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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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一块儿出去了。
这次早起后来成了一个具备深远意义的事件,因为早起说明叶祺至少夜里睡过了。
一连三天,再没有人见他爬上过自己的床。
叶祺给自己报了个英语演讲比赛,稿子是写完了改,改完了背,背完了精炼语调和仪态,忙个没完;然后他毫无预兆地染上了预习的怪病,上课的时候居然去接老师的设问句,类似于“那么,这道题应该用什么思路呢”这种,滔滔不绝背完了有那道例题的半页纸,连老师都默了;再然后他还学会了天不亮开始晨读法语,法语读完了读英语……
都看出来了是吧?他根本就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顾世琮心最软,实在担心得很,夜里偷偷摸摸定了个凌晨四点的震动闹钟,到时候被惊醒了探头一看——叶祺桌上灯亮着,人趴在桌上昏睡,一支黑水笔还扣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之间,笔尖定在纸面上一点。
哦,好歹他还会累昏过去。小顾下床给他倒了杯热水,蹑手蹑脚放在他桌上,又爬回去睡了。
寝室里萦绕着另外三个人的呼吸声,有点“蝉噪林逾静”的意味,叶祺等了一会儿,估计世琮睡熟了才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睡着。
天知道他有多累,但他不想睡,也睡不着。太渴望短时间内证明些什么,哪怕只是证明自己还正常,有能力握得住生活的命脉,万事如常。
说来也怪异,别人累狠了神情疲软萎靡,小叶同学却愈发锐利,老是捧着浓咖啡垂着眼做事,狠厉迅捷,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剑。但一旦有人叫他,跟他对上眼神又尽是宁和的态度,带一点点征询的意思望向你,可能还附赠几分维持着距离的笑容。很快,连寝室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跟他搭话了:叶祺成了奇诡的代言人。
王援不甘心地挣扎了好几次,半句有意义的实情都套不出来,简直恼羞成怒:想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光小帅哥一枚,谁能抵挡他的诚心诚意?!叶祺也不管他挫不挫败,自顾自少言寡语,仿佛平日里笑眯眯看着他是假,如今不理不睬才是真性情。
到了第四天早上,一二两节课上完,叶祺真正是头痛得两眼发黑,就像中了什么苗疆奇毒,最基本的和气在脸上都挂不住,不远不近飘在另三个人右前方几步的距离。他下面两节没课,邱砾记得陈扬也没有,在走廊里遇上了便干净利落提了叶祺的后领往他那儿一扔:“带他去下医务室,这人疯了。”
医务室?毛医务室!
韩奕就是个准军医,老子才不去医务室!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医务室了!
那边陈扬很顺手地把人接过来,一手扶在他胳膊上,像是怕他走不稳的意思:“交给我了,你们上课去吧。”
一转身的功夫,叶祺甩开他拂袖而去:“我没事。”
陈扬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掌心,哭笑不得:怎么对别人都温和客气,就对我这么恶毒凶狠。
快步赶上去,超过他,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跟我来。”却是掷地有声的力度。
一出教学楼就知道他的方向不是医务室,叶祺一声不吭跟着去了。
目的地是学校正门那边的小树林,离教学楼太远,地理位置太偏,一向人迹罕至。
陈扬拉着他一起坐在枯黄的草地上,低声道:“这儿没人盯着你,睡一会儿吧。”
只有眼前这人知道他是在硬撑着面子给自己看,只有他理解他不过是不甘心,也只有他知道他太需要躲起来歇一歇。
念头一转,眸光便跟着柔软下来。陈扬眼看着这小子要矫情,恰到好处地摊开手掌往他眼睛上一盖:“睡吧。”
叶祺的睫毛沾着些微的潮气,刷过陈扬掌心的纹路,几乎是立刻昏了过去。
演讲比赛的初赛复赛都简单如砍瓜切菜,毫无悬念。决赛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八点,组委会突然飞信袭击了叶祺,通知他用一张pp介绍自己,作为整个决赛的开场。
这还不简单么,叶祺依稀记得高中的时候参加的什么比赛也有这个环节,习惯性点开文件夹翻找。那是一张加了视频窗口的pp,因为电脑过热有点卡,放出来的时候只有音频是流畅的,画面断断续续。
高中时代的叶祺,穿着清爽的蓝色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一面望着镜头微笑叙述一面沿着学校的杨柳岸往后退,眼里的自信锋芒几乎要灼伤别人的眼睛。“大家好,我是叶祺,摘叶飞花的叶……”
一瞬间回忆翻涌如潮,彼时拿着摄像机亦步亦趋的人正是韩奕,一草一木,依稀如旧。
叶祺下意识手指一颤,页面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算了算了,重新做吧。不就是照片加文字介绍的小事儿么,用不着翻箱倒柜。
翌日,叶祺从衣柜里小心翼翼捧出那套当初一咬牙专门去订做的西装,衣冠楚楚地去比赛了。大一的时候总觉得学校上层都有毛病,就喜欢把各种比赛搞得像衣冠禽兽大比拼,后来才渐渐觉得吧……咳咳,人套进了这张职场精英的皮,还真就有那么点纵横捭阖的豪情打心底里缓缓涌动。大概这就是画白脸变曹操,画红脸变张飞的根本原因吧。
开始前总有领导讲话之类的例行部分,叶祺坐在选手席上默默看稿子。黑水笔和钢笔圈出来的长句短句,空白处的各种修改意见从十天前一路延续到一个小时前,看着看着,心里渐渐定下来:既然天命所归,管它是什么天命。
就文辞方面来说,叶祺习惯上倾向于使用学术词汇和灵活多变的长句,但这儿毕竟挂的是English Speaking Cones的横幅,不好太过分。初稿出来之后他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句式都按照方便理解的最佳形式推测和颠覆,每个动词都反复斟酌,连复合形容词的出现频率都严格控制过。不是不得意的,好歹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而为人的这点骄傲不就在于人前闪闪发光,人后甘苦自知么。谁都一样。
主持人礼节性地拿着话筒鼓掌,欢送外语学院的院长回到评委席上,接着说:“Nex; le’s wele he chairman o he academic deparmen o he Suden Union。”(接下来,让我们欢迎学生会学术部部长。)
叶祺没有望过去,只是把注意力从视觉转移到了听觉上。有一点隐约的期待:陈扬陈扬,你的发音可千万不能一塌糊涂。
上面那位开了口,叶祺震惊地抬头,正巧对上。陈扬的眼睛闪了闪,立刻又深不可测起来,含着笑意扫视全场。
非常罕见的所谓BBC嫡传,叶祺顿感三生有幸,总算是遇上了。英音很难模仿,一旦学会了却会自然而然带来贵族气质,让人想起伦敦阴沉的街道和满城的黑色长柄伞……叶祺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那口最多修炼到七成火候的美音,风中凌乱了。
8
8、2
演讲这玩意最讲究心理因素,只要气场强大压住了全场,有的时候连你在说什么都不再重要。某一号上去明显是紧张,间歇狂拍桌子来加强语势,甚是聒噪;某二号更极品,上去说了三句话不到就闷了,结果坦白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下去了……开头太劲爆,中段又平平,选手席那边渐渐沉闷,众人都低着头抱佛脚,交头接耳都省了。
终于轮到叶祺。一切都按部就班,说完“I’m honored o be on his sage onigh”之后演讲稿就一行一行自动显现在脑海中,很快评委们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形势一片大好。
因为心情沉郁,他在引入部分的语调上稍微做了一些夸张处理,希望能调和整篇稿子的思辨性所带来的沉重感……以及他满腔怨气的外泄。陈扬坐在贵宾席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表现,忽然配合着他的语调微微一笑,好像他看透的不仅是叶祺的意图,而是他的灵魂。
叶祺没来由地心神一凛,不动声色收回眼神,全心全意扮演他深沉思想者的角色。
前两轮的时间拖得很长,大脑高速运转加上些许紧张的情绪,叶祺在九点左右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他趁着最后一轮开始前的休息,转到大礼堂后门去洗脸,正遇见陈扬倚在窗边吹风。
听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陈扬回过头来,对他很随意地笑了笑:“Good luck。”
最后一轮只剩三个人,用于决定前三名的次序。谁也不是吃素的,确实需要运气了,叶祺一笑而过,心念一动换了个词脱口而出:“Merci。(法语:谢谢)”
陈扬愣了一下,反应却只慢了半拍:“De rien。(法语:不用谢)”
叶祺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阵铺天盖地的嫉妒,就在他极度缺乏睡眠并且运转速度渐缓的大脑里呼啸而过:很好,非常好,md还会法语。
其实陈扬那点法语连半调子都差得远,叶祺后来发现时笑得极复杂,如释重负且得意洋洋。不过这是后话了,此刻的叶祺抬手捏着自己的领带,几乎是恶狠狠地正了正,打算亲手勒死自己的架势:什么玩意儿啊这是,这肯定是妖怪!纯血的!
最后的结果让叶祺有些意外,竟然是第二名。平心而论,第一名的语音非常亮眼,但实际的语言能力不见得比他好。
赛后按惯例与外教评委交流,陈扬半当中突然过来接口:“你不用问他,他给你的是最高分,我看到了。”
外教肯定是没明白,叶祺赶紧多说了几句客套话,把场面圆了过去。
从华灯初上折腾到了灯火阑珊,陈扬和叶祺西装革履的晃荡在回寝室的路上,尽享凉风拂面。作为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国家和人民斥巨资培养的人才,叶祺憋闷了没多久就冒出了“为什么”三个字,屏息等陈扬给他下通牒。
陈扬放慢了脚步,靠近了一些:“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觉得你那是歇斯底里。”
叶祺悲愤了,不闪不避瞪了一眼过去,却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了。更要悲愤了。
陈扬在路灯下驻足,平和地望着阴影里的叶祺:“实力是一回事,状态又是另一回事。你可以凭水准进决赛,但你那个心态……确实不如人家冠军稳健。”
三言两语,精确地施力将他的假面捏碎,叶祺忽然泄气,抬眼问:“真那么明显?”
陈扬既严肃且无奈,耸耸肩:“未必,但我看出来了。”
微用力推了推叶祺的后肩,两人继续往前走着,陈扬侧过脸体味他的沉寂,一时冲动:“叶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但……或许你可以说出来。”
叶祺没觉得怎么突兀,一双眼睛在暗处幽然发亮,猛地挑起来盯进陈扬眼底。
陈扬很宽容地笑了,两手放进西装上衣的口袋,愈发松弛的姿态:“你想说,我就听着。不想说也没什么。”
叶祺合上眼深深吸气,刚要开口——
“诶你等等,我也要计时,看你能不能说满两分钟。”
煞风景的祖师爷下凡,叶祺这等小妖只能遁了。当然是被陈扬一把拽回来:“你像话点儿,穿着西装呢,装也要装出个人样来。”
叶祺气结,终于不淡定了,一脚踹过去:“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
交心容易,但咱这儿还有个就算交了心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叶祺不能完全说实话。
其实他的(炫)经(书)历(网)比陈扬还简单:六月初高考砸了,七月中旬父母婚变,七月底母亲急病,最后失恋。叶祺犹豫了一下,在这四个语法结构相似的分句后面好歹加了一点注释,撑足了一分钟。
陈扬本来半真半假看着秒针,后来听他概括得这么简洁,连眼神都僵在了原地。
“你妈……还在么。”话一出口,荒唐之感油然而生。某个还不怎么熟的夜晚,在他的寝室里,叶祺也是这么斟酌着字句问他的。
叶祺也觉出滑稽来,淡然笑笑:“在,不过没你爸那么生龙活虎,现在人在瑞士静养。”
陈扬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把最后一口一饮而尽,问:“上海医疗条件不够好?”
——不是,是不巧发现她的宝贝儿子是同性恋,实在气得待不下去了。
叶祺的酒量在高三毕业的暑假练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自己那罐早就干了,心痒难耐,四下望了望,答:“不是,我妈那个大学跟瑞士什么学院有合作关系,正好送过去方便。我有个阿姨在那儿,也好照顾。”
陈扬错过眼看他百无聊赖玩着空罐头,【炫】恍【书】然【网】大悟——随便谁一个夏天在家灌了睡,醒了再灌,都会喝成他这样。酒对他来说是全无愉悦可言的,他只是渴求着血液里酒精浓度飙升的感觉,但求一醉。
“怎么这么巧。”陈扬沉默良久才轻叹了一句,顿一顿,又补充道:“我是说这个时间。”
叶祺从他们坐的台阶上起身,笑着低头看他:“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嘛。诶,你这什么表情啊,我还没凄惨呢。”
月光如泪,偏偏眼前此人笑得如此清朗,陈扬仰头望去,自己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叶祺俯身拉了他一把:“我又想酒精了,陪我去喝酒?”
陈扬是见识过他怎么喝酒的,心一横,借力站起来:“好啊。”
叶祺却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豪迈道:“算了,想醉太累人了。回去吧,不早了。”
这个温和的孩子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掩饰自己上,一丝一毫寥落都不示于人前,内里却是一片悲怆的海。看他穿得妥妥帖帖,笑得安安静静,陈扬却觉得很难过。真的是很难过。
陈扬垂着头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宿舍楼大厅的浅黄色灯光在转角处静静等候。莫名的,觉得内心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