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行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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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升平酒楼是京师升平酒楼的分号,她初来永昌城,就贪了这京师分号的名,住进这家酒楼,直到盘缠快要用尽的那一天——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后一餐,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摆摊卖字画,哪知,曾被赶出阮府的画师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骂。
骂阮府的瞎子不识好歹,骂阮府瞎子不知大师之名,骂到她心生一计,请店家小二找阮府总管来,从此她的生计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该烦恼的,她不曾烦恼;不该烦的,却时刻惦记在心头。她很明白她爹话中有话,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当没看见没听见,就这么活到现在。
阮卧秋啊……不由自主地又舔了舔下唇,这几乎快变成她习以为常的动作了。这男人,也快有好下场了吧,夫唱妇随呢……可不要他骂人,他娘子也跟著骂,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夫唱妇随,思及此,不免轻笑出声。
耸了耸肩,硬将他从脑中驱离,依著凤春给她的地图,沿街走著,看见食乐坊后,拐进小巷,小巷里有间司徒裁缝铺,出了巷底再拐弯,便是一家老字型大小的小店铺。店面虽小,却藏有私货,如少部份由宫中偷运出来的名画,藉著宫廷画师之名,卖给民间富商时硬是翻价数倍,而颜料方面,如今虽有民间商船从番国运回,但过于高级的颜料多半还是偷偷由宫中转运出来,一来不必成本,二来颜料难求。
她很厚颜地买了宫中颜料,心里一点罪恶感也没,要让阮卧秋知道他的肖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归功于偷运来的颜料,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
“小公子,您瞧著这幅画笑了,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店老板好奇地问。
她笑道:“就算不对劲,凭我这小画师怎么瞧得出来呢?”因只买颜料,对其他画作并不感兴趣,店老板一说,她便随意睨了一眼那画在绢布上的女人像。
“这摆在店里好几年了,据说是先皇后宫的嫔妃,公子,您要的话,我可便宜卖给你啊。”
她弯下身,眯著眼瞧著这张画像……“这幅画没有署名啊。”
那店家连忙道:“虽然没有署名,但绝对是宫廷画师下的笔。公子,你大可放心,买回去绝不吃亏的!”
画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实,光影分得明显,因此在阴暗的小店铺里格外惊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画里。她记得她爹说过,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风,故洋人画师多半中西混合,画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面对徒弟时,才会将油画技巧尽数传授。
这画的背景左上方该是蓝天的部份,那宫廷画师却以灰色调带过,正如她习惯的画法……“怦”地一声,心跳得好高,再对上那画中太过真实的双眼,一时之间想到幼年曾亲眼目睹在芭蕉树下,有个绿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当时是没有脸的,如今画中的女子竟与那绿衣女鬼重叠起来。
脸皮遽麻,连忙撇开视线,不敢再瞧。
“公子?”
这张画多半是先帝驾崩,众妃陪葬时,流传出来的殉葬物品,只是太过真实,加以收藏价值不如山水或战争景图来得高,才会在此地积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当机立断,写了张条子给店家老板,笑道:
“你到城内阮府里收钱,就跟他说是杜画师的帐,收了帐,别把画送来,直接烧了。”始终不敢再看那画。
“烧了?那多可惜啊!”买了画却烧画,没见过这种人的。
“要你烧就烧,对了,到时我会请府里的人过来亲眼看你烧掉。”
这种画,纵有纪念价值,也绝不容许另一个男人再看见。
步出店铺,已经是近黄昏时刻,毛毛细雨从黄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这下可好,忘了带伞。”
多亏男儿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饮酒也无人指点。她半淋著小雨,定到街上最近的伞店,买了一把油纸伞。
不知阮卧秋的“相亲”结束了没?田家小姐是否已经倾心?他肯定恼火,说不定回府之后会对她喷火呢。
“神仙眷侣?哼,可别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发酸的心理,在细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颜料,低头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实的脚印。
“杜三衡!”
极为忿怒的低吼,让她差点拐了一跤。举目四望,细雨纷飞,街上人实在不多……她双目微亮,瞧见饭铺子的转角,站著再眼熟不过的男人。
连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凤娘呢?”这时不是该在升平酒楼吗?盲眼人果然厉害,凭著她的脚步声,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卧秋一经确认,顿时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顿了会儿,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爷,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为你的将来打算啊!”不知为何,一见他,心头又开始乐了起来。
“你我非亲非故,哪由得你为我打算未来?”阮卧秋脸色早已铁青,从没这么气过,扬起手几乎要将怒气发泄在这一掌里,咬牙切齿、咬牙切齿,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会动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时,一碰她手臂,立刻紧紧扣住她冰凉的手腕,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此落地,他也视而不见,反正他是个瞎子,只能任凭旁人玩弄!
“你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要不要成亲干你何事?”他咬牙骂道。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让她吃痛得眯眼,嘴里却轻笑:
“阮爷要不要成亲,的确不干我的事,只是凤娘说你也快三十了,如果当年没有遇见那回事,也许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为何凤春不在?连那个迷恋他到极致的孩子也不在?这里离升平酒楼有一段距离,他是如何走来的?
“我要你同情吗?我要你同情吗?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吗?也胆敢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骗局,帘后有人在窥视,顿觉自己像待宰羔羊。自他眼盲之后,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在那当口,被她背叛的愤恨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让他恨极了这女人!
“痛痛痛,阮爷,你力气大,快折断我的手啦!”她终于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骗人骗成精,谁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来诓骗我?瞎子就好欺负吗?”
她见他一脸恨色,恨意中包含了对她的多事与他的眼盲,不禁敛起平日嘻笑的性子,叹声道:
“阮爷,算我错了。我跟凤春本不想骗你的,可跟你实说实说,你一定连理都不理,再这样下去,你一定孤老终生,我曾想,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找画师留像?要留像给后代子孙,却丝毫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顿了顿,望著他青白交错的脸庞,低声道:“后来,我才知道你还有个妹子,这画,就是要给她的后代吧。”
他抿紧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后才压抑道:“杜画师,有些话你不该说出来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过,明知有些事是绝不能说破的,我火候还不够。阮爷,及时行乐不好吗?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个五十年。你就多娶几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每天含饴弄孙,也是一种乐趣啊。”
他眯眼。“你当我是老头子吗?杜画师,凡事你要适可而止!”
“是是是,以后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还想骂,却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吗?方才站在这里一阵,是下了雨,但上有屋檐,雨该落在他的左肩上才是。
“这是什么?”
“什么?”她一头雾水,随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骗我,杜画师!”他又气,瞪著她的眼几乎快要喷出火了。“我最忌人骗我,你若要在阮府里作画,就不准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脸,这才发现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泪。好吧,要老实说话,她也不是不会。“阮爷,我流泪了。”
他一怔。“流泪?”他骂得这么凶吗?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从小就挨不得一点疼的,所以我疼得流泪了。”
她语气稀松平常得很,一点也没有痛感啊……还是,她又故意要他?虽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恼地放开她。
她笑:“阮爷,要取得你信赖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脸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湿意满布的脸颊,立刻像被烫伤般的缩回。
“你干什么你?”
又冷又凉又软的……
“让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养好几日才能继续画呢。”她抹掉眼泪。不知为何,从方才说出他打算孤老一生开始,她的眼泪就掉个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缘故。
他闻言,只觉她情绪隐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泪,说起话来依旧如平常的轻浮……掌心里柔软的触感依旧,如同她身子的香气总混著一股酒气,难以分散……他皱眉:“杜画师,你喝酒了?”
“啊……”答允过不骗他的,只得承认:“喝了两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装,没人察觉嘛。”
“你不是说,你在画画时才喝?”
她嘿笑了两声,没有再解释,瞧见他肩上湿了一片,她赶紧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正好瞄到身边是一家饭铺子——
“哎,阮爷,当我赔礼,吃个饭好吗?”
“吃饭?在这里?”
“是啊,正好有间饭铺子呢。我记得我刚来永昌城时,头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铺子吃的,米饭绝不输阮府的,正好过午了……”看他的俊容余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惫。是啊,瞎子独自在外,所费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我不饿,也没有习惯在外头用饭。”
“阮爷,不知道为什么,我眼泪直掉著,止不住呢。”见他吓了跳,她有点好笑,实话实说:“我一吃饭就开心,你陪我吃顿饭,我就不会哭啦。”她收了伞,想拉他人铺子。
他眉头深锁半晌,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骗他,最后,他终于伸出手,道:
“把酒壶给我。”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他这是交换条件。“好啊。”大方地递给他,反正回头再买一壶便是。
他摸索著酒壶,打开栓子后,在她脱口的讶异里,尽数倒掉。
“酒能伤身。杜画师,尤其你又是个姑娘家,喝酒不成体统。”他沉声道。
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吗?这回又关心起她的身子来。她若有所思地凝视著他,然后用力抹去眼泪,绽笑:“阮爷,让我扶你吧。”
伸手搀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间的回忆又被勾起,抬头往他俊秀的侧面望去,他一点也不模糊……不像她爹……
仿佛察觉什么,他忽然转过脸,对上她。“杜画师,你又在想什么?”
“哎……也没什么。只是杜某一时之间不小心胡思乱想起来,阮爷,我怕你再问下去会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劲的白米饭,半透著晶莹的光辉,冒著热腾腾的烟,赶紧堆得圆圆尖尖的,才淋上浓稠的酱汁……
哎啊啊,乐得心都绞痛起来了。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补点米饭,把饭堆得像小小的锥子,才心满意足地动起筷来,一抬头——
瞧见阮卧秋连动也没动的,她笑道:“阮爷,我来帮你淋上肉酱吧,这饭铺子真不是我要说,米饭有嚼劲,入口满齿饭香,让人吃了念念不忘。当然,阮府的米饭更胜一筹,不必配菜,光淋肉酱就好吃啊。”绝对不忘捧捧雇主家的厨子。
她自己说得都口水直流起来,想来她必定饿极。先前还怀疑她不叫菜只吃肉酱配饭,是考虑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举筷动饭,说道:“我胃口并不大,你叫一桶子饭来,是浪费了。”
她觑一眼桌上那约莫到手肘高的小饭桶,支吾以对:“阮爷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爷啊,我常听人说,一顿米饭下肚,一天好精神。你一天若只用一餐,最多又只吃菜,那可真的是浪费了呢。”
“凤春连我吃什么都告诉你了?”
“不不,她没说。是她准备你饭菜时,我就在厨房用饭呢。”她嘻皮笑脸的:“一开始我真是吓到,心想像阮爷这么俊俏的爷儿,就靠这么点菜维持,不像我,我爹老说,我美丽白嫩的身子全是白米饭喂出来的,把我说得像母猪似的。”
美丽白嫩的身子……双腮微热。这女人!说话一定要这么露骨吗?她是个姑娘家,而他是个男人啊!
即使是在说假话,也不该对著他这么一个男人说……还是她时常这么口无遮拦,对著每个人都这么说?
听见她像在盛饭,他微微一愣。“杜画师,你又在盛饭?”
“唔,嗯,是啊。”她笑,再淋上肉酱。
这么好胃口?阮府是几天没给她饭吃了?既然她这么饿,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爷儿、公子,你们的胃口真好。”饭桶里的饭都去了一半啊,店老板眉开眼笑,店铺内就这一对疑似兄弟的爷儿最会吃,方才还在怀疑两个看起来只有他一半体重的男子哪来的这么好胃口?“爷儿,你俩是兄弟吗?”实在忍不住问问。
杜三衡见阮卧秋下答,她眨眼笑道:“是啊,他是我兄长。店家老板,你真是厉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别人老当我是他的小厮,想要接近他,都来找我打点呢。你说是不是,卧秋哥哥?”她脸不红气不喘,心里乐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卧秋哼了一声,一双堪称漂亮的剑眉微皱了起来。
那店老板笑道:“小公子,你真是说笑了。你一身贵气,肯定是富家爷儿,谁会把你当小厮?小人想请教小公子,你的头发……”
阮卧秋竖耳倾听。她的头发怎么了?露馅了吗?
“怎么啦?”她代他问出心里疑惑。
“您兄弟俩是刚从京师来的吗?”他指指她方巾下乌黑的长发,发尾夹杂著各种颜色,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京师现下流行的吗?”
阮卧秋低声问:“他在说什么?”
她以同样的低声答:“哥哥,老板在问我发尾多种颜料是不是出自京师的流行?”
他的眉头毫不掩饰地皱了起来,口气不甚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