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轮侠影-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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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消夜酒还没吃呢。”元苏忙道:“儿子陪娘吃些就是。”随扶周母同往对屋里问。
周母道:“水盆内冰有一盘凉面,酒菜作料豆芽在外套问碗柜里。你奶妈也只刚睡,她也过五十的人了,一天帮我操心费力,不要吵醒了她。”元荪口刚应“是”,忽听外屋接口道:“二少爷回来了。我先听堂屋响动,就猜是你,正想去看,你这晏回来一定累了,我端去吧。”元荪忙答:“你端不许多,我帮你端去。”这答话人正是元荪小时乳母周奶妈,人甚能干勤谨,又极忠心,对元荪更是爱护周详,无微不至,周母对她也极信赖,一切家中琐事都由她掌管,不以寻常女仆相待。元荪随即走出,赶进外套间,便悄悄问周奶妈道:“妈妈眼圈发红,别为担心我生气么?”周奶妈低叹道:“二少爷十二三岁便一个人上海南京乱跑,今都大了,就回来多晏,太太也没有不放心的。这都是北京那封信引起来的伤心,你又没回来,只我陪太太劝了一阵。刚巧我白天熏了一只肥鸡,太太想等你回来同吃,连例酒都没同吃。”元荪方问:“北京来信说些什么?”便听周母呼唤元荪,只得应声,帮同周奶妈端了酒菜走回屋内。周奶妈先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眼面前的虾子酱油就找不到。”随即洗手,把鸡撕碎,菜碟杯筷摆好,又将凉面倒入大磁盘内,加上酱醋豆芽和榨菜未,再放辣椒油、姜蒜汁在内拌好。
周氏全家,都讲究吃,面系自制,约有绿豆粗细,煮好不过凉水,用笊篱略微摊匀,乘着余热,用香油扇过,再用扇干将它整扇干水气,悬向水井之内,放在盘中,一根是一根的,加上调味配料,色彩鲜明,吃到嘴里凉爽清腴,端的色香味三者俱全。元苏见桌上除熏鸡外还有一碟香干,一碟是拌辣黄瓜,一碟干开洋,便用暖瓶中热水将酒斟上,周母也没有再问什话,笑对周奶妈道:“你陪我这半夜,想已饿了,这又没人,一同吃吧。”周奶妈笑道:“多谢太太,我还不饿,等二少爷吃完再吃吧。”周母道:“你是我家有功之人,难得今夜清静,我这时已然想开,一晃天亮,大少爷一走,少奶不到过午不来,多睡也不要紧,难得熬回夜,你也好喝,正好我娘儿三个舒舒服服吃一顿,你各自坐下,不要拘了。”元荪听母一说,早跑去取来一份杯筷,放在横面,周奶妈只得笑谢陪同坐下。元荪见她不肯多吃,便给她夹了好些菜在碟里,周奶妈笑道:“二少爷,我吃不完这多熏鸡,四少爷直说叫我撕个翅膀给他啃,我见孙少爷孙小姐都在旁边,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给不完,没有给他,熏好开饭,一耽搁就忘了。这时想起,怪对不住他的,剩的给他们明早下稀饭吧。天太热,等中饭吃怕要馊了。”周母笑道:“你一年到头不是顾大的,便顾小的,深怕委屈了哪一个,他们哪样没吃到?你难得一回,留什么?”周奶妈只挑些空骨头就酒,好的仍然留着。
元荪见母亲神色还好,不敢再提那信招老人心烦,一边陪饮,吃些凉面,一边谈些外边情景,不觉天已大亮。元荪道:“妈请安歇吧,天都亮了。”周母闻言,倏地眼圈一红道:“你姊姊来信,叫你去呢。”周父死前遗嘱,本令元荪辍学北上,往依乃姊,便进学校也在北京。周母过门时,前房子女多已长大,因性仁柔,时怄闲气,长子为人老实还好,这位前房长女实是难惹,虽能干,貌却不佳,嫁时年已三十,人前人后总说亲母已死,只有生父和一胞兄,总算远嫁北京,不常归宁,免生好些闲气。自己所生三子,元荪最长,不舍远离,恐在京受气,每现于辞色。元荪仰体亲心,永不提一走字,连日一想到出外谋生,便觉两难,闻言立道:“妈莫伤心,儿子就在南京打主意,不舍得远离膝下的。姊姊信也没什好看,儿子不看了,我跟妈捶背请安歇罢。”周母叹道:“话不是这等说,你还是趁你爹死不久,人情或者尚在,趁热头上早走的好,株守在此,终非了局,误你学业前途不说,万一再到我母子依人为生之时,那日子就难过了。”说到这里老泪点点直流。周奶妈忍不住先哭出声来。元荪不敢再哭,强忍悲泪,赶向周母身前跪下,哽咽着劝道:“妈千万不要伤心,儿子必有法子,不会让我母子依赖人的。”周母拭泪叹道:“乖儿子快起来,刚吃了冷面,我又惹你伤心,招呼停食,本来我想不说的,先怕你说起伤心,不吃东西,挨了半夜,实在是忍不住。”说到这里,声又哽咽起来。
元荪见母亲今日用心既深且苦,其中定有原因,否则决无如此伤感,不摸清头绪无从劝起。适才进房,已看见床枕下压着一信,母亲未说,不敢去看,忙道:“妈只伤心何益,我倒看她写些什么。”说时,周奶妈已含泪到外间打了手中进来,周母正擦眼泪,元荪早到床前将信取出,信只一张,大意是说:父亲新故,人多累重,遗财无几,大弟力薄,难于负担。二弟学问公犊因得父教听说都下得去,应趁这尚能垫补的一二年中令其辍学,赴京谋事,养家要紧。如再志大心高,想等大学读完出洋,结果必致两误。并劝一切务要俭省,须知现已不是父亲在日可有指望等语。表面为好,实则为了胞弟,恐他挑不起这副重担,并想将元荪母子分开,免得继母有一成年精明儿子在侧,不易受弟媳的挟制。这等居心,元荪在乃姊奔丧时已早听她露出口气,这次仅是旧事重提,只话带讥讽,令人看了生气。母亲原知道,何以如此伤心,必还另有原因。
回看母亲已住悲泣,便平心静气想了想过去,赔笑说道:“这还不是那些话,妈跟她一般见识则甚。”周母道:“这位姑太太没把我当娘待,已是多年,我原极少为她生气,只不过我触景生情,想起前途伤心罢了。我儿说得对,单伤心何用,须要想个方法才是正理。别的都已过去,不说了,只问我儿真心肯到北京去不?”元荪迟疑未答,周奶妈接口道:“二少爷没回来,太太已和我说过,这样下去不了,本意想叫你到江西去投杨大人,后来一想,这不是怄气时候,姑太太好歹是你姊姊,章姑老爷以前又到处夸你,人也忠厚。反正不是我们找她,就让她做这好人,看看有什照应。何况京里老爷朋友又多,好心人总会有两个,等二少爷到北京有了好事,再接大太去倒好。”周母也道:“你说南京谋事那是不行的,一则这里局面较小,如今不比前清,你只看你爸爸那等才华能干,固然他有气骨,不屑钻营,可是浮沉宦海,有什起色?就是后来这一任,一多半仍是京中亲友之力。我儿年纪又轻,有这班世弟兄、年轻朋友混在一起,就谋到事,我也担心,在此终是有损无益。我想了又想,趁着现在盘川还不为难,快到北京去谋事不说了,如若志在读书,京中那些年交世谊、同乡亲友,真要发奋用功,也总不致于无人相助。你伯伯和大房里的大哥侄子又在天津,怎么也不致无所依归。我想再过几天决定走吧。现在母子各不相舍分离,日子是长的,一天天下去怎了呢?”
元荪是想北上谋事,只恐慈母不舍,难决去留,一听母亲口气坚决,情知昨日出门必有怄气的事,母亲向来涵忍不说,恐勾起伤心,也不便问,赔笑答道:“妈的意思既然这样,儿子到北京去看一看,不好立时回来,再打江西主意,至多糟蹋点川资也不要紧。”周母哭道:“你想得来去倒容易,我本有多少话和你商量,不知如何一句也想不起。我最喜家庭和气,你是要走的人了,罗女终是你的长嫂,看你大哥身上,也须让她几分,什事不可计较,免得伤了感情,你走后我不好处。我也倦了,热天不用招呼,你快睡吧。”元荪闻言越起疑心,见周妈红着一双泪眼在擦桌子,偷偷使了个眼色,然后向母道了安置,退回房去。
等有一会周奶妈走来,元苏知母亲入睡,便问:“昨日家中可有什事?”周奶妈含泪一说,才知走后不久,长兄忽接镇江父执来信,命即前往,也未提说什事,匆匆起身,乃嫂罗氏因乃姊来信调唆,丈夫一走,便向母说:“现时公公所剩不到两千块钱,家用这大,二弟还是不知艰难辛苦,日常向妈这里要钱,出外游荡还不够,今天又向他哥哥要了五块钱。书是没钱供他读了,妈又不舍叫他出门找事,他偏乱用,哥哥又没本事,怎养得起?固然这钱是公上的,没分家的弟兄不是不能用,用完了呢?还不是累他哥哥一个。”底下闲话尚多,那意思既疑周母积有私蓄,暗给元荪花用不以交公,又恐长此动用公款,想把元荪逼出门去,和乃姊是一般心事。
周母聪明而有涵养,先只微笑不答,后听絮聒太过,才说:“你二弟从小就随他爸爸在外跑,爱和世兄弟们来往,又爱面子,那是真的。可是私底下极知辛苦艰难,自他爸死就没和我要过一回钱。今天必是张世兄来约他出去吃点心,也许想带点钱在身上方便些,才向他哥哥要了几块钱。家境他不是不知道,怎会常跟你们要呢?”罗氏登时寒着脸冷笑道:“眼看两天饭还没得吃呢,还吃点心交朋友?公公交了一辈子朋友,也没交出什样儿来,何况老二这点年纪,相与得到什么好人。不怕你生气,不是公公惯他,还不会这样呢。我晓得妈藏的那几个钱,也偷偷给他用了不少呢。”罗氏虽不孝顺婆婆,因是大家规矩,以前表面上还在敷衍,自从公公一死逐渐放肆,当日更公然侮谩,毫不客气。周母不愿婆媳争吵,没再还言。罗氏又说了几句无理的话才行走出。周母触景伤情,再一想起来日大难,越发悲苦愁急,几经盘算决计令元苏进京谋事,好与恶媳分度,免得日受闲气。
元荪闻言自是气愤,周奶妈又劝道:“大太怕你和大少奶奶吵架,再三嘱咐我莫对你说,你只心里知道就是,如和她吵,我遭怪不说,太太更要着急了。”元荪苦笑道:“我怎跟她吵架?不过我这一走,妈在家里岂不更受她的气么?”周奶妈道:“本来我还不对你说呢,也是想到这层,须要先打个主意才好。她已露出口风,说太大不应用两个老妈子,我已年老无用,意思想叫我走呢。”元荪闻言,不由大怒道:“休说爸爸遗嘱曾令你在我家养老,谁也不敢开销!况且你这将近二十年的工钱从未算过,还有连年赏钱积蓄比工钱更多,有千多块钱,一多半都在前两年被妈借来做了家用,就大哥也借去三百块,我三弟兄用你的还不在内。爸爸身后所余,连同各方膊仪,不下七八千块,都让他夫妻把持过去,我难得要一回钱,不过一二十块,还不愿意。可是办完丧事,爸爸还没葬呢,就去了一半,衣裳棺谆共总才四百多块,我此时见钱有富余,力主从丰,他们偏说顾死的还得顾点活的,为此还争吵了两场,你是知道的。以下丧棚酒席以及仪仗佛经,无一不是当地绅民公送,只在苏州、南京先后做了二十几天道场,只两次还有几桌整席,用了百多块钱,余者只把你做的祭席撤下来吃,就没让人知道,连和尚带锡箔每次至多花上二十块钱,这钱都算得出来的,她却天天只念钱快完了。上月还说有两千多,共才几天,昨晚便说两千都不到了,实在家用能有几何?钱在她手和飞的一样,妈和我从没问过。
“爸爸在日,钱总放在抽屉,只我一人可以随便用,我从没妄费一个。临终遗嘱,约计所余有四千块,以五百办丧,提一千块与你养老,五百块作我上南京路费,两千作为家用,我共总拿了二十多块,就说闲话。算她都真用掉,下余之钱开销你,全家吃风。她说妈用两个人不该,她房里连奶妈丫头倒有四个。虽然老爷去世,你曾说等我将来好了补报,从此不要工钱,莫非连以前的都不要么?既开销你,还有什情分?我知她嫌你是妈得用近人,走也行,叫她拿钱出来。现在不过多余一双筷子,事情却比谁都做得多,处处替我省俭,又是妈家乡带来的老人,我只问她,为什么前边养着四五个吃闲饭的她家人不开销,单开你一个?她娘家荐的人就好?在任上时惹是生非,连板子都挨过,人死了还赖在这里。”
周奶妈见他越说越有气,忙劝:“你轻一点。她要我走就走了么?倒是我想你走了,大太日子恐不好过。她现在以为太大存有私房还好一些,要等钱一用完,看出太太是空的,逼不出来,那气更难怄了。我想横顺都是不好,大少爷又怕老婆,拿她没法,以前她不是要分开过么?趁这时候还有点钱,索性依她,不说是多,只把太太应得之一千块拿来,我们搬所小点房子,省吃俭用,怎么也过上三年,莫非有这三年你还找不到事?”元荪虽觉所说有理,无如孝友是传家宝训,父亲在日吃了大伯父子无数的亏,祖业全被败光,从无怨言,余产更不容说,一则这话不好出口,二则母亲还决不许,想了想还是自己立志上进要紧,譬如父亲故时仍在赋闲,又当如何?便笑道:“我们钱多的时候不和她分,这时就分到手能有几何?我自有主意,不使母亲受苦就是,你请去睡吧。”周奶妈叹道:“我实在看透他们,横顺将来不管我们,不如早点分开,免得吃苦受气,到时二少爷也接上了,偏生太太和你都不肯。二少爷只管放心进京,真要难过,我不用她开销,先拼老命跟他要工钱,要到手把太太接出去住,等你有事再来接,也是一样。”元荪见她悲愤流露,劝慰道:“他们不会的,老爷才故去几天,大少爷还要做人不做?照此情形,我已无法求学,莫非有半年的工夫还找不到事么?”周奶妈含泪答道:“嗳,那钱照她这样用法,顶多也只半年。三少爷他们都醒了,少爷睡吧。”
周奶妈走后,元荪满腔心绪乱如潮涌,勉强合眼养神也没睡着。堂屋内一直静静的到了十点多钟,耳听堂前周奶妈在悄声和女仆说话,意颇愤急,知她忠心,什事都卫主人,常和仆役们争论,没做理会。一会又听母亲也在旁说:“二少爷昨晚没睡好,不要吵醒他。事已过去,还说什么?少时你跟门房招呼一声,不要对他说才好。”周奶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