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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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全错。我是认不出这是哪儿,背景太模糊,沙发像是“夙昔黄”但也不一定因为后来哪儿的沙发都那样,但肯定不是8,8也根本不是酒吧,是舞场。老8在新东路,现在的“老佛爷”百货公司。新8在三里屯,现在那家“谬谬”专卖店。也不能说是影视圈音乐人常去的店,应该说是早期电子音乐爱好者常去的地儿。北京推广电子音乐,骇瑞——8老板,功不可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电子音乐洗礼的,从音乐盲变成——还是音乐盲,但是爱听,一听就大。这个女的叫求求,是我老师,苍龙卫视一专业攒局的,直接变成北京第一个女唱片骑师,后来周游世界打碟,最火一年澳洲排名第七。还有一女孩叫历历的,白领,也成了驻场缔结,靠两只手吃饭。还有一朋友,做生意的,房地产和金融,小时候吹过口哨,上去一打,全场都傻了,大师啊。后来生意都交给别人,自己建了中国第一间电子音乐工作室。第一个在中国开店卖胶木唱片,现在老店还在朝阳公园南门开着,去年我还路过那儿,门脸没变,听说被他儿子转手了。你听过二十年代的电子乐《黑洞的另一头》和《大爆炸之前》吗?现在练游戏房,游戏OK夜总会,火葬场,公墓,还老当环境音乐放。那是他写的。电子乐完善了他的世界观。
咪咪方:这张照片上有我爸爸——北京的餐厅这一栏。这些人都是谁?
老王:素小名、抱默、碘碘、小隆,这个打电话的是老桨。你爸当年参加过一个吃喝委员会,这是那个委员会的一些人。这是在哪个餐厅让我想想,穿苏联元帅服唱歌的这个人让我有点印象。
咪咪方:说明上是“风行一时的俄式餐厅”。
老王:也谈不上风行一时,社会主义国家总有俄式餐厅。想不起来了,过去很多俄国菜馆都有俄国人唱歌。这不是磨根么,这是他开的“三个贵”,他家的干锅薄荷羊肉太好吃了。这是老方家开在后海池子边的“越来越露山房”,他家的酱椒鱼头和擂茄子很靠谱。北京的画家都会开饭馆,开一个火一个,别人想开就没戏。这是老虎家的“小畜”,他家的霉干菜烧肉是蒸出来的,咬着像好皮鞋的鞋跟儿。这是小冀家的“为服”,有一阵我们拿那儿当食堂,想不出哪儿好吃了就去那儿。哦,“盛林浮”也在上面。这是北京最早的台湾菜,我们的另一个食堂,台湾人开的,媳妇儿是北京的,难得菜谱上一半是素菜,红烧黄瓜卤白菜什么的,还有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可以买醉。你妈和那儿的老板娘特熟,老带你去,我都碰见过好几回,大人喝茶聊天你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听,从小你就老和大人混,混得一张小脸怪怪的你不记得吗?
咪咪方:您这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屋里好像种着竹子,好像老有流水声,老板娘穿得挺女人的。
老王:好像是吧,我也忘了。这是“哈宿卡”,城市宾馆后边一酒吧,也是台湾人开的,牛肉面和生拌面北京第一,巨香无比,能跟他有一拼的也就是蒋9后起的臊子面,我为了控制体重,反对夜草,以后才不去他那儿了。这老板叫敬——敬什么,太会做生意了,他爸过去是台湾电影局长,客人喝一瓶“踏开拉”,他就送第二瓶,第二瓶下去全大了,保管接着开第三瓶。他家还有一种二锅头特饮,是敬先生自己发明的,用踏开拉的手指杯就咖啡糖和柠檬,一口闷。你爸最崩溃那年冬天,我和你爸,圆猫同志——你爸另一个朋友,天天在那儿把自己搞大。这不是年轻时代的老费么,站在“酒啸”门口含笑,他旁边的果儿是谁我瞧瞧——太有意思了这都是谁拍的。
——都拆了,我们那时候可吃可玩有一说儿的地方,都拆干净了。北京市这批土包子真缺大德了,哪条街火拆哪条街,生把一北京盖成一万座大怯楼。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因为没法出门,一进城就觉得是外国,而且是一个严重不靠谱的外国。
本世纪初,北京城里拍电影就没法拍了,没一条胡同不穿帮,没有一个四合院是完璧,要讲过去的故事,景儿都要搭,街也要搭。有的时候,一梦醒来,向窗外望去,我都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地方。
咪咪方: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老王:只能记在脑子里,脑子没了,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本老照片能送给我么?
咪咪方:就是送给您的,知道您一定喜欢。
老王: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可以抛下,现在觉得一切都舍不得。
咪咪方:有感情呢,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老王:有感情,我现在不怕承认这点了。好过的人,住过的地方,只在里面吃过一顿饭的房子。天天走过的街。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后原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咪咪方:您觉得有另一个世界吗?
老王:当然有,过去常去。很多人都去过,只是不说。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呆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成为常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紧密联系和来往。
咪咪方:他们为什么撒这个谎?
老王:怕人心都不在这儿了,这个世界失去繁华。也不光是统治者在撒这个谎,到后来是全人类一齐高唱这个谎言,集体催眠集体。大合唱里唱得最甘心最起劲的,就是那种只相信大家不相信自己,相信人多即等于正确的人。这种人不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会主动跑腿当纠察队,不许别人出轨。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么?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和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见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也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场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但是,您一定要设法找个话头,哪怕隔天隔年了,借别的事别的话题把人家损一顿。这个记者在文章结尾发感慨,有的很有年资,经常劝别人心胸要开阔一些的前辈,一碰到自己,对别人的一句小小刺激的记忆力却好得惊人。所以,她告诫同行,不管名人们显得多么随和,大风大浪都谈笑过来的样子,说实话时还要谨慎,除非你打算或者根本不在乎得罪他。
老王:你是在“隔天隔年”那句乐的吧?
咪咪方:你别急,还有呢。但是,她在最后一句又拐了回来,这位名人——她指的是您,倒也可爱,只要你指出他风度欠佳,他立刻向你道歉,看来很懂得道歉不等于杀头——我是想起这句笑的。
老王:太狠了,我完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咪咪方:像您么,还是像编的?
老王:像,采访不管真假,她能编得这么好,我也认了。她写得很准,我正是这么一个人,刻薄,小怨必报,说了也不改,你离我远点吧。
咪咪方:看,报复来了吧。我还要在最后加上一句,你要逼他真认了错,小心你的采访也会告吹。
老王:我也要加上一句,不许人家反驳——反驳就是没风度,道歉就是狡猾,还不许人家告退。要不是我已变成女性崇拜者,要忠于我的信仰,我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许她们放肆,不许别人瓦全。
咪咪方:啊,您变了?当了我们女的部下真新鲜。
老王:追随四十年了,老部下了。
咪咪方:那真是我们女界的荣幸。我给您添水。
老王:跟你聊天真叫水。不过我很愉快,人生至乐就是和聪明女人聊天。
咪咪方:谢谢,我算聪明吗?
老王:你算聪明,再聪明一点就聪明过头了。你爸跟你这么聊过天吗?
咪咪方:只能说单方面有过。他一直跟我聊,我太小,有时听懂了嘴也跟不上。现在我经常在心里回答他当时问的话,想起一段回答一段,有了精彩句子就特别高兴。
老王:他爱问你什么?
咪咪方: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打算在哪个国家生活,要孩子么。他要我一定学文,将来都能带在身上。他说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许成为一个无趣的人。我有趣吗——您觉得?
老王:有趣。有趣的人头脑都是开放的,听什么都不大惊小怪。
咪咪方:太好了,那我就不担心了——我经常做一个梦,在中国南方或美国中西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又见到他,他已经是个农民戴着牛仔帽一脸尘土,被他骂:你怎么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他在另一个世界吗?您常去,见过他吗?还能交流吗?
老王:能交流,但毫无这里的意义。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不是人,都不是生命。人的情感,生命唇齿相依的事情在那边都不存在。他是没形状的,但是有意识,每秒三十万公里,在自由飞翔。
咪咪方:像一束光。
老王:一片光,笼罩在远方,十万枝蜡烛照亮香蕉船。我们的交流,是在一种共同的感怀上,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有那个世界的广阔视野和广阔情感。非要说和人类情感相近,就是喜悦,但要平滑得多,矜持得多,好比想要一根红头绳,结果得到满河的红绸子。持续不断的喜悦,永不衰减的喜悦,雕刻在喜悦中。在喜悦中,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里相遇,你不是他女儿,他不是你父亲,大家尽管喜悦,不说话,不交流,中文英语都用不上。
咪咪方:他连我也不记得了?
老王:你不需要他记得,你也没形状了。如果你能到那边,不会再背负人类情感,所以你也不会难过。
咪咪方:但是我还是想跟他打个招呼。父女一场。
老王:会有一个招呼的,只是一眼。一屏风景向你迎来,你发现一组颜色充满感动几乎要写出汉字。一块石头特别湿润连周围的土地都像下了雨颜色发深。一条大河特别雀跃金色的被子一样的波浪中闪动着无数回眸——那就是他。之后你的情感容器顷刻枯竭,像是被他的目光灼干。
咪咪方:石头捡得起来吗?大河跳得下去吗?我能靠近他么?
老王:你能贴近石头看清石头上每一条裂纹,能在空中疾飞和大河保持同方向奔流,但是你没有手指触碰石头,没有脚可以踏进一条河流。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伸不出来,交流不用器官,你一下知道他,他一下知道了你,像红和黄碰上了变成橘色,你们在一起,特盖遮儿,在苍穹,像天上的光芒和光芒。
咪咪方: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老王:我的心也被自己说碎了。你妈和你爸吵架的时候,我很不靠谱地给你妈写过一首诗,其实是一封信,她硬说是诗,我要不认好像也不牛逼,就认了。我劝你妈——有眼睛的时候尽量流泪,大家都有眼泪流干的那一天。
咪咪方:我想去那条河上看那块湿润的石头——现在就去你让我去。
老王:现在就去,我没办法。
咪咪方:你不是常去吗,怎么没办法?很复杂么——我不配么——还是你要收钱?
老王:不复杂,谁都配,我也不收钱。这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的事。好你去,坏你去吗?看那个风景是有后果的,最大的吃不消是你不再喜欢这个世界,一般称为厌世。你舍得这个世界么?万一回不来会不会后悔?你有没有一条长绳子,一个很小的活下去的理由,譬如一个孩子一个爱人一只猫,牢牢牵在这一头,当你回来,陷入忧郁——这个过程肯定有,这条绳子这个小理由能产生足够的拉力帮你走出忧郁和厌世——么?
咪咪方:不知道。
老王:不知道就从现在开始想,知道了,再决定。
咪咪方:想什么,孩子吗?她已经大了。
老王:想自己——傻帽!想自己是不是个爱自己胜过爱一切的人,是不是肯为别人放弃自己搁置雄心的人。你将看到归宿,看到天堂,在那样美丽的地方逛过,是否还有耐心回到这个世上熬剩下的几十年。去内心深处想,往肠子里想,如果你本质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感受,自我感受至上,很可能一去不回头,看到人家那儿好就留下来了。
我们不要再聊这种事了,你和这事还一点关系都没有,连边儿都不沾。这种事怎么能听别人说得好就想试单凭好奇心呢。怪我,一高兴跟你扯到这儿来了,这种事至少也要到中年以后再考虑。
咪咪方:我已经中年了。
老王:但你心态还是年轻人的,积极工作,热爱艺术,关心世界和平和生态环境。你还在社会里带着人间得失进行权衡,就是前门楼子。不聊了,聊不动了,中午午睡忘记穿丁字裤,痔疮掉m来,血流了一床。坐了这半天,底下又粘了。
咪咪方:您太不注意了,要不要换个姿势,减少一点腹腔压力。
老王:那就失敬了,我躺下来了。
咪咪方:你们都是生前去过那个世界?
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