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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沧浪之水(完结) txt-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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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下起了雨,一会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一会街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边一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一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一直去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在不觉之中拐进了一条小巷,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是正在改造的旧城区,很多房子的墙上都用红色的颜料画出一个大圈,中间一个〃拆〃字,不少房子已经被掀掉了房顶。我顺手推开一张门,里面几个青年男女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什么,房间里面一种奇异的香味。我意识到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声:〃朋友,干吧,干得好!〃再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是一条死巷,我就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嘴边停着一点什么,我用舌子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一种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第三篇 
 
48、一个黑洞 
  

  一波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儿子出院后家里冷得像个冰窟。本来在医院我和董柳还说说一波的病情,现在连这个话题也没有了。董柳沉默着,连儿子也沉默了许多,总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转悠追随 
着大人的行动。岳母从董卉那边过来照看一波,连她也沉默了许多,也迟钝了许多。我嚷嚷着跟一波说话:〃来来来,爸爸给你讲葫芦娃。〃可当我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为了躲避这种空寂带来的压力,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办公室去,把白天看过的报纸再看一遍,然后那么坐着,一连几个小时。寂静中我感到有一只毒虫在噬咬着蚕食着我的心。我想象着那毒虫的形状,满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腻,可又披着又硬又厚的甲,还有无数的小脚在蠢蠢而动。

  我从心里感谢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说真的从一波的裤管剥下来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作好了会留下后遗症的心理准备。可居然没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有左边小腿上有硬币大的那么一块皮肤没有恢复,看上去亮亮的,摸起来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开水倒在了脸上呢?真不敢想啊。厅里有些人问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一边感叹着钱的重要性,却不涉及比钱更重要的权。开始还有其它办公室的人跑来听我说事情的前后,说顺口了我也忘了对谁说过没说过,逢人就讲。有一天我在讲的时候,旁边一个人过去说:〃大为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马上住了口,不再讲了。是的,我真傻。

  我对董柳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好一会她说:〃万幸那你的意思是烫得好?别人的儿子擦破点皮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一波烫成这个样子还是万幸,他就比别人低那么多?〃又说:〃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儿子的低了,他哪点不如别人!〃不管我从哪个方面扯出一个话头,都会被董柳冷冷地剪断。一定有什么事情了,她通过儿子来跟我说话:〃爸爸洗碗!〃〃爸爸买豆腐回来!〃晚上岳母带一波楼下睡了,我们就整夜地沉默着,用偶尔的叹息回答对方偶尔的叹息。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灯睡下,准备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入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一个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东西,总有其中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睡着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在说屈文琴。我一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聪明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生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一学关心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单衣,谁看见了?〃我说:〃你一边操刀子对我胸窝子猛捅,一边又要我关心你,你干脆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一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一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不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错了,夫妻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那你意思是一个女人不该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说:〃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一个男人,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个奴才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出息!〃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他还怕别人怎么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根本不在乎!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哪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聪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袋。我们要是有一套带厨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落到这一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它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道理,可又实在有道理。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讲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我几乎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我当作精神支撑而引为骄傲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这种刺痛激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几年书,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钱,你呢?你还要跟领导去提意见,那你的意思是你比领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说:〃其实这几年我没提意见了。〃她说:〃人一辈子还有摔几跤的机会?邓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撅一撅嘴不屑地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怎么他只开一句口我一波就能住进院,你说半天没有用?这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我倒算了,可惜我一波这块好材料,优良品种,没个好环境。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哪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面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到这个那个,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偿失。〃她说:〃所以一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一波腿上还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干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为了儿子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现实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云里雾里的事,万古千秋的事,实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个黑洞,不论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牺牲,被吸入了黑洞连一点痕迹也不会有。这样想着我浑身冰冷,感到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却无可阻挡地渗入了内心的极深处。不知道陶渊明曹雪芹的妻子儿子是怎样想又是怎样过的。要说清高吧,那要有起码的本钱。梅少军放下文联主席不当到乡下隐居去了,他是功成名就之后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乡下有别墅式的房子,有车库,有花园,在城里还有房子,有工资,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吗?东施效颦!大隐隐于市?屁话!我思索了很久,沿着任何方向去追问这个世界,都会遇到精神的狙击,并没有一种生存姿态具有绝对的意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种把世俗世界甩到一边去的生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实际上是极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无法超越,而想象中的超越也越来越虚弱而苍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着头,想把这种种想法沿着某种椭圆的切线抛出去。那些从来不思索的人也这么活着,还活得好一些,这使思索的意义变得十分暧昧。思索着,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劫难。 



49、人就是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

  这个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了绝望。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厅里 
当然也有办事员当到老的,如晏老师。可我,厅里第一个研究生,就这样过了一生吗?时间飞逝,越来越快,它规定了一切的意义,人不能无限等待。科长处长这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世界这么大,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人就是这么可怜。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万代也好,说完了还要是回到自我人生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这一辈子,这是一种视野。仰望群星也是一种视野。到今天自己这一辈子越来越真实,而天下千秋越来越虚渺了。董柳说得对,看星星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一波冲杯牛奶呢。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渺小,可因为渺小而不重要的证明并不能成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想想那些老办事员真苦啊,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以顺从的微笑听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领导的吩咐。了解了他吧,可能吓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好人,可任何一点小小的利益,都不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好人越来越难以成为一种对人的评价方式了。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就是全部的真实,这是能人的逻辑。想到这种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热。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一枝树叉把我的心叉着,悬在空中。我设想了种种出路,可细想下去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是最艰难的方向。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一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一线光,可我连方向都找不到。卫生厅没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单位不说全国,全省都有几百上千个吧!明天一场地震塌下去了地球照样转,别人照样活。事情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这是底牌,我简直不敢揭开这张底牌。这太没有意思了,人把自己当作终极就没有终极。这么多年来,我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醒来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前面一片空茫,无路可走。

  想来想去,唯一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还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一个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起点,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痛,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我去找晏老师,想跟他谈一谈,敞开来谈一谈。进了门他在看电视,说:〃小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一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裤子,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感觉很好,很舒服,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一边,拖延着,下了一盘,再下一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起早点,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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