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 许春樵-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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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同兴楼”,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放下武器 》许春樵
2
舅舅住在县政府大院宿舍区一座带院子的平房里,当晚我酒气熏天地敲开了舅舅家的门。舅舅坐在客厅里的人造革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叫《河殇》的电视专题片,我进去的时候,舅舅拍响了身边的木质茶几:“太不像话了!”我以为舅舅在骂我喝酒,就站在舅舅的身边毫无必要地搓着双手,不敢坐下。
舅舅指着电视对我说:“什么黄色文明,海洋文明,简直胡说八道!没有长城这座围墙,豺狼虎豹不都进来了?”
舅舅在骂电视专题,我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连声附和说:“舅舅说得对,乡下每一家、城里每个单位都是有围墙的,小偷太多了。”
舅舅示意我坐下来,然后跟我说了许多关于理想和信念的话,他说现在年轻人很成问题,整天想到的就是“我要怎么样”,从来不考虑别人怎么样国家怎么样老百姓怎么样,资产阶级自由化最终就是要每个人都成为极端的利已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我在这个冬天的晚上,晕头转向地跟着舅舅一起揭批自由化的祸国殃民,我借着酒力说:“我保证跟自由化划清界限。”
舅舅的家很像乡下的一个杂乱无章的手工作坊,几个做工粗糙的老式的柜子倚在墙角里,米缸、腌菜坛子和几张木质的椅子同时挤在十几个平方的客厅兼饭厅里,墙上挂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和几张印有刘晓庆、杨在葆头像的年历,昏暗的灯光下弥漫着腌菜的酸腐味,一台17寸黑白电视机将黄河长城故宫阿波罗神庙自由女神像全都弄得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舅妈从废品回收公司下岗了,每月只拿四十块钱生活费,表妹还在上小学,全家只靠舅舅一个人工资。当时我很幼稚地想,是不是因为舅舅家里太寒酸,才被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
说完了反自由化的事,我向舅舅说起了借钱的艰难,舅舅沉默了一会,说:“最近我的工作太忙,等过了这几天后,我来帮你借。”
我将倒大麦卖给县酒厂和批五十吨计划水泥的想法告诉了舅舅,舅舅突然用警惕的目光盯住我,他声色俱厉审训我:“谁给你出的坏主意?谁让你胆大包天地来找我的?”
在舅舅尖锐目光的压力下,我只好出卖了耿伟强,舅舅又拍桌子了:“耿天龙这个混蛋只要再晚两年退休,我就让他后半辈子每年在大牢里看春节晚会。商业局每年计划内的自行车、彩电全都被他儿子套走了,什么东西!”舅舅气得骂了起来。
我知道舅舅是一个正派本分的人,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沾舅舅的光,但这次是救我母亲的命,我必须硬着头皮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看着舅舅拿出了烟,我立即上前划着火柴给他点火:“舅舅,实在借不到钱了,只有你能救我妈的命,你就开一次后门吧!”
舅舅粗暴地推开我点火的手:“不行,一次也不行!”
火柴梗上的火焰和我心中的希望同时在我冰凉的手上熄灭了。
舅妈是一个直性子的粗人,她夺过舅舅手里的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你这个人不给我安排工作就算了,你连亲姐姐都见死不救,你还算人吗?”
舅舅被舅妈过激的言行镇住了,他坐在仿冒的真皮沙发上一时不知所措,眼睛盯住黑白电视,电视上一个外国男人正心情愉快地刮脸上的胡子,是一个“吉列”刀片的广告。
舅妈趁机将自己心中的一腔怒火通通发泄出来:“你优秀共产党员就了不起了,电视上聂荣臻连日本鬼子的女儿还救呢,人家官比你小,人家聂荣臻不是优秀共产党员?”
舅舅终于打断了舅妈的话:“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呀,怎么能这么乱比呢?”
舅妈不依不饶地说:“你姐姐讨饭供你上学读书,背着粮食走几十里送到学校,自己累倒在学校门口,六0 年不是你姐姐,你能活到今天?当了个副县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要是当了皇帝,还不把穷亲戚全都赶尽杀绝。”
舅舅声音软了下来,看看呆若木鸡的我,又看了看满脸怒气的舅妈,他说:“你们应该理解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开一次后门和开一万次后门,性质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舅舅突然又对舅妈说:“你也不要再给我冒充有情有义了,好像别人都是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要留,还有准备买彩电的两千三百块钱,统统给我拿出来。我看黑白电视很好。”
舅妈顿时傻眼了,她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身子软软地走进了里屋。
这时,在里屋做作业的表妹跑了出来,她递给我一个苹果:“表哥,你别跟我爸斗气,他就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舅舅朝表妹挥挥手:“去屋里做作业去!”
表妹噘着嘴走进屋里,狠狠地关上房门。舅妈将两千六百块钱交给舅舅:“积攒十几年了,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舅舅将钱点好后塞给我,我将钱又垛到舅舅的茶几上,然后用一种一刀两断的语气对舅舅说:“这点钱,救不了我妈的命。我还有血可卖,我再也不会求你了。”说着我一转身就冲进了屋外满目的黑暗中,我听到舅舅在后面喊着我的小名“大宝”。
耿伟强听说我舅舅断然拒绝了这件事,就安慰我说:“这件事没办成,最悲哀的不是你,而是你舅舅。我敢打赌,不要多少年,你舅舅就会被这个时代淘汰。说实在的,这些年做生意,我见过比你舅舅官大的人太多了。当官的都成了焦裕禄,学谁去?”
耿伟强又给了我一百块钱路费,他要我赶紧去南京照看我母亲,等过段日子资金回笼了,他给我送钱去。耿伟强的话使我冰凉的心里弥漫起一股股暖流。
我揣着东挪西借来的五千多块钱赶到了南京,我对医生说能不能先给我母亲做手术,剩下的钱我继续借,我的血是0 型的,在南京能卖个好价,钱肯定能还上。那位戴眼镜的医生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但他说,医院里是从来不赊账的,此事不好办。
一个多月不见母亲,母亲已经知道了病情的真相,她脸色枯萎,神情绝望,但见到我后却强作笑颜,这回轮到她来骗我了:“妈胃里的瘤已经消掉了,现在不疼了,我们回家吧!”我说:“妈,舅舅说过段时间就来看你,他会送钱来的,我们等你做完了手术一起回家。”
我一边找医院求情,一边去卖血。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我母亲终于静静地走了,她是在夜里咽气的,没有留下一句话。父亲在医院陪护,我睡在附近的防空洞里,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我看到那天医院的上空飞过一群鸽子,我想象着母亲跟它们一起飞走了,当鸽哨声越来越远直至无影无踪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母亲真的不在了,我禁不住泪如泉涌,失声痛哭。母亲走的那天下午,我舅舅托来南京出差的人将两千六百块钱送到了医院。我擦干眼泪,将钱扔在地上:“请你将钱还给郑副县长,让他买台彩电,好好看一看这世道是如何绝情无义的。”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扶着弱不禁风的父亲回到了老家,家里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旧家具上落满了灰尘,门头上的蜘蛛网错综复杂。一只老鼠蹲在稻箩里专心致志地吃着粮食,它胆大妄为地盯着我母亲的骨灰盒,好像是我们入侵了它的领土。我赶走老鼠将家里清扫干净后才将母亲的骨灰盒抱进堂屋,然后我将母亲放在堂屋正中间的台柜上,母亲没有遗像,她活在我心里。
母亲埋在外婆的坟旁边,安葬那天舅舅来了,他将母亲的骨灰盒抱在怀里,泪流满面。我没有理睬舅舅,我觉得他的眼泪相当虚伪,既没有悲伤的真情,也没有真实的忏悔,我觉得舅舅不属于我们的亲人,他是一个政治木偶。
他跟我们一同到了墓地,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坟头,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死者为大”,无论是长辈平辈下辈都要向死者的坟三跪九叩,而我舅舅一个人例外,在黑压压跪倒的一大片人群中,我舅舅却站着,他只是对着我母亲的坟头三鞠躬。我将舅舅理解成一种物质。
那天的风很大,天空的黑云像破棉絮一样在翻卷着,纸钱烧出的灰飘向空中在风中漫天飞舞。埋下母亲后,天就开始下雪了,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大雪持续下了一个多月,我母亲在地下非常的冷,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舅舅在母亲安葬那天,悄悄地塞给我父亲一千块钱。我要将钱送回去,父亲对我说:“你舅舅也有他的难处,一个乡下穷孩子当到了副县长,靠的就是小心做人,谨慎办事。你妈得的是绝症,我们对得起她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怀疑我母亲那天夜里死于自杀,她已经感觉到了我舅舅并没有真正帮忙,所以也没凑齐做手术的钱,她是在极度绝望中服安眠药自杀的。这一点我后来在省城曾向一位名医详细询问过这件事,他说完全有可能。因此,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母亲的自杀就是因为舅舅的见死不救,这种判断非常顽固地成为我的一种意志,所以我不会原谅我舅舅的,不管他当初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动机和伟大的理想,我只能从生命和亲情的本身来理解这件事,这使我在精神的幻灭中十几年如一日地持续失眠。
那一年春节过后,父亲瞒着我去县城找过一次舅舅,他带了五斤炒熟的花生和三斤糯米年糕,先是就我的无礼向舅舅道歉,然后求舅舅给我调换一个能拿到工资的单位,父亲说家里因母亲看病和办丧事欠了上万的债务,农药厂一分钱也拿不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舅舅坐在那张仿冒的真皮沙发上对我父亲说:“不是我不想帮这个忙,而是我不能帮这个忙,全县有多少家庭困难、工厂效益差的职工,如果有权有后台的都解决了,老百姓怎么看我们。一个领导干部失去民心了,权力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舅舅的一通大道理说得我农民父亲哑口无言。
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后,跟父亲大吵一仗。
吵完后,我就背着一卷行李到省城来谋生了,转眼已是十二年过去了。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我舅舅,也不想再见到他。
耿伟强是个预言家,我舅舅郑天良在副县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原地踏步,中途还到三省交界的王桥集经济实验区当了两年副县级的管委会主任,这足以说明他确实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舅舅居然连性命也被淘汰了,这让我很是糊涂,他怎么能和腐败挂上钩呢,受贿索贿的钱比胡长青还多一百多万,而且还有七八个情妇。
我不相信。
于是,我决定回到老家合安县去调查了解事情的真相。看能否以我舅舅为素材写一个长篇纪实文学,混点钱买口饭吃。
长途公共汽车汽车开进合安县城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
县城变阔了,楼房一幢挨一幢地站在秋天的阳光下,楼面墙壁上贴满了瓷砖和一些广告宣传画,宽敞的马路两边不切实际地栽种着美人蕉和郁金香等名贵花木,一些带有县城特色的鸡和狗还有拉着车进城的毛驴很轻松地在名贵花木中乱窜,这种感觉颇有点像一个跛子穿一件时装在T 型台上很自负地扭着屁股走“一”字步。我舅舅的声音和形象已经从这座繁荣而夸张的县城里彻底消失了,农药厂也早已被人们遗忘,也许还有一些残留的农药味还保存在县志的某一页里供后人们凭吊,就像人们需要缅怀一位死去的祖先。八年前我回来还我母亲看病借的债,老谢死于车祸,看大门的临时工杨大爷回到了乡下已是下落不明,耿伟强的公司也转移到了市里,没见着几个熟人。此后,我每次回老家看望父亲都是坐车在县城下车后立即转车去乡下,我和这座县城之间像两个相互厌恶的仇人,除了乡土情结外实际上已没有任何联系。
这么多年,我没有混出个人样来,所以也从来没有衣锦还乡的体验,每次回老家,我都有一种小偷在夜深人静时溜回家拿一两件御寒棉袄一样的别扭。
这种感觉在今天变本加厉。我对了解舅舅郑天良被枪毙的全部真相信心严重不足。于是,我决定先回到老家看看老父亲,先了解一些舅舅在乡下的经历。
天气预报说从北方来的一股冷空气提前抵达江淮之间,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乡村公路两边的大叶杨的叶子在风中纷纷飘落,田野里的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干净,于是满目枯黄的色调一直铺陈到我视线的尽头。
一个在生活中倍尝失败的人是无法在欣欣向荣歌舞升平的报纸电视上手舞足蹈的,当他连自己的晚餐都不知道在哪里时,他肯定拒绝一切的脂粉和口红。我眼中的秋天一败涂地。
父亲的腰已经彻底弯了,他佝偻着腰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在晒太阳,秋天的阳光落在父亲枯萎的脸上,折射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母亲死后,父亲的精神和身体都垮掉了,每年靠我寄一些钱回来买油盐和劣质烟卷。我看着苟延残喘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腿脚残废的木椅子上眯着眼睛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心里像被一把刀子捅了进去,我听到我心脏里鲜血哗哗的声音。我给父亲买了一件过冬的棉袄和一条“天堂”烟,父亲迟钝地伸出了青筋暴跳的手接了过去,没有一丝激动,他似乎已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跟他说起舅舅被枪毙的事,他好像听到一百多年前被枪毙了一只蚂蚁一样无动于衷。我问起他舅舅当年在乡下的情况,父亲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后用沙哑的嗓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舅舅二十六年前是村里的一个兽医。”
隔壁的林福海见我回来了,就过来串门。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健谈的五十多岁的汉子,他知道我要了解舅舅郑天良,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说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