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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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扬伸手环住他的腰,低声相答:“彼此彼此,食色/性/也。”
两人暂时放下了追究责任的大业,筋疲力尽,昏然入睡。
这事过去大半个月后,叶祺从雷允上拎回来一个牛皮纸包,默默煮了一锅黑漆漆的东西端了出来。
陈扬老早就闻到了阵阵药味,最后连那点侥幸心理都被践踏了。叶祺皱着眉把冒白气的药汁一饮而尽,剩下的一股脑全都给了陈扬:“快喝,不准耍赖!”
自然是苦得要死,陈扬抓起巧克力立刻往嘴里送,好不容易才把反胃压了下去。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叶祺有点可疑的脸红,贼兮兮地把碗收走了。
陈扬步步紧逼:“到底是什么?”
叶祺垂着头,蚊蝇状嗡嗡:“……”
“大声点!你给我喝了什么!”
这一声暴喝堪比军训时的欠扁教官,叶祺不由一凛,条件反射脱口而出:“补肾的中药!”
陈扬的面部表情瞬间扭曲,伸手就去掐他的脖子:“你自己不行了别扯上我!谁要补肾?!我说了吗?!”
叶祺矮身躲了几下,迫不得已开始反击:“狗咬吕洞宾啊你!我还不是……”
陈扬一脚踢过来,叶祺拿手臂用力一挡,肢体相撞发出“啪”的一声。
两个人的眼睛忽然都亮了,当年在寝室里大打出手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万分怀念。
活像电影放映中按下了快进键,这二位在家里上演了全武行,只可怜年糕被吓得不轻,躲在沙发后面拼命狂吠,就是不敢出来。陈扬好歹是服过役见过血的人,一两分钟后就顺利地压制了叶祺的抵抗。然而滑稽的是,他这个下手的人却有保护叶祺的潜意识,一手摁着他一手还垫在他的后脑下面,生怕真的磕着碰着。
昭示胜负的姿势僵持了一会儿,陈扬“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还像个打架的样子么。”
是啊,谁也舍不得谁,确实施展不开。叶祺推开他自己站起来,活动着肩关节问他:“你跟陈飞会让着对方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被他拧脱臼过。”说着,陈扬拉过叶祺的胳膊示范了一下:“就这样,现在想想还像昨天一样。”
叶祺笑着调侃他:“你高中,陈飞已经在国防科大了吧。那么大人了还没下数?”
陈扬眯起眼睛,表情有点阴沉:“不是没下数,是他非要问我服不服。他进大学就开始体能训练了,那阵子特别鸡血,据说回家连他爸的老骨头都要练练,手痒。”
这样一闪而过的狠厉已经久违了,叶祺沉默了一刻才抚上他的肩:“比起脱臼,被子弹打成对穿是什么感觉?”
陈扬覆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比起对穿,胃出血是什么感觉?”
谁知叶祺居然笑了,兴致盎然拉着他缩进沙发里,然后捧了个水杯开了腔:“其实那天挺滑稽的,真的。我只买了两瓶白的,本来想喝到差不多正好睡觉。中间一段不记得了,胃疼了醒过来发现桌上好多酒瓶,我自己还先笑了一阵才出门……”
“出事那天,我早上起来发现旁边的帐篷塌了。问过别人才知道,前一天夜里有流民抢劫他们。红十字在那边一直吃力不讨好,一边进行医疗和食品援助,一边还要防备当地居民的哄抢什么的,天天乌烟瘴气。”
叶祺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游戏态度感到一丝悔意。
“白天经常有来路不明的武装分子扫街,人群见了他们就四下逃窜,基本生活的常态就是如此。”陈扬说到一半,忽而莫名地笑了笑:“他们扫街可比这儿的老少女人买衣服仔细多了,谁也不知道谁要杀谁,反正有枪声就逃。”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居民区,里面有个小孩特别喜欢军用品,给他个迷彩水壶他就能高兴了很久。我中午回帐篷的时候看见他躺在路边,满地是血,后来我刚把他扶起来就被人误伤了……其实只因为那孩子捡了垃圾桶里的肩章,大概是处理尸体的人随便丢的,他戴在身上就有人以为他不是平民。”
叶祺轻轻抚摸他的膝盖,低声问:“你害怕过么。”
陈扬摇头:“我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都有可能藏着枪口,不害怕好像不可能。但那时候主要想的不是这些,光顾着自己纠结了。”
叶祺稍微揽了他一把,陈扬顺势将重心转移到了他身上:“红十字人手总是缺的,有时说了每天管饭就会有当地人来帮忙,缠缠绷带之类的。有一次紧急撤离,他们居然只拿着医药箱就往外冲,事后我们问了才明白,他们根本不知道战地手术室里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应该优先保住什么。”
叶祺安静地听着,心想这些年可能都没有人跟他谈过那段(炫)经(书)历(网),恐怕闷得久了已然腐坏,多多少少在不断侵蚀着他这个人。
“我受过战地急救的常规训练,但我不是真正的医生,遇到伤员我实在是不敢动手。所以我比较倾向于掩埋尸体,至少不会担心做错什么,事前事后向他们鞠躬就好。”
真正的战乱区,人命确实悬于一线。当生和死都无比轻易的时候,人们才能对生命的沉重产生由衷的感慨,继而得到面对所有残骸的勇气。陈扬彼时尚且无法释然,但至少他再也没想过要放弃。
因为,蓦然回首,任何人都没有放弃的权利。你只能选择背负着愧疚和痛苦,不断前行,直到天意给你一个斩钉截铁的终局。
“你的紧急联系人是陈飞吧。”
陈扬垂着眼应了一声。
叶祺看着他叹气:“你出了事在手术室里,你的同事打了国际长途给他,当时差点没吓死他。我听沁和提过这件事,说陈飞一连几天都情绪失控,不敢告诉家人只能自己着急,就怕你真的死在外面。”
陈扬没再出声,只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叶祺搂着这个若有所思的家伙,只能用亲吻去唤回他的注意力。细碎的,清淡到不可思议的吻落在陈扬脸上,从脸颊开始蔓延到唇边,似是悲悯,又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情。
陈扬微启牙关放他进来,接受他一点一点吸吮自己的舌尖,慢慢地也开始回应。叶祺不会多说什么,但他总是有自己的方式来提醒陈扬不必伤感,随后谨慎却坚决地把他拉回眼下的真实。
那双沉黯的眼睛后面,存在着叶祺最为钟爱的灵魂。当年一见倾心,原本也不是因为他如何阳光无畏,而是折服于那一抹收放自如的锋利光芒。
锋利,一向只用来形容淬血的兵刃。或许这世上终有一个刀鞘,能让它得到最后的安然。
96、3
叶祺看上去是真的放弃了重拾父子情谊的努力,但他找朋友回家一通死灌,最后弄出一地醉鬼的事让陈扬耿耿于怀。叶父辗转打听到了陈扬的手机号,出于各种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的情绪,陈扬答应去见老人家一面。
“伯父,叶祺的态度明摆在那儿,我本来没有私下见您的理由。”
叶教授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想要从视觉上获取某种与叶祺共同生活的痕迹。
无论什么时候,开诚布公总是最快捷的途径,陈扬深谙此道:“因为一些变故,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是我个人不负责任的想法吧,我确实希望您和叶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如果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是叶祺的父亲,应该不会在意几句实话。陈扬客气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将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这话可能过于直率,您多多包涵。”
叶教授慢慢喝了一口茶,杯子放回去的时候与瓷碟接触,发出一阵难以掩饰的细微撞击声:“听祺祺说,你们在一起也很长时间了。他过得好么。”
陈扬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避过对方的凝视,迅速转向窗外。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三年前,叶祺或许都在期待着来自父亲的一点关怀,即使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渴求承认的孩子。
关于时机的“为什么”与“凭什么”,看来确实是世上最为无奈的诘问。
“您想知道什么。”陈扬尽量平静地微笑,故意提醒他:“毕竟十年不是几句话就说得清的。”
叶教授沉默地抿着茶水,从发根开始泛白的头发忽而变得极为刺眼。尴尬、愧疚、摇摇欲坠的权威……这些情绪都被掩藏在年长者惯常的淡然之下,没来由地让陈扬心中震动。
当然不是没来由的,在陈扬的内心深处,总存有一点绝望的念想。如果父亲还在,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解释这一切?如果父亲看到他的今天,会不会少几分失望,甚至,给他只言片语的认同?
会不会,在忍不住关心他的时候,也露出这样勉强的神情。
叶祺那个奇怪的思维方式,大概至少有一半继承自他的父亲吧。这毕竟是抚养他的人,而且还欠着一笔父子之间永远也算不清的帐。
陈扬暗自叹了口气,沉声开口:“叶祺大学毕业以后转了专业,研究生毕业去了英国,听他说是半自费半公派的中英合作项目。”
叶教授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这个我知道。高教界的年轻才俊很多,像他这么嚣张的倒是很少。年纪轻轻就时常抛头露面,这一点我很不赞赏。应承口译这样浮于表面的工作说明他心浮气躁,以他的年龄,原本应该多花些时间在学术积累上。”
同样的小动作,同样的口气,同样的逻辑,不知叶祺看了他父亲的表现会作何感想。陈扬因为这一细节骤然放松下来,颇有些义无反顾地打开了话匣子。
交谈的最后,叶教授毫无悬念地提出,希望叶祺能够到家里来看一看。至少,愿意跟他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说实话,依陈扬的本心是完全不想介入这段家庭纠纷,如此一步登天的要求当然不敢一口答应下来。他只说“一定尽力”,叶父也并不勉强,在陈扬送他回去的路上再没有提起。
临下车的时候,叶教授留下了一句格外中肯的话。
“这条路不好走。你们既然决心已定,我希望你们能安稳地过下去。”
陈扬只能点头,感慨万分地点头。
……
上海是个属于夜的城市,无论华灯还是树影,总在晚风里才能摇曳出千万种风情,依稀引人遥想十里洋场的辉煌往昔。近年旋转餐厅在浦江两岸风靡一时,初夏时节酒品行业协会的年度酒会也赶了回时髦,索性包下了这整整一层。
叶祺独自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高脚杯缓缓地转,每隔三分钟抬腕看一次表。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一次是因为陈扬也要来,一念之差才在电话里答应了别人。按理所有人都会稍稍晚到一些,但守时成了习惯真的很难有例外,结果他卡着分针准时而来,来了却只能面对人丁稀少的场子自己无聊。
大多数受邀者都是业内相互合作过的生意伙伴,少数才是叶祺这类边缘人物。他自己是经常出现在洽谈会场的翻译,那边的小角落里好像是淮海路哪家大型酒吧的老板,长桌旁还有食品质检局的二把手……前一晚他和陈扬的枕边闲谈又浮现在脑海中,果然,以利为盟才是最亲厚的人际。
此时此刻,陈扬正在一楼大厅等电梯。
等待的时间里,他想起了早餐时随手翻阅的那本散文集。叶祺在的地方向来到处都是书,从灶台到茶几,随便一伸手总能找出他看到一半的各种杂书。那篇文章,好像叫《最好的爱情》。
“有两个独立的房间,各自在房间里工作。”
“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安全。”
“想安静的时候,即使他在身边,也像是一个人。”
“不太会想起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
而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应该已经在旋转餐厅的某个位置等他。陈扬的心底有点隐秘的得意,但更多的是安宁,千帆过尽的安宁。
正是晚餐时间,这栋大楼除了行业协会包场的那家店外,其他的餐厅都在照常营业。电梯耽搁了一会儿才到,陈扬绕着圆形场地找了半圈,很快在窗台附近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叶祺的装束相当简素,上衣浅灰下装米色,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人如温玉,但气质却冷得很,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浦江风光,好像室内的欢声笑语皆与他毫无干系。陈扬最喜欢的那双手正捧着一只高脚杯,红酒独特的光泽在他掌心浅浅流转,给他那张线条清凛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采。
这一刻实在神奇,陈扬站在二十米外,如同初见一般品读着叶祺的气息。这个人随时可以融入身边的环境,与每一个人恰当亲切地寒暄,对他们微笑,但内里依然有着遗世而独立的原则,从不变更。
数年悲喜沉浮,“外圆内方”他已经实践得这样得心应手,无须察言观色也堪称一只人精。
看够了,感叹够了,陈扬抬脚往叶祺那儿靠近。途中遇上了数位总经理、副总经理,于是他不得不停步打招呼,对上叶祺的眼睛时匆匆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笑意。
有些人确实与众不同,在他出现的时间段内,所有人都会陷入一种诡异的心理状态:忍不住要去看他,但又觉得直勾勾盯着不太礼貌,于是全体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词不达意。
叶祺也在打量他,并且一心一意回忆着大二开学那天走进教室的陈扬。
那个时候,陈扬还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