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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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全国所有的大学一样,广州的华南工学院(1988年改名为华南理工大学)也迎来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无线电班的教室里济济一堂,学生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彼此。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已经40岁,最小的只有18岁,其中,三个年纪相近的同学很要好,最小的陈伟荣,来自广东罗定县,还有两个比他大一岁多的黄宏生和李东生分别来自海南五指山和惠州。他们的同学后来回忆说:“黄宏生最老成,是全班的老大哥,在学校里没有少照顾他的学弟们。黄宏生是穿着露出大脚指的解放鞋走进教室的,他是班长,在校的四年时间他几乎全部泡在了图书馆。李东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性格很内向,平时不太爱和其他同学玩,特别是见到女生还会脸红,因此一些女同学毕业时还不太叫得清他的名字。”这三个人,日后分别创办了康佳、创维和TCL三家彩电公司。极盛之时,这三家公司的彩电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40。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像段永基和李东生们那么幸运。
在湖南长沙,坐了十年监狱的杨曦光回家了。他是在1968年2月,被作为重要“钦犯”而被捕入狱的,当年,21岁的他因为写了洋洋万言的中国往何处去》,而被极左的“文革”领导人康生三次点名,判刑十年。出狱之后,杨曦光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虽有几名专家看中他的才能,但终因“政审”不合格,未能录取。直到两年后,经他四处上告奔波,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胡耀邦对他的冤案亲自批示中央组织部,杨曦光的问题要由法院依法处理,他才恢复了“政治的清白”。此后,他用乳名“杨小凯”再考社科院研究生,并终于成为当代中国最有人文批判精神的经济学家。(有意思的是,另一个也因为写了中国往何处去》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要等到1979年12月31日才能出狱。他没有去考大学,却办起了一个销售部,以后的10多年里,他由“中国首富”而成“中国首骗”。2004年,皈依基督教的杨小凯去世,牟其中则在1999年又被关进了监狱。)
在内蒙古,一个叫牛根生的青年遭遇父丧。他是一个苦孩子,生下来一个月就从乡下被卖到了城里,据说仅值50元钱。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为收养他的人是养牛的所以让他姓了牛,他的养父从抗美援朝结束后开始一共养了28年牛,他便是在牛群中长大的。那一年,养父去世了,牛根生抹干眼泪,接过放牛鞭继续养牛。五年后,牛根生到了一家“回民奶制品厂”当刷瓶工,在那里他一干就是16年,然后便创办了蒙牛集团,它后来成了中国最大的奶制品公司。
在温州,13岁的南存辉因贫穷而不得不辍学,他成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补鞋匠,对那段日子他一生记忆深刻,“补鞋稍不留神,锥子就会深深地扎入手指中,鲜血顿时涌出。只好用片破纸包上伤口,含泪继续为客人补好鞋。那阵子,我每天赚的钱都比同行多,我就凭自己的速度快,修得用功一点,质量可靠一点。”6年后,这位修鞋匠在一个破屋子里建起了作坊式的开关厂。20年后,他创办的正泰集团成为中国最大的私营公司之一。
在南方小镇深圳,一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正枕着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大卫·科波菲尔》,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他在后来的自传中写道:
1978年4月的深圳,怒放的木棉花已经凋谢了。路轨旁抛扔着死猪,绿头苍蝇嗡嗡起舞;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气。我正在深圳笋岗北站检疫消毒库现场指导给排水工程施工。内地各省市通过铁路出口到香港的鲜活商品运到深圳,集中到笋岗北站编组检疫,再启运过罗湖桥。运输途中发病或死亡的牲畜、变质的水果蔬菜要在这里检验清除。
我之所以到深圳,是由于1977年我从兰州铁道学院毕业时,被分配到广州铁路局工程五段,担任给排水技术员,工资每月42元。工程五段主要负责北至广东与湖南交界的坪石,南至深圳罗湖桥头路段××公里的沿线土建工程项目。在这一管辖路段,经常几个工程项目同时展开,1978年我们接手了笋岗北站消毒库项目。那个时代,深圳还属边防禁区,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的。
施工空暇去了趟沙头角:一条弯曲的石板窄街,路中间一块界碑,冷冷清清的。界碑不能越过,中方一侧仅有的两间店铺里摆放着极普通的日用杂货。
笋岗北站施工现场十分简陋。睡觉休息的临时宿舍搭建在铁路边。三十几号人挤住在竹席搭建的工棚里。双层铁架床,我选择住在上铺,挂上蚊帐,钻进去,编制工程进程表、决算表,看书,睡觉。广东蚊子专欺负外省人,被叮咬的部位红肿起疙瘩,痒疼难忍。挂蚊帐防蚊叮,还防苍蝇的困扰;晾衣裳的绳子或灯绳上随时被苍蝇占据,密密麻麻的,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
工作之余,我总会捧着一本书,在晚饭后独自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做读书笔记,直至凌晨;节假日则去上英语课。一次周末,广州友谊剧院听音乐会:香港小提琴演奏家刘元生先生与广州乐团联袂演奏“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我太喜欢这首爱情至上的协奏曲,所以演出结束后还跑到后台向演奏者祝贺,刘先生送我一盘个人演奏的“梁祝”协奏曲录音带。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刘先生会成为我到深圳创建万科的生意伙伴、上市之后的大股东之一。
……工程继续着。我盼望尽早结束工程,远离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
《激荡三十年》之四
1978年的中国企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也许我们从外国人眼中能看得更真切一点。
1978年7月28日的华盛顿邮报》上,刊登了记者杰伊·马修斯发表的一篇中国工厂观察记。不知道通过怎样的程序,他被破天荒地允许参观桂林的一家国营工厂。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中国各地似乎放宽了海外记者采访考察中国企业的审批。因而,在各家国际媒体上,人们读到了多篇充满陌生感的目击记。
在这篇题为尽管宣布要对工厂进行改革,工作仍然松松垮垮》的报道中,马修斯写道:
同中国大多数工厂的情况一样,桂林丝厂的工人看来并不是干劲十足的。就业保障、退休金保证以及其他一些好处促使中学毕业生拼命挤进工厂去工作。因此,许多人都挤进了本来就已经过多的工人行列。生产线上工人过多使工人长时间地闲着。当我走进一个车间的时候,有三名女工正在同旁边桌上的另外在名女工聊天。我一进去,她们就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交叉着双手坐在那里,好奇地朝我张望。在我逗留的几分钟里,只有一个女工干了活,而没有一个女工说得清楚她们的生产定额是多少。
中国工人把他们的工作看成是一种权利,而不是一种机会。工厂管理人员对于工人阶级中的成员不敢压制。在这种企业里,工人的身份是可以世袭的,当一名工人退休时,他或她可以送一个子女到这家工厂工作。桂林丝厂有2500多名工人,从来没有解雇过一个人。
这家工厂的革委会主任谢广之(音)告诉记者,去年,全厂85以上的工人都增加了少量的工资,对很多人来说,是第一次增加工资。由于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增加了工资,所以这次加工资没有起到明显的刺激作用。从今年开始,工厂开始对一些劳动好的工人给予少量的奖金,一季度的奖金不超过1。75美元。
最后,马修斯断言,“这种松松垮垮的工作态度,仍然是妨碍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实现现代化的一个主要障碍”。
最具有戏剧性的企业考察出现在中国中部。一位日本记者在重庆炼钢厂发现了一台140多年前的机器。这家年产30万吨原钢的工厂,使用的机械设备全都是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其中,140多年前英国制造的蒸汽式轧钢机竟然还在使用。那位记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机器上的出厂标板问厂长,“这是不是把年代搞错了?”厂长的回答是,“没有错,因为质量好,所以一直在用。”
在1978年8月28日的日本经济新闻》上,该报驻北京记者冈田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的飞机老是停航”的观察记:
中国正在发展国内的交通事业,但是民航依然不可靠。首先是时刻表不可信,在一角钱一份的中国民航时刻表上,就混杂着“幽灵班机”。例如,在时刻表第25页上写着每天有去哈尔滨的班机,早晨8点15分从北京起飞。但是,实际上星期四和星期日都没有班机。我到窗口问是什么理由。回答是:“哎呀,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从什么时候改了吧。”乘上飞机后又怎么样呢?无法保证能按时飞到目的地。这次从北京去哈尔滨,起飞就晚了一个小时,在沈阳停留又耽搁了四小时,好不容易到长春转机,又宣布“因为哈尔滨在下雨,今天的班机取消”。只好在长春住了一夜,第二天竟还是“今天停航”。到了哈尔滨,我才知道原因,原来哈尔滨机场没有水泥地面的跑道,飞机是在草原上咕噜咕噜地滑行。难怪一下雨,就必须得停航了。
同样是在8月,一位名叫伊莱·布罗德的美国房屋建造商参观了北京、广州等五个城市,他对合众国际社记者谈到了对中国的观感,“我看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发达国家”。“中国人用黏土和稻草做砖,但也使用一部分预制混凝土板来建房。中国的住房是原始的,建成后的质量很粗糙,但非常讲实用。往往一个两居室的房子里要住四代人,从80岁的曾祖母到小孩。”同时,伊莱·布罗德也感觉到了刚刚开始发生的变化:“我所到之处,他们都在换自来水管。一些新的工业区正开始建造,不过我没有看到什么污染控制的措施。”
读卖新闻》驻香港记者松永二日也对中国企业的落后深为惊讶。这年6月,他参观了上海的一家集成电路工厂,他写道,“日本的集成电路工厂干净得一点灰尘也没有。相比之下,上海这家工厂简直像是马路工厂。工厂方面说,产品一多半不合格,卖不出去。”他还观察到,长期的政治斗争,学校停止招生,使得中国工厂的基础人才极度空乏。他举例说,上海内燃机研究所的31名技师,平均年龄是56岁。
在上海闵行的一间机电工厂中,松永看到了一条标语,“看谁先到达目标”。这家工厂开始对超额完成指标的工人实行奖励,每月的奖金分成三元、五元和七元三个等级。松永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送还奖金,仍然努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人?”工厂负责人明确地回答,“没有。”
在经历了这一些观察之后,松永预言中国即将开始一场新的经济革命。在10月3日的一篇述评中,他直截了当地宣称,“进入建国30年的中国今后的课题是,实行高速经济增长政策,把中国建成一个强大的经济大国”。而中国正在采取的办法则是,“在再度复职的邓小*平领导下,设法加强同外国—以西方发达的工业国家为中心—的经济关系,在国内则推行讲究能力和效率的路线”。
松永试图用事实来证明他的观察,“中国的领导人已经意识到,靠上海那家老工厂是不可能迅速实现现代化的,因此必须下决心引进外国的先进技术。近来,中国加强同外国的经济关系的活动令人目瞪口呆。到今年9月为止,中国派出党政领导人到31个国家访问,并且接待了15个国家的政府领导人。而它们绝大多数是以前的敌人—西欧发达国家。不言而喻,这种门户开放政策的目的在于引进先进技术。”
应该说松永的观察是很精准的。1978年,除了主要领导人频频出访之外,中国政府还做了一些动作,它们在当时似乎并没有引发联想,然而在后来的研究者眼中却绝非巧合。这一年的7月3日,中国政府停止对越南的援助,13日又宣布停止对阿尔巴尼亚的一切技术和经济援助,10月23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12月16日,中美发布建交联合公报。
一疏一近,貌似毫不相干,其实却不难看出内在的某种抉择:摆脱意识形态的纠缠,以经济发展为主轴,悄悄向发达国家靠拢的发展主导型战略已经开始发酵。
《激荡三十年》之五
在这一年的**国庆典礼上,出现了一个名叫李嘉诚的香港商人。他穿着一件紧身的蓝色中山装,不无局促地站在一大堆也同样穿着中山装的中央干部身边,**广场是那么的大,让这个从小岛上来的潮汕人很有点不习惯。从第一次回乡,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被大陆媒体批评的万恶的资本家,现在他已经成了被尊重的客人。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再过20年,他将在距离**一公里远的地方盖起一个庞大的、超现代的东方广场。他是受到邓小*平的亲自邀请,来参加国庆观礼的。来之前,他给自己定了“八字戒律”—“少出风头,不谈政治。”
回到香港,李嘉诚当即决定,在家乡潮州市捐建14栋“群众公寓”,他在给家乡人的信中写道:“念及乡间民房缺乏之严重情况,颇为系怀。故有考虑对地方上该项计划予以适当的支持。”他要求家乡媒体不要对此做任何的宣传。有一个与此相关的细节是,两年后,“群众公寓”建成,搬进新房的人们将一副自撰的春联贴在了门上,曰:“翻身不忘**,幸福不忘李嘉诚。”此联很快被记者写成“内参”上报到中央,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李嘉诚不惹政治,却防不了政治来惹他。
在李嘉诚从香港来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前的4个月,36岁的荣智健随身携带着简单行装和单程通行证,远离家人,告别妻儿,从北京来到了香港。到码头来迎接他的,是他的两个堂兄弟,荣智谦、荣智鑫。显赫百年的荣家第四代终于在一个潮湿的夏天又聚在了一起。
无锡荣家,兴于清末民初,靠办印染工厂起家,是江浙沿海一带显赫的商贾大户,最鼎盛时,荣家几乎掌控了中国纺织产业的大半壁江山。1949年之后,荣家一直是**的坚定拥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