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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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就是我要在这一章中给诸位讲述的——炼油问。
在一艘捕鲸船上,无论怎么说,炼油间都是一个庞然大物,它占据着整个捕鲸船上很大的一块面积和最显著的位置,从这两点来看,除了驾驶室和船长室之外,其他设施都无法与之相比。
炼油间通常设在前桅和主桅之问。
这个地方是全船最宽敞的地方。
我们的炼油间有十英尺宽,八英尺长,五英尺高,这规模就跟陆地上的一座砖窑差不了多少。
其实,炼油间基本上就是把一座陆地上的砖窑整个搬到了捕鲸船上。
同陆地上的砖窑一样,炼油间也是用砖头儿和灰泥垒成的,非常笨重,但也非常坚固。
由于是砖和灰泥的产物,又是在船上,因而无法打地基,所以炼油间不得不用另外的办法牢牢地固定在甲板上。
通常是用许多的大曲铁,把炼油间的四个边儿牢牢地箍住,然后把这些曲铁和甲板紧紧地联结好。
就像是一个船舱一样,炼油间也有一个舱盖儿。
爬到炼油间的顶儿上,揭开舱盖儿,你就可以居高临下地对炼油间的全部面貌一览无余了。
首先是一对儿大得让人惊叹的炼油锅,锃明瓦亮的,能照见人。
每一只大锅的容量都能有好几大桶,真可谓是我们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锅了。
在平常不用的时候,这锅都被刷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用滑石粉和黄沙擦得像银器一样亮。
这样就是常年累月的不用,它也永远地不会生锈。
擦这两个大铁锅可是又费工夫又费气力,我们经常是一边聊天一边擦,这样还觉着好受一些。
在值夜的时候,经常有困极了的水手偷偷地溜下来,在大锅里盘着身子,半蹲半躺着,眯上一小觉儿。
在那个时候,这大锅简直是他们的天堂。
现在让我们来看这两扇灶门,它们都是用最结实的铁板打成的,活像是监狱的两扇狱门。
如果让灶里的火舌冲出来,冲到甲板上的话,那恐怕比监狱里跑出犯人来还要可怕。
同样是为了上述安全方面的考虑,炼油间的最下面隔开了一层,作为灶底和甲板的隔离层,中间还装有一个浅浅的储水器。
储水器有一根管子和外面通着,为的是在储水器里的水不断蒸发的情况下往里续冷水。
整个炉灶的外面并没有专门设烟囱,而是从后墙一直伸了出去。
我们第一次用这对儿大锅炼鲸油是在斯塔布第一次杀死一条大抹香鲸之后的一个晚上,是九点钟左右。
那一次,是斯塔布在监督着整个炼油工作的进行。
“快,大家准备好,把灶口儿打开。”
斯塔布有条不紊地用各种口令指挥着大家。
当大家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了之后,斯塔布就开始下命令了:
“好嘞,点火!”
火伕听到命令点着了灶里的燃料。
顿时灶里火海一片。
大家欢腾起来,要知道,灶上点火意味着过一会就要炼出鲸油来了。
这是所有出海捕鲸的人梦寐以求的呀,要不是为了这个,出海来干什么呢?
其实,点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早在斯塔布下令之前,灶里早就塞满了木匠的刨花,只需有一星火种,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等到灶里燃起来之后,就不再需要额外的燃料了。
因为随着鲸油的炼就,炼鲸油的燃料也随之而产生了。
这就是鲸脂在被炼出油之后,剩下的一堆一堆的下脚料,其实也就是油渣儿。
因为油渣儿里还含有一定的油分,所以没有什么比这更是上好的燃料了。
油渣儿被不断地扔进灶里,鲸油被不断地炼出来,新的燃料不断地被供应上,灶里火势熊熊。
可怜的鲸呀,人类杀死了你取了你的油,而这竟还不是最为残酷的。
最为残酷的,是人们正是用你肉体的躯骸来炼取你生命的精髓。
不管灶上的油脂还是灶下的油渣,它都来自于你的曾经活灵活现的庞大的身躯呀!
是你在自焚吗?
你这是为什么?
是为了殉道?还是厌世?
不,都不是,我分明听见炉火里传出了你的呐喊,你是在遭受人类的火刑呀!
只可惜,这对于人类来讲妙到了极处的鲸却不能自己吸收自己冒出的令人窒息又恶心的烟气,真要是那样的话,这动物修行得可就十全十美了。
我这样想着,同时骂着自己的卑鄙。
夜半时分,炼油的工作达到高潮。
“裴廓德号”已经扯起了风帆,风势强了。
海面越来越黑暗。
灶火却越来越旺盛,甚至有些疯狂了起来。
火舌不断地从烟囱里冒出去,像一个张狂的鬼,伸出头去打量着茫茫海面。
海面不时被映得红彤彤一片,像一张变幻莫测的脸。
“裴廓德号”就像是一只古代的战船,载着火焰,用火焰做自己的风帆,向前冲去。
全船都被映得火红一片,在海上闪耀着,就像是古希腊斗士的雄心壮志一般。
不知他们要用自己的火焰去焚烧谁,也许他们连同自己都将毁灭于这火焰。
这将是“裴廓德号”的可怕的结局吗?
如果把炼油间的顶舱盖儿打开的话,实际上这炼油间就成了一个大火炉。
火伏们手里拿着粗大的铁叉柄,或站在炉火旁,或围着炉灶游荡着,铁叉柄在空中晃来晃去。
这些人全都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脸变成了茶色的,眼睛都向外冒着浓烟和烈火。
只有牙齿依旧是洁白,但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下,却显得恐怖。
这时候,所有的火伕都像是鬼使神差。
他们一会儿搅动一下灶里的炉火,于是火舌从灶门冲了出来,冲向他们的双脚,同时成团成团的浓烟也滚滚而出,将他们裹在黑云之中。
他们一会儿又伸着叉子,翻弄起油锅里的鲸脂块儿。
油脂块嘶嘶地响着,在大油锅里冒着气,打着滚儿,就像是大鲸的灵魂在受着痛苦的煎熬。
油锅里的鲸油滚沸着。
船的每一次颠簸都使它像海浪一般地涌动,每一次都几乎要涌出米,都几乎要泼到围在四周的火伕们狰狞的脸上去。
而火伕们却并不在乎。
他们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一边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
这时候,他们的话题永远是只有两个,即两种经历,一种是和女人的经历,一种是恐怖的经历。
他们一边任凭火舌在自己身边窜动,一边为自己的经历所陶醉。
他们不住地哈哈大笑着,这笑声和灶里窜动的火焰一样疯狂,一样的不安分。
海风在不住地号叫,海水在不住地翻腾。
“裴廓德号”坚定地在黑暗之中前进,丝毫没有半点的畏缩。
它载着大火,载着大鲸的焚炉,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火葬仪式,不住地向黑暗的深处猛奔。
也许,这就是亚哈船长。
我一直在掌着舵,整整好几个小时都一声不响。
“裴廓德号”在我的导引下在海上前进。
我听着从炼油间传来的说笑,虽然我没有看见那些之伕,但是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疯狂。
我的脑海里闪现着这些人被火照得通红的面孔,感觉到他们简直就是一群鬼。
于是乎,我的头脑里满是鬼的幻影。
午夜的时候掌舵,本来就很容易打盹儿,现在又被这些鬼影笼罩,于是我不觉地昏沉起来。
就在我小睡片刻的时候,一种奇怪又可怕的幻觉产生了。
我在一阵惊悸之中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所在了。
更要命的是,我的意识里分明觉着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的耳朵听见帆被风吹得变了调,不住地呜咽着,双手向前伸,原本在我手边的舵也没了去向。
我怀疑这是恶梦,于是使劲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又把手指放在眼皮上,把眼皮撑开。
我清醒了一些,可是我的眼前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罗盘呢?那藉以引导全船生存的罗盘呢?
天呀,我竟找不到它们了!
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足无措起来,好像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一般。
就在我除了祈祷上天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的时候,突然有东西猛击了我的后腰一下。
这下我明白过来,是舵柄呀!
天啊!我回转身,一下子抓住了舵柄,撑住了舵。
这才转危为安。
原来,就在我迷糊着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掉了一个身,原本面对着前方,后来却面对着船梢了,难怪惹得虚惊一场。
我的心里不住地扑腾,多亏及时转过了身,躲过了这致命的错觉。
否则,如果让逆风把船冲起来的话,很可能船就会翻,那么,一切也就完了。
也许是那些火伕的鬼影让我如此的,这些该死的不人不鬼的家伙。
也许是那烧鲸脂的火焰让我如此的,这为人类所点燃的鬼影。
别相信这为人类所点燃的火焰,它们只能在黑暗中装神弄鬼。
等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完了。
只有太阳才是真正能照亮你的心的灯火。
相信它吧!
97.享受光明
海上的每一艘船,如果它是久经沧海生涯的话,都经历过苦海的洗礼。
沐浴风暴,忍受寂寞,甚至遭遇海盗。
然而,这一切对于水手来讲,很有可能都不是最不可忍受的。
那最不可忍受的是什么呢?
告诉你,是黑暗。
再没有什么比在苍茫的海上经受黑暗的折磨更叫人痛苦的了。
每一个有过航海经历的人都忘不了那种滋味,那种在黑暗中生存的滋味。
摸黑吃饭,摸黑穿衣,摸黑上床,摸黑谈话,看不见一切让你欣喜的东西,甚至是伙伴神采飞扬的脸。
黑暗使很多船只沉默,使它们毫无生气。
黑暗使很多船只就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于是,对于很多商船来讲,能帮助他们摆脱黑暗的灯油简直成了船的灵魂,成了船的目光。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在陆地上再平常不过的灯油在海上真要比王后的乳汁还要金贵。
而对于捕鲸船来讲,由于它们的特殊的使命,使得船员们并不惧怕黑暗。
因为他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取得制服黑暗的法宝,所以他们逃脱了黑暗本应对他们的折磨。
当别的船在黑暗中孤独无声地走着的时候,捕鲸船却是灯火辉煌,像天堂里光明的神殿。
当然,捕鲸船里也有无能之辈,就像是我们以前碰到过的向“裴廓德号”讨油的“处女号”,他们恐怕早已经习惯了黑暗了。
也许,这时候你或许会转变一些看法,多少意识到火伕们的叫喊是对光明的一种呼唤吧。
在炼油——这个捕鲸船完成自己出海使命的最后一个环节之中,所有的水手都兴奋异常。
“裴廓德号”的炼油间开始出油了,水手们拿着自己的灯,当然,通常只是些大大小小的瓶子,来到冷却器的大铜锅旁,一大杯一大杯地灌着。
他们每一个人都灌得满满的。
看他们随随便便毫不在意的样子,谁都会惊诧地叫起来,他们灌的可是珍贵无比的鲸油呀!这在陆地上可是一个个的太阳和星辰呀!
你先不要惊诧,请到船头楼去看一看。
不当班的水手正在睡觉,可楼里却灯火通明。
仔细数一下,你会发现竟有二十多盏灯,这二十多盏灯照着躺在三角形像木窠里的水手,于是,每一个水手都成了一个沉思默想的青铜雕像。
你被这航行在黑暗之中的光辉照亮了。
新被提炼出来的鲸油像是早春野外的花草一样,芬芳扑鼻,在整个“裴廓德号”上弥漫着。
于是你明白了,水手们有权来享受自己创造的这一切,他们是陆地上光明的使者,他们理应先照亮自己。
就像在草原上游猎的人一样,当他们拿自己的猎物做晚餐时,他们就会体会到无尽的快乐。
98.愉快的周末
至此,我已经完整地向你讲述了我们捕猎一头鲸鱼的全过程,简单说那就是:
发现它的踪迹;
在浩渺无边的大海上追杀它,把它杀死在波涛之中;
拖回大船;
把它的鲸脂割尽,把它的头挂在舷侧;
烧起灶火,把它的鲸脂炼出油来。
直到现在,一条在大洋之中悠然生活的大鲸终于被我们彻底地消灭且处理完毕了。
我们得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鲸油和其他珍贵的东西,而大海里却消失了一个庞大的生命。
油炼完了,现在一个流程中惟一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炼好的鲸油装入桶里,存进底舱。
实际上我们一直是一边炼油一边装桶的,刚炼出的鲸油还热乎乎的。
我们就像是装五味酒一样,把鲸油装进大桶里去,于是被装满了油的大桶在甲板放得哪儿都是。
有的油桶随着颠簸倒了,便在滑溜溜的甲板上飞也似地滚动着,让人们躲个不停。
等油全都炼完并灌进桶之后,我们就开始给这些桶加上铁箍。
锤子声在全船的甲板上响着,全船的人都在于这个,于是谁都成了箍桶匠了。
等油冷却下来后,我们就要把这些满装着油的大桶滚到舱里去了。
我们让它们安息在那里,直到我们回到陆地的那一天,再把它们吊上来,给我们的买主。
甲板上打开许多大舱口,就像是一条大鲸张开了好多张大嘴。
这些大嘴吞食着大油桶,直到甲板上一个不剩,它们才咣当咣当地合上了。
现在的甲板是一片狼藉,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旷世的战争。
到处都是血污和油污,后甲板还堆着鲸头块。
还闲置着的生了锈的大空油桶被扔在一旁。
炼油时的烟熏得船舷黧黑一片。
你顿时觉着这船上简直是乱透了糟透了。叫人无法忍受。
可是你如果过个一两天再看一看的话,你可能就要大吃一惊了。
要不是船舷还挂着小艇,主桅和前桅之间还矗立着炼油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这是艘捕鲸船,尤其不会相信是一条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大战的捕鲸船。
你会觉着这是一艘商船,而且,它的船长一定还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可这就是“裴廓德号”。
所有的痕迹都被水手们用烧过的鲸渣灰洗得干干净净,这东西本来就是上等的碱料,再加上鲸油的缘故,任何污浊都不在话下。
甲板上雪白干净,连一些碍眼的工具都被洗刷干净,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包括油锅都被收藏了起来,再别说是原本乱成一堆的大小滑车了。
现在,我们的“裴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