许他舔泥土。
于是,哥赫唉声叹气,韦格尔做着绝望的姿势,克罗斯胡说八道,史比兹大叫大嚷。
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别人喊得更响,说着许多对德国与德国人最难堪的话。
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青年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捧腹大笑。他长着一头乌黑的
鬈发,一对聪明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