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曹雪芹-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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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偌大的一条汉子,不但一时语塞,面色煞白,连汗都下来了。须臾之后,李鳌说:“曹师爷,我们这些粗人不懂啊!多亏您给我讲解。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您还得救救我们父女三人哪!”李鳌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雪芹手快一把拽住:“你们家,就你们父女三人吗?”
“可不,孩子她妈三年前就过世啦。”
“二香的外婆家?”
“在无锡,外公、外婆、姨舅都有。”
雪芹一拍李鳌那宽厚的肩头:“水上人家,游来游去,你们为什么不走。打鱼为业,有水便有鱼,太湖岂不更好。”
“哎呀!多谢先生一言提醒。”李鳌又要跪下
李鳌的状子放在曹佩之签押房的书案上。曹佩之信手翻阅了一下。然后听雪芹陈述核实调查的经过,这回雪芹多了个心眼儿,他把出主意放走李家父女的事儿没说。只说杜知县假公济私,要强占人家两个女儿为妾的经过,最后提出要制裁杜知县,起码也要严加训斥。并且要把二香的名子在入选的花名册中除掉。
曹佩之听完之后,开始也挺生气,他觉得这个杜知县一定是要拥二美共入罗帷,想必是色鬼无疑的了,这种酒色之徒自然难当重任。可是他猛然想起,杜知县到任之初,曾经给自己送过一份厚礼,其中还暗藏了四只金锭!“这岂能制裁?再一说人家纳妾又不犯法?”曹佩之想到这儿,瞪了一眼雪芹,他搭拉着脸子说:“江宁县要娶小老婆,这并不犯法,两次求聘未成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跟选歌姬拉扯上呢?”
“这是人家在状子上这么写的。”雪芹顶了一句。
“这就叫作‘刁民’,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任意攀扯,调词驾讼。你让我训斥江宁县,人家必然矢口否认,难道让我跟他三头六面的对证不成?不对证可怎么让我下这个台?你要懂得无端训斥下属,也有碍于同僚之间的和睦,此其一。其二,从选歌姬的花名册中除去李家二香的名字,这话谁敢说?伺候皇上的人我不敢擅自删减,再一说,李家二香既然号称一对出水芙蓉,定然是真美。真美的女子定会受到皇上的宠幸,将来也许是贵妃、是娘娘,亦未可知啊!这不是大好事吗?”
雪芹心里也明白,这案子怎么不了杜知县,但是,既有状子告他就不能不了了之啊?因此他问曹佩之:“曹大人,照您的意思,该如何落案呢?”
曹佩之抓了抓脑瓜皮:“你先把宗卷放下,让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去歇歇吧。”
“嗻。”雪芹请了个安,转身离去。可是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
雪芹转回身来问:“大人想出落案的办法来啦?”
“不不,雪芹,你坐下。”
“嗻。”雪芹找了把椅子坐下。
“江宁县选歌姬之举倒给我提了个醒儿,他们在准备接驾,难道咱们府就不接驾吗?”
雪芹只管听,没有答话。
“江宁县献歌献舞,咱们呢,献戏。听说在这方面你很内行,苏州织造署不是代管培育戏子吗,你跟张书吏跑一趟,采买十名女戏子回来,咱们找人教她们几出戏,还来得及。带上点银子,明日就起程如何?”
曹佩之一提到苏州,雪芹马上想到李家伯侄也许回了苏州了,因为李煦在苏州几十年有许多友好,总能帮他们伯侄一把,对,机会难得,得去这趟苏州买戏子。于是,他马上站起来,一安到地:“嗻嗻,我马上通知张书吏,支银子,明早动身。”
苏州葑门内,葑溪碧水粼粼,波平如镜,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宽大的河埠上便是苏州织造署。雪芹垂头丧气地走出织造署大门,张书吏迎了上去:“李老爷下落如何?”
“唉,李家伯侄没有下落且不说,苏州织造也不肯帮我们采办歌女。因为都知道圣上要南巡,都要采办歌女,苏州织造自然应接不暇,这也难怪人家。话虽如此,可咱们回去怎么向曹大人交差呢?”
张吉贵一乐:“曹师爷,别着急,您上街去逛逛,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如今圣上要下江南,谁不奉驾承欢,苏州织造署既然忙不过来,莫如咱们自己动手,大街小巷贴出告示,找家酒楼,由歌女自己来投,由您亲自来选,如何?”
“这倒是个解法。”雪芹欣然允诺。
过了两天之后,张吉贵包下了一座酒楼,把雪芹安置在楼上,还备办了几样下酒的凉菜,一坛子远年陈酒。紧接着张吉贵带上来一个女孩儿:“曹师爷,这姑娘名叫凤官,嗓子不错,怎么样,让她唱一段,您先听听?”
“好,好。”雪芹频频地点头。
“唱什么拿手,你就唱吧。”张吉贵说完也坐了下来。呷了一口酒。挟了一只油爆虾扔在嘴里。
凤官怀抱三弦,调动宫商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果然音韵悠扬,字正腔圆,听得雪芹满心喜悦拍手称快。
“凤姑娘你先下楼歇会儿吧!”凤官去后张吉贵笑问雪芹:“怎么样?”
“好!只是人家愿不愿去江宁呢?!”
“重赏之下嘛,必有勇夫。只要多出钱,没有办不成的!”张吉贵说完对一个仆人使了个眼色:“你去办吧。”仆人会意应声转身下楼。
“再来一个。”张吉贵朝楼下喊了一声。
“来啦。”应声之后,从楼下走上来另一个姑娘,她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厚厚的朱唇,手里拿着一只琵琶,看了雪芹一眼,道了个万福。
雪芹一愣,他心里说:“这不就是紫雨吗?”
张吉贵在旁边说:“你也是一样,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那姑娘说:“我唱《三枝梅》。”
雪芹不觉脱口而出:“《三枝梅》?”
张吉贵不知内情:“怎么,您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唱吧。”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对面,怀抱琵琶按动宫商,调准丝弦,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通过这歌声,雪芹完全沉浸在对紫雨的追忆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坠楼,紫雨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所以歌声已然结束,他却毫无知觉。倒是从楼下传来的一阵哭喊之声,惊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楼道口,向下俯视。
只见一个小院落中,张吉贵的仆人和两个衙役正在抢掳凤官。雪芹一见勃然变色:“这是干什么?”
“采办歌女啊!”张吉贵讷讷地说。
“哼!”
“哎哎!哎”张吉贵拦阻不及。雪芹早已冲下楼去。
雪芹来到凤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见张吉贵的仆人和两名衙役,正强逼凤官母女在契约上画押。
雪芹满面怒容上前劈手夺过卖身契,三把两把扯得粉碎。
凤官母女见状,跪在地上,连连给雪芹磕头:“这位老爷,救命的恩人哪!”
此时张吉贵也已赶到,悄声跟雪芹说:“若不如此,只怕是买不到歌女的。”
“这种买法,曹某誓死不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单独回到江宁,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禀告去苏州采办歌女的情形:“苏州有些女孩子的确聪明灵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愿卖身充当戏子。这件差事,小的实在是碍难办到!”
“一个也没买到?”曹佩之笑眯眯地问。
“嗻!一个也没买到。”
曹佩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用手把后窗户猛地推开,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凤官和那个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雪芹一阵怒火中烧,抢上一步:“曹大人,张吉贵不是买人,这些人都是抢来的!”
“什么?抢来的,她们都在卖身契上画过押。不要嫉贤妒能吧。”
“什么,是我嫉贤妒能”
“老贤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挥手,自有仆人关上窗户:“请问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驾四次,每日有四台戏文日夜演唱,那么众多的戏子都是自愿来投的么?一个强迫的也没有?”
“这”
“你还年轻,很气盛,要好好的磨练哪!落笔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那是书痴。好了好了,一路劳乏,你下去歇着去吧。”
雪芹请了个安转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点儿忘了,你们老泰山托人给你带了封信来。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封信,递给雪芹。
雪芹接过信来一看,信封并没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过了的,那也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来展读,信纸上只写了两句话,其实是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雪芹读罢,曹佩之摇头晃脑,似乎颇有同感的说:“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坠地有声啊!”
当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书房,张吉贵正与曹佩之在灯下小酌。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满脸的不高兴,叹了口气说:“真烦死我了,我真想打发他马上回北京。”
“不可,不可。”张吉贵正颜厉色地说。
“怎么?”
“您忘了他跟两江总督尹大人是什么关系了吗?”
“噢——多谢一言提醒。”
“真让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亲戚怎么说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可是啊,我表哥在来信中也是一再的托付怎么处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啦。”
“这”张吉贵想了想:“让他自己走,怎么样?”
曹佩之茫然不解:“让他自己怎么个走法儿?”
“让他单管宗卷、档案。”
“妙!坐冷板凳,不接触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师爷一职就由你来继任。”
张吉贵马上趴在地上给曹佩之磕了个头:“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不敢当,不敢当!”
雪芹迁住在宗卷库的外屋,房舍狭窄阴暗潮湿,而且三面都是齐房高的宗卷柜。跟监牢狱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芹在灯下喝着闷酒。张吉贵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曹书吏,此案已结,宗卷编号归档不要搞乱喽。”
“是,张师爷。”雪芹有意讽刺他。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闲下来咱们喝两盅,我好好的开导开导你,事在人为嘛,啊。”言罢昂然离去。
“呸!”雪芹又好气,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雪芹把十三龄邀到二友轩小酒馆里。二人对坐桌边喝着酒,雪芹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霑哥儿,又怎么了?”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我还是回北京的好,我实在无法跟这些禄蠹为伍,曹知府又让我管宗卷、管档案”
十三龄一拍桌子。“好啊!”
“还好哪?”
“当然好,管宗卷很清闲,你有足够的时间写书,又能多听听、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们那些惊人的丑闻,在你的书里,再写这么一两个贪官、禄蠹,要知道帝王昏庸无道,不是他一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来说,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建行宫,大兴土木。钱从何处来,还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儿俩无话不谈,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当年康熙南巡的时候留下了两句话”
“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雪芹说。
“对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为什么如今算是犯官后裔?你犯了谁家的王法啦?你说?”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写了张条幅:‘苦海冤河。’”
“唉——写条幅没有用,你得把它的内容写到书里去,让众多的人看,让众多的人知道。”
“对,多谢龄哥提醒,我应该借傅恒家娘娘省亲之举写康熙南巡。”
“对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书成之后找个书商把书印出来,了结一件大事。闲暇之时可以旧地重游,江宁织造署已经改为行宫了,别人不能进去,你能啊。”
“我?凭什么?”
“就凭你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再给看门的几千钱。”
“能行吧?”
“十拿十稳,板上钉钉。”
过了两天,雪芹果然来到汉府街原织造署的旧址,他给看门人看了证明,又给了一块银子。看门人点头哈腰地请雪芹走入行宫。
果然行宫正在准备油饰装修,有的地方已经搭上了脚手架。再往里走便是一座空园,荒草满径秋色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细雨霏霏,雪芹独步其中脉冲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换流光逝,归燕来寻旧时巢!”他从身边取出绣春特制的毛笔和几张白纸遂写道:
独步故园声寂寂,
满径荒草惨凄凄。
画栋雕梁蛛丝系,
朱漆彩绘已剥离。
灰尘遍落几与案,
熏香炉内兰麝熄。
瓶花枯萎似哀泣,
妆台宝镜影迷迷。
片纸圣谕如霹雳,
烹油沸鼎被水息。
我也曾玉堂置马栖高第,
我也曾雪夜围毡噎酸。
抬头见萱瑞御笔尤悬立,
叹祖母八旬高龄绝泪街头号天低!
雪芹一声长号:“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孙子来看望您来了,您知道吗?”一阵悲从中来哭倒于地:“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