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旅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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銈儾厣砥渲械臅r光之隙。且隨著他們持續老去的往後歲月,那快閃翻過的記憶畫面會隨時間比例擴大,他們會無比懊惱地反覆看見你們在那他們錯過的那一小格時間裡,仍在緩慢地逃著。
高掛在城牆上的長竿,每一支的末端像捕魚人把帶血羊頭垂進黃河濁浪長誘捕水蛇,垂著一只一只灰不溜啾剛砍下的人頭。有男人的頭,有女人的頭,有怒目圓睜像死前一刻猶在罵人的,有沉靜椋孔旖菐е荒ㄑ辰陶呱竦z微笑的,掛釣有的穿過那些頭的鼻樑軟骨的,有的則粗率地從嘴裡進從腮幫子刺出,也有不用鉤直接用草繩像懸湯鍋那樣繫著兩耳提吊著,或像綁皮囊把頭倒掛用繩一圈圈繫著裂口中可見一些粉紅白色的管道橫切面的頸子。就那些砍斷的頭顱長相來判斷,可說是什麼人種都有:回紇人、契丹人、漢人、栗特人、吐蕃人、蒙古人(但這城裡的蒙古人極少),高昌人這些密密麻麻從城牆內伸出牆頭的竹竿人頭串除了製造一種和四周空曠場景十分不協眨目植栏兄猓瑢嵲趤K洠в性斐蓪堑拿晒膨T兵有任何打擊士氣之影響。如前所說,那些悲慘滑稽的頭顱裡只有寥寥幾顆是蒙古人的頭,且因是早已遷居融入西夏國境,和那些蒙古韃子們非親非故,更何況那更多的人頭其實皆是成吉思汗要將他的鐵騎推往世界盡頭,所有已經或將要屠城的民族人種。蒙古貴族們在馬陣前詫異地看著城裡人忙錄著舉起這些頭,且天空被上萬隻盤旋飛來啄食的烏鴉弄得烏雲罩頂,有一瞬確實整個戰場靜默下來,他們以為那是黨項人的某種裕湮仔g。但等他們看明白後,沙塵裡傳來數以萬計蒙古武士的哈哈大笑。這使得城裡的西夏人更感到絕望而屈辱。那些人頭串只是洩漏了他們的焦懀А3茄e佈滿奸細的傳聞甚囂塵上,人心惶惶卻找不出一個辦法抓出叛國者。於是他們開始在市集、民居、作坊甚至部隊裡搜捕那些異族之人(非黨項人者),辨識的工程開始容易後來既愈來愈艱難。那些回紇人、栗特人或漢人一被認出,立刻拖至大街上像宰騾子那樣一刀把頭剁下,圍觀的百姓則陷入瘋狂的歡樂裡,主要是全城被屠的預感讓所有人皆不知如何發洩那種集體倒數死亡時刻的恐怖。後來要在大致長相差不多的人群裡糾出那些混血過的黨項—漢人,契丹—羌人,吐番—黨項人,或契丹—漢人則非常困難。有一位博學之士發明了一種檢視究竟是不是純種西夏人的眩s公式。那是一種要男子站立觀察其肱骨到脛骨之長度與肱骨至肩胛骨的長度比之科學技術。但等到官方頒布這項公式的第五天,才從宮中緊急更正,原先的公式出了差錯,所以極可能一開始屠殺的那批「外族人」,反而才是真正純種的黨項人。
事情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進入一種時間異常緩慢,所有人如在一種酩酊夢境中不知該做些什麼的真空時光。
有一個黃昏,在那座圍城裡,那種街廓、城樓、院落建築、寺廟佛塔、摩尼教寺院、清真寺,以及沿街一眼一眼派士兵戍守怕人下毒的水井全被一種蜜蠟般的濃郁金黃膠狀光影困住,彷彿全城的人們皆要在這無望的等死時光裡集體睡著,突然這一切稠狀的疲憊與對疲憊的反抗(像蒼蠅群被麥芽糖黏住時的掙扎),被一個婦人的厲聲哭叫給撕裂:
「頭被砍掉了但是身體呢?身體都到哪去了?身體總該留著吧」
一開始那哭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奇怪的在那全城竟全然靜默的辰光,那乖異的一句話,竟像被全部人聽見那樣造成整座城嗡嗡轟轟的颍齽印J前∩眢w都到哪兒去了?似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抬頭看著橫七八豎亂插在城牆上的那些懸掛搖晃的頭
這確實造成一種比圍城更難以言喻的恐怖:洠в腥丝匆娔切﹦W邮职杨^砍了之後如何處置那些洠в蓄^的身體。城牆上懸掛了那麼多顆頭,與之相配的身體應該是一批極大數量的屍體啊?但大家的注意地全集中在衛戍士兵們怎樣像開玩笑把那些皮球般的,上頭有著死亡張力之強烈表情的頭顱,繫在繩索上,然後像拋甩魚杆那樣將它們彈射到竹杆的上方。甚至有一些傢伙拿一支擎舉的長杆上裝了個網籃,一群人拿著一家被砍頭的漢人男女老幼七八個頭朝上投擲比賽。但是,竟然洠в腥擞杏∠螅勘鴤冊腥魏翁幹脽o頭身體的公開行動
那些數量上堆疊起來起碼像一座小山丘的身體都到哪兒去了?
洠в幸惠v一輛的馬車或騾車來載撸怀茄e的磚道或鋪石路或任何空地,皆洠в写罅客诳拥暮圹E;也洠в卸巡窕馃切┥眢w的濃煙和焦肉香味;一些陰鬱邪妄的畫面潛進人們的腦海:那些身體們,承平時不可能這樣慷慨地被暴露的女人的奶子、手臂、大腿、肚臍或陰阜,或那些異族男人的胸膛和睪丸,還有它們肌肉結實的臂膀和臀部!洠в腥烁艺f出這些瀆神的猜疑,但這些失去了頭部的身體竟像一大批馬俪惭ㄑe的可疑珠寶,集體發出它們各個部位、各種姿勢,誘人且封存著巨大狂歡能量的光輝。有洠в腥耍切﹪畬⑼龅狞h項貴族)趁亂把這些身體們偷哌M皇宮裡的密室,在那進行著大家無從想像,卻朦朧被那極限狂歡所發出之強光瞎蔽了雙眼的可怖淫亂場面?
那些純粹的身體——洠в凶炜梢杂H吻或以穢語罵你或哀求告饒,洠в醒壑榭梢粤鳒I或怒目相視,洠в斜亲涌晒﹪芤В瑳'有脖子的上半部可供眨榈慕嘈蕾p那浮起的疙瘩,洠в卸淇梢詫χp語猥褻、恐嚇或吹香送暖——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像最珍貴的私人收藏品。靜態的,可反覆不同角度品鑑觀賞的,可以任擁有者之間比較、爭勝、挑選出精選極品的,像絲綢、和闐白玉、寶石、金飾佛像那樣的收藏品。只剩下造物令人嘆賞之匠藝,卻逸失了從那些身體上端孔洞跑走了,生命,臁辏蛄α俊
當然這些身體之後總會腐敗、發臭、塌陷變黑變醜(像它們懸在城牆上的那些頭顱),於是猜臆裡這大量的資產一定在一種嚴格控管的保鮮時限內,由色情狂歡的功能轉移到另一組專業人士以自尊守護其藝術性的房間:廚房。
男孩日後回想:老人在夢中那晝夜互相侵奪、娓娓細訴忘其疲勞的敘述中,鮮有曾巨細糜遺回憶他曾見識過的,亡國之前的西夏王朝的宮廷宴席場面,有多豪奢?有多巧奪天工?有多讓人光聽聞即垂涎欲滴嘆為觀止?只有在那次,他提到那批像在夢中沼澤迴游的,像一群錯失了繁殖期的螢光烏伲侨簺'有頭的身體時,才臁馑铂F地講了幾種應當是從「全羊宴」發展出來的西夏烹飪工序。
Room03.洗夢者
有時候你臉上有一種表情,讓我想起我父親過世以前的樣子。有一點朦朧模糊的感覺,好像是拍照時攝影師的手晃了,就像羅賓威廉斯在那部電影裡一樣,一直都是處於失焦狀態。我有一次問我爸爸那種神情是什麼意思,他跟我說那是一個人花太多時間跟其他人類相處才會有的神情。魯西迪,《憤怒》
不知為何,房間裡的燈都不會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樱鍪介_關,開關旁的開關。房間在黑暗中如水銀瀉地一閃即逝它全部的輪廓。但又瞬間消失。見鬼了。他想。他專心地眨仄渲幸粋旋轉式開關,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憂鬱症而變得冷感枯槁的妻子乳房。「我的身體壞掉了。」他總在恐懼著,下一個瞬間,這樣溫柔細膩的試探動作會帶來天崩地裂的結果。歇斯底里。慟哭。捶打頭部。傷害自己。穿著性感細肩帶絲綢睡衣的,曲線畢露的身體,上面掛著一顆披頭散髮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顛倒移位的頭顱。
一張破碎的臉。
光慢慢地出現。像黑色畫布上的白色粉彩畫。光暈的技法。月光穿過風中搖敚е〖喆昂煛o人巷弄裡的街燈。光像積水那樣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現了。他妻子的臉懸浮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央,不懷好意地衝著他笑。哦,不,也許是同樣眩s卻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模В弁珶o神,上唇略向外翻,臉色慘白--讓他想起兒時廟會市集攤車上,那些插在竹弧希寐榧^一般的黏濕白麵糰在攤販手中捏扁揉圓的白臉小人--一種倔強性格之人,乞求原諒卻敚С鲑瓢辽裆哪槨D悴荒懿怀姓J那是一張美麗的臉。曾有一位深諳顱相學的長輩,見過一次他妻子後,篤定地告訴他們:她的祖籍是泉州。那個城市可是十四世紀的紐約。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統。那個眼珠(淡褐泛綠)、膚色、高鼻梁絕不是漢人的特徵。
他記得他童年時每見那些白麵糰在捏麵人的手指間翻來覆去逐漸成形,總是憂心這樣奇異的小細節:最後那張臉,那張描上胭脂插在竹弧系哪槪皇怯M了那個師傅不同手指的螺紋?
一張密密麻麻印滿他人指紋的臉?
在他妻子那顆美麗的頭顱下方,連接著一具,像深海螢光水母、近乎透明的胴體。即使在這樣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過那玻璃般的皮膚,濛曖影綽地看見那裡面奼紫嫣紅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湯圓裡,呼之欲出的紅豆芝麻抹茶內餡。 怎麼回事?不對,在那顆頭顱下方,真的是一只仿希臘陶壺造型的綠玻璃花瓶。他想不起這房間裡是在何時出現這麼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變了折光的效果,霧濛濛的,瓶身腰腹上的幾何紋浮鏤全泛著一層流動的綠光。他把妻子的頭顱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躕,不知該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頭那樣一把抓起她的亂髮),望那瓶身裡看,原來那些花花綠綠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額的鈔票,有成疊的百元鈔,有捏縐成一團的千元鈔。
他耄Ъs想起,似乎是在南亞大海嚕顷囎樱@個旅館的大堂,不知怎麼福至心臁瑢W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獻箱,在櫃檯上也敚Я诉@麼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擱著一張小卡片:「送愛到南亞。」瓶底銀光閃閃堆著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幣。怎麼跑到他房裡來的?
想不起來了。記不得。像雨絲斑斑點點落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他正要,快要從那逐漸成形的輪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嘩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們周邊的蛛絲網絡全抹掉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過一個撸颍此龁埩艘槐緯e的一段故事給他聽。「你聽清楚喔,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唸,有聽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唸一遍。」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現那個故事的場景,人物在裡頭說的話。過了約兩個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後翻出那本書裡的故事原文比對,發現他從記憶裡撈摸拼湊出來的版本,和原來的情節有著許多出入。一些細節被省略了,原故事裡一些歧突古怪的邏輯也被重新修改變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類似橡樹籽、獨木舟、獵海豹的特殊刺槍),他反而洠в姓‘漏地記得。「這是什麼怪書?是在測繪你的記憶幽谷下面耄Р氐娜烁裉刭|嗎?」
他的妻子一直咕噥著他的記憶形式和書裡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遺漏、替代、修改,或圖像移轉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許你是個殘忍的人。」你記得的全是那些別人不以為意的部分,別人記得的你卻用一種滑稽的方式將之修改
什麼意思呢?他記得那時他妻子要他兩年後提醒她再對他作一次測試。看看那時他對這故事殘存的印象。但後來他們根本忘了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隻不斷蛻皮的蛇。他覺得他的記憶像一個浮滿爛葉的淤塞沼澤,裡頭每天有成千上萬的蜉蝣生物在進行著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滅。一代替換著一代。如果他這個人的本身是由這些在時間流中浮起又殞逝的記憶蜉蝣聚落組成,那其間代謝抽遞之快,現在的這個「他」,和多年前的那個自己,早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星體。
許多年後,他努力回想當年的那個故事,好像是兩個青年,原本要去獵殺海豹,其中一人卻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參加一場印地安人的戰役。他記得那場戰役似乎是沿著一條河流,雙方死了非常多人,場面相當慘烈。不知在哪個關鍵時刻(他不記得了),年輕人悟出他正參加的是一場幽臁畱鹨邸a醽硭氐焦枢l,誇耀地把戰爭的經過描述給他的族人聽,洠в腥讼嘈潘f的。但當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後來的記憶像找不到歸鄉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處,不知自己原來的面貌該是啥模樣?
他試著回想:那天夜裡,還有洠в袆e人進過他的房間?一些近距離的、像撕破的人皮裡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體,或是像少年時為了觀察「太陽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著一根火柴牎疅闷频谋破康啄菢拥挠凭彆r光。他記得女人的身體像浮潛時遭遇的魚群在他周身穿繞迴游(所以畢卡索畫裡的那些女人絕對是處在作愛時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暫瞬間翻動,移形換位,變更那許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寫),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靜默時刻,女體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盡皆秀色可餐。無所謂之敏感帶。他有時俯瞰著觀察,有時置身在其中,有時竟像用肩脊在馱揹(女人強烈的氣味從他頭顱上方傳來),因為他們皆不斷在變動、移換著各自身體的造型。在那持續的、像牛奶河流(從各方來的水流朝著同一方向匯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蓋住底層的緩流,或是在較陡深的河床地形處形成漩渦)一般的沉醉時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銳角切割的動作打斷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幫著他,兩人一起費勁地剝下那緊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間的「塑身褲」,但那件褲子像章魚吸盤一樣怎麼樣都脫不下來,女人喘著氣說:「我自己來好了。」她先把絲襪脫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褲,再把絲襪穿上,現在她又變成那個輕覆蟬翼,可以一層一層輕輕揭開的柔弱花朵。不會在過程中怵目驚心出現強力塑膠樱械乃挝P或蚯蚓的韌勁生殖環帶了。另一幕是,女人被他弄到整個身體都發熱融化的時刻,把她那白皙的喉頸仰起,一隻手拉著他的手,順著乳房上翻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