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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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急雨,雅荷水榭的荷花在风中飘摇,娇柔殊色被摧残得七零八落。
长生扶窗眺望,青石板如光可鉴人的水镜,珍珠雨花一粒粒飞溅,缥缈香气浮荡在半空。这样大的雨,少爷大概不会过来查他的功课,他心头一松,返身走回藤椅上惬意躺下。
没多久,一阵闷雷般的脚步,夹杂喧哗声往萤火的沉珠轩去了。长生起身听了听,终按耐不住走到门口。微一思索,打了花绸伞走进雨中,只几步,一双油靴面上尽湿。
远远看见一群皂衣衙役手执油伞,围住了沉珠轩内外,紫颜与侧侧各撑了销金伞站在萤火身后。一个玄青长衫的男子指了萤火道:“就是他!”
为首的一位官爷打扮的人朝紫颜说道:“紫先生请了。先生这位管事昨夜在凌波坊犯案,重伤三人,我们前来拘捕,望先生给个方便。”
紫颜漫不经心地道:“他昨日申时与我一同看戏,直至亥正时分。我记得凌波坊亥初打烊,请问官爷出事时是什么时辰?”
那官爷沉吟道:“戌时。”
“这就对了,想来是错认。官爷若不信,去天一坞戏台问那些伶人便知。他们不在此处,料不会与我等串供。”
那官爷嘿嘿一笑,“不用问,诸位同一屋檐,怎会不替他说话?”萤火眉峰攒聚,怒火隐忍不发。
指正萤火的那人仔细盯了萤火打量,道:“对,对,就是你没错!我站在你面前劝过架,怎会不记得?走,昨夜亲眼见你动手的有十几人,我眼神好,别人也不赖。”他转头对官兵道,“官爷,店里所有人都能作证,就是他打伤了人。”
萤火恍若未闻,只等紫颜的吩咐。紫颜凝视他面容良久,有了淡淡的笑容,对官爷道:“官爷若要带走他也可,是非曲直终会大白天下。只是,尚请手下留情……”
那官爷像是知道他来头非小,立即笑道:“岂敢,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萤火当即朝紫颜恭敬行礼,将身子深深折下,道:“一直受先生庇护,不敢再拖累先生。”那官爷闻言微笑,等他交待完后束手就擒,特意退开一步。
紫颜道:“你是冤枉的,我会还你清白。”
空气凝滞,雨声越发嘈杂,如密鼓打在心头。萤火摇头,坚毅的面容有一丝温情流露,又看着长生,“我走后,先生拜托你照料。”长生慌忙摇手,叹气道:“你说什么话!凭少爷的本事,你去去就回。”
“谁说一辈子要在一起。”萤火忽然一笑,纵身掠过两人,去势疾如流星弹丸。那官爷脸色大变,阻拦不及,大声指挥手下追赶。
淋漓雨势如水墨泼泻,园子里重重烟光雾影,一旦走远便看不真切。萤火的身影瞬息数丈,长生“哎呀”了一声,远处水色迷离,哪里还有他的踪迹。紫颜平静凝望,侧侧秀目闪动,问道:“就任他这样去了?”
“七年之约将满,他要走,我也拦不住。”
侧侧凝视紫颜的眼,道:“好,我信他不会做蠢事。”
长生自知追不上,急得额上一头汗,听了这番话越发难过,望了萤火离开的方向呆立。不知几时绸伞跌落,一阵急雨打在面上,竟火辣辣地疼。
萤火一走就是带罪之身,闹大了怕不又像从前被通缉。长生暗想,若早知有此灾,为他先易过容就好了;或索性像少爷时常换脸,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万一真落到官府手里也不怕,自可想法子偷进牢房替他换脸逃出来。
他胡思乱想之际,紫颜神色如常地拍拍他,“走,我们去萤火房里看看。”长生哭丧了脸跟在少爷身后叫嚷:“难道要帮官府找罪证不成?”紫颜又好气又好笑,戳了他的眉心道:“你呀,真是没心眼。”
侧侧道:“我去蘼香铺给姽婳支个口信,挂屏绣好了,顺便送去。”紫颜点了点头,又道:“近来不太平,嘱她小心。”遂带了长生往萤火屋子里去。
萤火屋里素来洁净无瑕,案上数叠笺纸摞得平直,长生随意挑两张看了,记的皆是街头巷尾的杂事。一只只墨漆书箱锁得严实,面上嵌螺钿花鸟纹,叠放在一起搭配出百鸟群飞的图案。其余橱、柜、案、几、墩、椅、架、格,错落有致排列,纵有花巧纹饰,比起紫府其他地方的华丽而言,却是木讷呆板。
屋里最奇特的是绝无帐幔纱绫,只有金丝藤竹帘数挂,陈设一览无余。长生推敲后又惊觉,在特定的落脚点才能看清周遭,若是站错了地方,不但柜格互挡,还有说不出的奇怪。他皱眉苦思,紫颜若无其事地道:“这里橱柜可自由移动,萤火不在时,切莫偷进里屋。跟紧我,别走开了。”
长生喏喏应了,不敢多动。紫颜在案边拿起几张笺纸看了,长生叹道:“他比巡街的还忙,全是鸡毛蒜皮的事。”紫颜翻动下面的笺纸,眸光闪动。
长生道:“少爷,你既说他昨夜和你在一起,为何要来这里?”
“看他近日去了什么地方,遇上什么人。”
“你是说,他惹了仇家?”
紫颜目光停留,长生凑过来,见是一份玉观楼的进出记录。想到先前去玉观楼时碰上萤火,不消说,他定是不时在那处查探消息。
“普通的仇家怎能寻得到他?”
长生看见紫颜眼里的笑意,忽然明了。这一切与易容师有关,可能针对萤火,可能意在紫颜。他手心发凉,沉声请命道:“我这就去玉观楼打听消息。”
“不必。”紫颜从怀里取出一封烫金的帖子,长生嗅到清香扑面荡来,“照浪请我叙旧,正好算算前面的旧账。”
羿山是城中唯一的大山,依山而建的百丈朱栏回廊最为知名。在回廊蜿蜒的中段有座醉醒楼,华堂绮户,雕窗画屏,上可饱览山川秀色,下可俯瞰半城风光。每间屋子无不提前数日被贵胄豪富抢订一空,动辄花费千金,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此刻紫颜正伏在窗边纵目眺望,一管管翠竹如碧玉清莹,风过婆娑,青浪一波一波跌宕翻涌,撩动尘间心事。
“这间屋属我名下之物,你得闲可以过来,不会有人阻你。”照浪渊渟岳峙地站在水晶桌边,穿了绛红五彩罗衣,威武下别有风姿。天气闷热得紧,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绡汗巾,拭了拭额头,信步向紫颜走来。
紫颜一身金织衣饰,无所用心地伸手在冰裂纹格棂的风窗下接着斑驳阳光,自顾自凝视手掌,并不理会照浪的殷勤。
“西蛮某国进贡的谷酒,听说要这样喝——”照浪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只碧绿的竹筒,拔了塞子在手心倒了浅浅一口,当紫颜面啜饮,“主人亲自饮了,再敬客人喝过一口,才算宾主尽欢。”
说完,不由分说将竹筒递到紫颜嘴边。紫颜斜睨一眼,像是看透了他心思,笑道:“你玉观楼的好手呢,怎不带来作陪?上回从姽婳那处支了迷香,没用完的,还可以再点上。”
照浪毫无愧色地笑道:“说到姽婳,你闻见她为我配的香了么?”
紫颜指了指鼻子,“伤风。”
照浪哈哈大笑,与他斗嘴比别人来得有乐趣。想起一事,道:“这回我有事找你。太后的病好些了,神智略略清明,得知今趟易容师齐聚京城之事,听说你尚活着,很是欣慰。”
紫颜的手从窗外缩回,像是禁不住长晒,连窗子亦掩上了一半。他接过竹筒,不管照浪有无松手,径自喝了,方道:“她躺了好几个月了吧。”
“是,缠绵病榻,气色差了许多。我问太后想不想见你,她说……”照浪见他清俊的面容忽现凌厉,不禁一顿,“太后说易容斗法甚是新奇,不若等你们争奇斗艳分出输赢,再见你不迟。言下之意,你即便输给了谁,她还是要见的。”
紫颜冷笑道:“我非伶人戏子,不曾卖命给她。几时不想做他们的臣子,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她想见我就见?由不得她做主。”
照浪难得顺了他道:“不错,你总有法子换过脸面,任他皇亲国戚也寻不到。只是,你不觉蹊跷?”端详紫颜,欲从眉梢眼角猜测他真实的心意,“易容师说到底和医师差别无几,三教九流而已,惹得天家频频垂顾,你竟不好奇这背后的缘由?”
紫颜莞尔一笑,看了他道:“城主既是太后心腹,个中缘由,只管开口相询便是。”
照浪深深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江山大局上的一枚棋子,又怎知弈者所想?”
“城主自谦。倒是这个……”紫颜将熏了香的帖子往案上一丢,“城主染了脂粉气,真不是件好事。”
照浪闲闲地高翘了双腿,笑道:“莫非我送把带血的大刀过来,才符合杀人如麻的霸主身份?你既爱香,我也沾了这脾气,蘼香铺……是个好地方。”
紫颜凝视他神情萧索的面容,久处江湖的戾气渐渐消退,困在玉观楼的照浪犹如落魄的浪荡王孙,失却了初遇时势如狮虎的霸气。熙王爷用他时,他征伐各地视人命为草芥,狠得潇洒自在。如今为太后奔波,手下能人异士一齐赋闲无事,尽成了混迹市井的酒肉之徒。若这是朝廷一石二鸟之计,恐怕太后的病好了,照浪也就成为一枚弃子。
鸟尽弓藏,有末路英雄的意味。紫颜不禁怜惜起照浪来了。
“你想好今后如何了么?”
照浪的脸色竟有几分难看,叹道:“有你做对手,比朋友可靠得多。”紫颜心如雪镜,熙王爷去后,照浪作为一个知道太多的人,能保命已是不易。
忽然没了苦苦相逼的意兴,紫颜淡然道:“你放心,太后如有传唤,我必去便是。”
照浪微笑,眉宇间又有豪气激扬,放下竹筒走到门边,道:“想不想登山畅游?沿这百丈回廊向上,能见到不同寻常的京城。”
出醉醒楼拾级而上,两人随长廊移步换景,时见花光衔影,曲径玲珑。照浪脚程快,屡屡于高处俯视回望,几次不见紫颜跟上,折返回去寻他,发觉他对了途经的怪石虬枝品鉴,不放过一丝佳妙景致。
几下里见出自个儿的俗气,照浪的心不由静下两分,陪了紫颜慢下来,悠悠地荡着。
“衙门里的人前日来寻我府里管事,他受了冤不肯就擒,被逼远走高飞。”紫颜曼声在山路树影下说出萤火的事,声音轻妙仿佛歌吟。
照浪快他一步,笑道:“你忍了很久,终于来和我商量。他今趟得罪的人不小,伤者中有大理寺的人,想是贪杯误事。”
紫颜蹙眉,“他那晚和我一起,怎会酒后乱来?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样貌。”
“哦?”照浪停步,饶有兴致地端详紫颜,“你以为是玉观楼的人所为?”
“我想知道的是,近期京城有没有别的案子,捕到的嫌犯另有证人说其当时在别处?”
照浪一怔,猜度他话中用意,凝思道:“你会这样想,无疑想确认是否有易容师出手……唔,如果京城别无此类疑案,这人当是冲你们而来,我会去官府查寻。”
紫颜颔首。这时两人走到一个开阔地,回望山下万户青瓦连城,飞檐绵绵,如巨翼的凤凰正待纵翅高翔。照浪精神一爽,指了远处的红砖金瓦道:“那是宫城。”
京城的上空有氤氲的烟气茫茫笼罩,整座城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当置身世外远观,注视蝇营狗苟的苍生为生计奔波劳碌,为名利殚精竭虑,会忽然觉得山间拂面的清风最为自在。
照浪瞥了眼紫颜,想知道他的过去,明白这颗百变不动心怎生修炼得来。虽然世事洞明如紫颜,也有拘泥于心的纠葛,无法如清风洒脱来去。
紫颜眼中风起云涌,慢慢地道:“你既然带了刀,为我舞一场如何?”
照浪被他的话撩拨起豪情,蓦地抽出腰间佩刀“呜咽”。如骤然打开了鬼门关,酷烈的杀气汹涌迎面,紫颜被朔朔刀风所迫,扶住了栏杆站定。
山间宁静被一刀打破。
风声悲戚如诉,如秋意袭人,愁起眉尖。焚心锥骨的刀气恣意在山林间咆哮,千军万马般凛冽地踏过大地。刀风所及处萧瑟零落,仿佛杀气侵入了草木的根髓,望去一片枯败。紫颜屏息在廊柱后凝望,咫尺之外,就是照浪狂舞奔放的刀,砍过无数大好头颅。
青金色的光芒在林间跳跃,偶尔折到一片阳光,杀气刺目地暴涨,直射入人心里去。枝头的树叶在刀风的逼迫下,发出呜呜鸣响,此外再无任何生机。照浪的刀犹如抽走了山林活泼泼的魂魄,只余下冰冷的石头诉说荒寂。此时,方圆数丈内草木瑟瑟惊栗,飞禽虫豸远远地逃开了这个战场。
紫颜想,好一出戏。偌大舞台,仅得一个主角,让人再挪不开视线。可惜他认得其中的一刀,泥尘的走势宛如伤痕——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过去太多鲜血淋漓滴到如今,映红了照浪的一双手。
和这个人永远都做不了朋友。紫颜冷眼旁观,微微感叹。
照浪收刀时万籁俱寂,大地仿佛仍在喘息。他掸去浮尘,狮虎般的气魄又回来了,用炙热如旭日的双眼对了紫颜笑道:“你我一起登顶!”
紫颜摇了摇头,绣金的衫子像花伞炫丽地旋动,转身面向了下山的路。
“走到这一步,不想去顶峰看看?”照浪望了他如是说。
紫颜安然回首,笑道:“一座小山而已,纵然能看见宫城,离巅峰还远得很。”竟往山下去了。
照浪凝视紫颜的背影,飘然如逍遥游的彩凤,隐隐有些嫉妒。
反观他自身,执著于眼前的胜负高低,为得到所谓江湖霸业沾沾自喜,其实不过是某些人游刃天下的一局棋。他不是真正操纵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连要走的路也按部就班由人指定。
从心所欲,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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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果他能够摆脱束缚,尝一尝纵横自在的滋味,如他在照浪城的呼风唤雨。照浪不禁心动。帝王业,这天下果真只有帝王业是男人的梦想,他想到千姿此刻在北荒的征战。一旦功成,就是名垂千古的王图霸业,那时宣泄了的不仅是野心,还有彻底掌控世界的畅快淋漓,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照浪收起的刀猛然出鞘,一记刀光狠狠击在栏杆上。刀痕迅速蔓延,裂缝咔咔地爬上一根立柱,继而回廊的一角如猝死般决然坍塌,尘泥四溅。漆瓦灰土匍匐在照浪脚下,他无表情地回望山顶。玉观楼只是途中的山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