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日记-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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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稳重,既不板着面孔,但也不缠绵多情;即使是在享乐或跳舞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各自活动,心照不宣,不无得意地自我欣赏他们各自的男子汉气质和力量,这种男子汉气质和力量犹如痛痛快快地泡了一次油光浴,洗得他们浑身油光透亮,但也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而就在他们对面,胸脯丰满的情妇们也无不为对方油光可鉴的激情乱了方寸,也在进行自我欣赏,保持了自我形象,完全被自己的美貌孤立起来了。我真想把这些美少年扎成一束鲜花,把花束插入封闭的花瓶里面。也许一阵愤怒可以溶解孤立他们肉眼看不见的物质:只有在包罗万象的阿尔芒的阴影里,他们才会吐蕾开花,花团锦簇,他们才会为我日夜狂欢,我理想的圭亚那以此为荣。
我感到惊讶,教堂(这个词就够气派了)圣事,除个别外,全都十分隆重,告解圣事①将在礼拜仪式中占据应有的一席之地。我小的时候,忏悔已演变成可耻而阴险的长篇大论,忏悔者跪在告解室内的一张板凳上,窗口后面拖出一道阴影,几段祷祷文脱口而出;今天,告解圣事随着世上所有排场礼节在发展:若不能说是走上断头台前短暂的漫步,总可以说是把漫步扩展为海上漫游,而且一生都在神奇的地区继续漫游下去。我并不想对圭亚那所具有的诸多特性喋喋不休,尽管这些特性最终使圭亚那出现灿烂的夕阳西下景观:圭亚那迷人的夜色、那风姿绰约的棕榈、那光辉夺目的太阳、还有闪闪发光的黄金,人们在祭坛上早已再饱眼福。假如我不得不在贵世界生存下去——也许我将在那里生活,尽管这个想法不可思议——因为贵世界总算欢迎我去,但我恐怕会被憋死在里面。今天,作为好斗的赢家,我同你们签署了一项冠冕堂皇的休战书,但我总感到自己是到贵世界过流亡生活。我向往苦役营,天晓得是不是为了补赎一项我全然不知的罪行,我对苦役营一往情深,还是把我带到那里为好。我敢肯定,只有进到那里,我才能继续过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再不必为荣耀和财富牵肠挂肚,以极度的耐心,泰然处之,无微不至,做好受刑者的上刑动作。我将每天根据规定干一种劳役,这个规定只有一种权威,那就是营造一种秩序,建造并制服苦役犯监狱。我将在那里耗尽精力。我将在那里与我的朋友们久别重逢,他们会帮助我的。也许我会像他们一样被磨平了棱角,圆滑发亮。
①告解圣事是天主教圣事的一种,举行时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的罪过,并表示忏悔;神父对教徒所告诸罪应守秘密,并指明应如何做补赎而为之赦罪。——译注
不过,我说的苦役营已经被废除了。因此,我希望暗地里把它重建起来,让它成为我的精神家园,就像基督徒在精神上为基督受难而感到痛苦。惟一可行的道路必须通过阿尔芒,这条路一直通到西班牙,那里到处是乞丐,穷困潦倒,羞辱交加。
我写下这些手记,时年35岁。我要继续与荣耀背道而驰,走完我的人生之旅。
史蒂利达诺比阿尔芒更正直些。我之所以怀念他们,那是因为我的脑海主动向我举荐他们,我可以把阿尔芒比作正在扩张的宇宙。随着我的追忆,阿尔芒非但没有变得明晰,调整到焦距允许的观察范围之内,反而变了形走了样。与阿尔芒相反,史蒂利达诺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他们各有自己的花边。然而质地大不相同,这就很说明问题。史蒂利达诺敢于嘲笑阿尔芒的才能,可阿尔芒并没有马上动怒。我想他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我不认为史蒂利达诺的挖苦伤害了他。只见他继续抽他的烟,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也许觉得我很蠢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
“这我知道。”
他继续抽烟,目光走了神。我亲眼目睹了阿尔芒对所受到的屈辱——恐怕有多次了——而忍气吞声。这一大团傲气不仅仅是由胆大的因素,甚至也不仅仅是由体面的成分组成的。他的俊美,他的活力,他的嗓音,还有他的胆量并未能保证他总是一帆风顺,因为他不得不像一个贫弱贱民那样,低三下四地向人学习剪花边,这玩意儿通常是大人逼着小孩学的,大人除了给孩子提供纸张外,其他的东西是舍不得让他们糟蹋的。
“人家怕是不会说……”罗贝尔说,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托着脑袋。
“人家不会说什么?”
“真是的,唉,你怎么会干这种事。”
他一贯态度无礼,但也不敢正面攻击这个与自己苦难同行的男人,只见罗贝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史蒂利达诺笑了。他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尔芒的痛苦。他和我一样,既害怕又希望提出那个敏感的问题——再说,罗贝尔也没有提出来:
“你是在哪儿学的?”
一个码头工人过来打住了我们的问题。他从阿尔芒身边走过,只报了一下时间:11点。我们所在的酒吧烟雾腾腾,自动钢琴优美的乐曲冲淡了这浑浊的空气。阿尔芒回答道:
“好吧。”
他仍然阴沉着脸。这里姑娘寥寥无几,因此总的氛围比较真诚爽快。即使有人离席,也不会引起大惊小怪。
后来,我想起他的手掌和粗大的手指,心想,从那笨拙的手里剪出来的花边恐怕难看得很。阿尔芒手太笨了,怎么能干这么精巧的细活。除非他在苦役营或监狱里学过这一套。苦役犯们的手巧令人吃惊。从罪犯的手指间有时会诞生出精美绝伦但不堪一击的杰作,而用料却很简单,火柴头、硬纸片、小线头或者随便什么边角料都行。他们为自己的手工感到骄傲,用料和杰作性质兼而有之:卑微和脆弱。曾有这样的情况:参观者对苦役犯用核桃雕刻成的墨水瓶子赞不绝口,就像人们为一只猴子或一只狗大声喝彩一样,惊叹它们怎么会如此狡猾顽皮。
码头工人走远后,阿尔芒的脸色没有变化。
“如果你认为人无所不能,那你才是小蠢蛋一个!”
写在这里的话是我编的,但当时说话的语音语调我至今难忘。著名的男低音在怒吼。暴风雨用纤纤细指拨弄着世界上最悦耳的声带琴弦发出雷鸣。阿尔芒站了起来,但还在抽烟。
“我们走吧!”他说。
“我们走。”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大家去睡觉。史蒂利达诺付了账,阿尔芒总喜欢潇洒地快步出门。他走在街上。和往常一样自在。只是,平常那些令人感到粗俗的惯用语和口头禅,今晚他一概不讲。我想他是有苦往肚子里咽。他挺直腰板昂起头,大步流星地走着。史蒂利达诺走在他旁边,高挂起他那讥讽的细长的微笑,罗贝尔则高扬着年轻人的傲气。我在他们身边左右逢源,包容他们,包容他们的观念。我就是他们思想意识的反映。天很冷。我奉陪的这些彪形大汉却都怕冷。他们把手深插进裤袋里,抚摩身体最温柔的部位,把裤裆撑得紧紧的,屁股的轮廓益发清晰。谁都不吭声。快到萨克街时,史蒂利达诺与罗贝尔和阿尔芒握手道别后对我说:
“回家之前,我要去监视一下西尔维亚。你同我一块去吗,让诺?”
我只好奉陪。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说话,在石子路上趑趄而行。史蒂利达诺面带微笑。他也不看我,就说:
“你真的和阿尔芒亲如手足了嘛。”
“是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是这么回事。”
我们继续走着,却离西尔维娅干活的地点越来越远。
“那就说呀?”
“什么?”
“如果我身上有钱,你有胆量把我的钱骗走吗?”
我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我知道我的大胆只是精神的一种表现形式——做了肯定的回答。
“不错。为什么不敲诈你一下,如果你有一大堆钱的话。”
他笑了起来。
“要是阿尔芒,你敢吗?”
“你干吗这么问我?”
“回答我。”
“那你呢?”
“问我?为什么不?既然他现在有一大堆钱。我就是要把别人的钱骗到自己手里,没什么道理可讲。你呢,回答我。”
根据他说话时态的变化,突然出现的现在时代替了表示疑问的未完成体过去时。我心领神会,我们刚才已经达成一致,就是准备偷阿尔芒的钱。而我知道,刚才我是机关算尽、冒充好汉才假装厚颜无耻向史蒂利达诺声称我可以下手偷阿尔芒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尚且如此残酷无情,对付一个朋友的残酷无情的行动也就不在话下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有某种东西把我们拴在一起,我们串通一气的同谋并不是物质利益驱使的结果,而是派生于难解难分的友谊。我回答说:
“这很危险。”
“没那么严重吧。”
史蒂利达诺竟然置他同罗贝尔互致的友谊于不顾,对我提出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建议,想到这点我就心潮澎湃。若不是他的微笑婉言谢绝,出于感激之情我真想紧紧地拥抱他。最后,我这样想,史蒂利达诺可能也向罗贝尔提出同样的要求,被罗贝尔拒绝了。就在这个时候,罗贝尔企图同阿尔芒建立亲密关系,就像我同史蒂利达诺沆瀣一气一样。但我确信,我已经在花式舞的交叉移位中,选好了自己的男舞伴。
史蒂利达诺对我说明了他需要我干的事情。有一艘叫“阿润泰”的巴西不定期货轮,船上的水手和机械师有大量的鸦片要交给阿尔芒,我必须在阿尔芒把货转到荷兰或法国之前趁机把货偷到手。
“对阿尔芒还有什么顾虑下不了手的呢?我们在西班牙,可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呀。”
史蒂利达诺谈起西班牙,就好像谈论英雄的战场。我们曾一起在冰天雪地中连夜跋涉过。
“阿尔芒,对他你不要想得太多,他也可以敲诈别的家伙……”
我明白我不该进行反驳。既然我没有足够的力量独自发布强行实施的道德法规,我只好玩弄惯用的骗术,以伸张正义的面目采取行动,以便为我的罪孽开脱。
“……他这人肆无忌惮。大家对他议论太多了。凡认识他的人你都可以去问问。”
“要是他知道是我……”
“他肯定不会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他把货藏在什么地方就行了。他一出去我就上他的窝点去。”
我试图救阿尔芒,因此又说道:
“我才不相信他会把那东西藏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肯定有一个秘密窝藏点。”
“那就要找到窝点。你那么机灵不会找不到。”
在他向我表示敬重之前(我在上文已经说过),我也许就不会背叛阿尔芒了。光这个念头就会叫我深恶痛绝。只要他不给我以信任,背叛就毫无意义,只不过遵循一下指导我生活的基本准则罢了。今天我已爱上了他。我承认他是全能高手。即使他不爱我,他也把我当他的人。他的道德权威对我来说是绝对的,也是宽厚的,以致在他的内部不可能发生精神叛逆。我只有在情感领域里活动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独立性。背叛阿尔芒的念头照亮了我。我太怕他可也太爱他了,以致不能不想欺骗他,背叛他,偷他的东西。我预感到伴随冒犯行为而带来的不安的快感。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怜悯),而且讨好过我,那么对我来说,否定他就是很愉快的事情。更妙的是,史蒂利达诺并不爱我,我也不能背叛他,可他却在这件事上帮了我的忙。史蒂利达诺其人个性锋芒毕露,惟妙惟肖地展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刺进心脏的匕首。魔鬼的力量,他对我们施加的威力,从他的讽刺挖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之所以有魅力,也许仅仅在于他的冷漠。阿尔芒用来否定现存法规的力量证明他自身有力量,也证明了这些法规管束我们的力量。史蒂利达诺却嘲笑这些法规。他的冷嘲热讽感化了我。一个大美男子的脸上敢于表露嘲讽的表情的确令我陶醉。
我们进入一间酒吧,史蒂利达诺向我布置我该干什么。
“你对罗贝尔说了吗?”
“你疯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以为这样能搞到钱吗?”
“当然啦!他是一个守财奴。他在法国做了一笔大生意。”
史蒂利达诺好像早就有了预谋。他一直在我眼皮底下过着一种隐秘的黑夜般的生活,现在我突然发现他从地下冒了出来,原形毕露了。在他的微笑背后,他在警戒,他在窥视。我们走出酒吧时,一个乞丐过来请我们开恩,向我们讨几个苏。史蒂利达诺相当蔑视地看了看他。
“兄弟,像我们这样干吧。你如果要钱,去抓就是了。”
“请告诉我钱在哪儿。”
“在我口袋里,如果你要,伸手去找呀。”
“您这么说,如果您是……”
史蒂利达诺不再搭理叫花子,否则对话就没完没了,而且他的心肠也有被软化的危险。他很善于快刀斩乱麻,显得格外严厉,表现出干脆利落、毫不含糊的方面。
“我们嘛,需要钱的时候,哪里有就到哪里去拿。”他对我说,“我们才不为笨蛋去冒风险。”
他很清楚,这是给我一次严厉教训的极好时机,或者他本身需要进一步在利己主义中安身立命,他才用如此轻狂的方式说话——带着妙不可言漫不经心的口吻——以至于这个训导在夜里,在雾里,具有一种哲学真理的架势,虽然有点张狂,但倒也迎合我天生的恻隐之心。事实上,我能够从这种反天性的哲理中辨认出一种能够保护我自己免受戕害的道德态度。
“你言之有理,”我说,“万一他被逮住了,去坐牢的又不是他。要是他有胆量,自己擦屁股就是了。”
我出言不逊,不仅有损我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时期——尽管藏而不露——而且分明把我置身于分享宝石的财富之中,置身于宝石商的都市之中,置身于自私孤独、八面生辉的夜晚之中。我们向西尔维娅活动的地点走去,但我们晚了一步,她已经回家了①。(我注意到,只要谈及他的女人,他的冷嘲热讽之火立刻熄灭。他谈起她时既不亲切但也不嘲笑。)在比利时卖淫不像在法国那样受到管制,皮条客可以同情妇公开同居,而无任何风险。我同史蒂利达诺朝他的住所走去。他很鬼,不再跟我谈我们的计划,却煞有介事地谈起我们在西班牙的生活。
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