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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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这种批斗会与其说是批斗,勿宁说是示众:老百姓们,你们谁敢乱说乱动,台上的人就是你们的榜样!示众是中国的封建传统,官府侮辱人格的一种惩罚,比如说戴枷示众、游街示众。但那时的程序没有现在这样复杂,现在除了戴手铐以外还要像念倒头经似的来上一大段批判发言,让开会的听众、看押的枪兵、念批判稿的人和被批斗的对象统统都乏味透了。但是这种荒诞剧只要一开锣,就像带着巨大的惯性一样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看下去,实际上这是强行灌输当权者的意志。
十点刚过批斗会就结束了,当众人被带到后台时,铁戈看见自己的布告贴在墙上,于是他和柳六一小声说:“伙计,哥们一起上了布告……”
正好被一个黑皮枪兵听见了,他用河南话厉声喝道:“谁让你讲话的?”不由分说上来就把铁戈的手铐捏紧,一直卡进肉里钻心的疼。
这时旁边一个大个子骂道:“黑皮,你他妈干什么?”铁戈认出他就是站在呼延嵩背后的那个大个子枪兵。
“他们讲话。”黑皮梗着脖子说。
“讲话怎么了?他们不是刑事犯,说话有什么了不起?说得再多也翻不了案。给他把铐子松开!”
这黑皮没办法,闷闷不乐地掏出钥匙给铁戈开手铐。铁戈注意到这家伙开铐子还有一套程序,他开右手的铐子先用右脚踩住铁戈的右脚,开左手的铐子用左脚踩住铁戈的左脚,始终避免把裆部暴露在铁戈的正面,以防下部被攻击,看来训练有数。
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铁戈等人被带到一个打谷场上。
冬日的太阳晒得人十分舒服、惬意,这对于久不放风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难得的晒太阳的好机会。郎超雄、石庵村、叶一彪、柳六一和那个脸上带有烧伤痕迹的人围着打谷场默默地转圈,铁戈看着看着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原来是在电影《烈火中永生》里见过这一场景,许云峰、江姐他们放风时也是戴着手铐在高墙内这样转圈,这时令他有一种切身的体会。
铁戈和章子野却不转圈,而是戴着手铐练习原地起跳,然后又做向左向右急停急起跳投的假动作,带着手铐的手高高举起就像真的有球一样。
两个枪兵抱着枪靠在草垛上,双手笼在大衣袖子里懒洋洋的看着他们,另外两个班长模样的人正在向郎超雄请教什么问题,其余的三个枪兵则散布在打谷场周围警戒。
刚才那个大个子枪兵朝他们走过来。
这人走到铁戈和章子野身边说:“早就听说你们的球打得好,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方。”
铁戈在号子里听“豺狼”等人说起过他,说他喜欢在放风时进号子殴打犯人,但也听说他曾放过话,他决不打郎超雄这个案子的人,他认为这个案子里的人都是些了不起的读书人,个个都有学问。他还特别提到不打铁戈和章子野,因为他听说这两个人的球打的特别好,当然他说这话时铁戈和章子野还在学习班没有被捕。
铁戈笑道:“久闻其名,听说你喜欢打人。”
黄方也笑道:“我只打那些违反监规的犯人,那些狗日的生得贱。铁戈你打什么位置?”
“我在厂里打中锋,在巴水县代表队进攻时打左前锋,防守时打后卫控制篮板球。如果我的中锋被盯死了,我就打二中锋的位置。”
黄方说:“我也是打中锋的,就是进攻时太单调,很容易被防死。”
铁戈和章子野都笑了。
铁戈告诉他:“不是个子高就能打中锋,一个好中锋要有过硬的中锋技术。中锋除了进攻以外更多的是策应、掩护队友进攻,千万不能一拿球就想到进攻。别人把球传给你不见得就是要你投篮,你要为你的队友创造进攻的机会。学打篮球悟性很重要,死脑筋是打不出来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篮球意识。”
黄方问:“什么是篮球意识?”
铁戈说:“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比方说战术意识、配合意识、快攻意识、防守意识、跑位意识、掩护意识、冲抢篮板意识等等。如果你有良好的篮球意识,你就会很自然的做出各种动作来。如果没有篮球意识,哪怕教练喊破喉咙也是无济于事,因为他是在对牛弹琴。篮球意识一定要刻意培养,搞坏了坯子那就不可救药了。”
黄方又说:“我们中队只有几十号人,总是打半场,技术都不行。”
章子野笑道:“原来是打野球的游击队。”
“是打野球的。”黄方承认。
铁戈给他出主意:“你可以经常看篮球比赛嘛,县机械厂那一帮人打得不错,可以模仿、借鉴。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县机械厂的中锋打得很好,你去看他的比赛,就练他最拿手的左右后仰翻身投篮,直到出手就有篮为止。我师傅原来是他的师弟,我的中锋动作就是学他的。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只有练出自己的绝招,才能赢得对手的尊重。记住,身高和身体素质只是打球的基础,要想打好球靠的是过硬的基本功和灵活的脑子而不是蛮力。多和高手过招,善于模仿和借鉴,每打一场球以后都要总结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对你今后的篮球技术一定大有裨益。”
黄方听了后真诚地说道:“可惜呀,怎么没有早点遇到你们,不然我们肯定可以成为好球友。”
铁戈笑问道:“那可不见得,你要是和我们早就认识了,搞不好也进来了。黄方,你和我们接触就不怕受牵连?”
黄方大大咧咧地一笑:“怕个球!我爸是军分区。”
铁戈告诫他道:“那你就错了。我们两人的老爸都是南下的,章子野的老爸原来是中央军委的,后来派到四野总部搞破译,他爸在总参和武汉军区的老上级老战友多得很。还有,辛建的爸爸抗战时就是副团级,左子海的爸爸是检察院起诉科科长,我们不是照样都判了吗?”
“其实我们独立连的老兵都认为你们是读书人,你们错在不该参加批林批孔造反。”黄方真诚地说。
铁戈反问道:“批林批孔是毛主席发动的,请问毛主席错了吗?”
“谁敢说毛主席错了?那不是反革命吗?”
“既然毛主席没有错,那么他发动的批林批孔错了吗?”
“没有错。”
“那么我们参加批林批孔又错在哪里呢?”
黄芳不知不觉掉进了铁戈设下的陷阱,无言以对。
“我们就是因为参加了批林批孔运动才被打成反革命的。我们的公判大会你也参加了,那天在预审室里我和呼延嵩打嘴巴官司你也听到了。这样一个既无组织名称,又无组织形式,更无组织纲领的所谓的反革命阴谋集团是怎样诞生的还用我说吗?”
黄方笑道:“那天你在预审室里和呼延嵩讲的那番话真有意思,你真的没提审吗?”
“不光是我,那边那个脸上被烧伤的人他也没有提审,就这样把我判了你说我服吗?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但我就是要出出这口恶气。不说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正好那边有人喊道:“开饭了,黄班长把他们押过来。”黄芳马上变换了角色,押着众人一起进了公社食堂。
铁戈等人每人三两米饭,一小碗红烧肉,众人围着桌子闷头吃起来。另外两桌是枪兵、念批判稿的、司机和公社领导在喝酒。
趁着枪兵埋头吃饭时铁戈小声问道:“郎老师,今天怎么这样关照我们,还有红烧肉吃?”
郎超雄轻轻一笑道:“我虽然是红卫兵,但我跟公社领导关系处理得很好。这个学校原来教育质量老也上不去,师资力量不行,整个学校就我一个大学生。后来我提出了一些建议,我自己又主动要求带了语文、数学、历史三门课,教育质量一下子就上来了。校长特别高兴,跟公社书记汇报了。公社书记亲自到学校来找我谈话。这个书记还有点水平,跟那个土不拉几的社长完全是两回事,我们很谈得来。你看那边那个瘦瘦的戴棉帽的就是公社书记,我想这顿红烧肉可能是他的意思。”
铁戈笑道:“怪不得有红烧肉吃,原来是书记格外开恩,看来熟人还真是个宝。”
正说着,食堂的炊事员又拿着小铝盆给每个人加了一些红烧肉,那书记冲郎超雄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又跟同桌的人开起了玩笑。
铁戈笑道:“你看又给我们加了这些肉,这书记有头脑,饭是不能加的,因为有具体规定只能三两。但是伙食标准没有规定到底是多少,所以我们这些反革命也可以吃到红烧肉,这是钻政策的空子。这一手真是吃奶上梯子——高,实在是高!”
众人都朝公社书记投去感激的目光
列位看官,在当时那种高压的政治环境下,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上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反革命,这就足够了。
当铁戈等人被押回看守所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一进号子“豺狼”就问:“老铁,今天到哪里去了?”
“到白湖公社消毒去了。”
“中午吃了什么?”“豺狼”老是惦记吃的。
“三两白米饭,一碗半红烧肉。那肉烧得真到位,红亮红亮的,香得不行,入口即化,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红烧肉,造化,造化呀!”铁戈故意这样说。
豺狼惊呼道:“我的天,还吃了红烧肉?狗日的,硬是把老子馋死了!只要有红烧肉吃,你一天斗老子八回我也愿意。”
“悲哀呀悲哀!没有想到中国竟有人为了吃红烧肉情愿挨斗,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吃红烧肉也不愿意挨斗。其实所谓批斗所谓肃清流毒都是假的,这是当官的为了泄愤把你拉出去示众,是对你人格上的侮辱。每一次批斗示众,那帮老爷们内心深处就有一种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
老段也颇有同感:“五七年批判右派时我也参加了。其实那些小右派的言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比起北京的大右派所谓的‘政治设计院’、‘轮流坐庄’、‘党天下’来,地方上的右派言论真的是平淡无奇,有的人仅仅是给单位领导提了点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但一个人一旦成了右派那就惨了。那些批判的语言要么是无中生有,要么是无限上纲。只可怜那些右派也是到处游街批斗,都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游街示众的陋习在现代的翻版。古代仅仅是示众,现在还要用语言进行人身攻击,尽情的泼污水,一定要把这人搞臭为止,令人寒心哪。”
铁戈补充道:“还有一点,这种巡回游斗对老百姓也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慑。它的潜台词就是:‘不当良民就是这样的下场。’”
第二天铁戈等人又被押到柳六一下放的知青点批斗。
这天的批斗会刚到九点就完了,批斗结束后他们被押到公社会议室里等待吃午饭。所有的枪兵都到外面去聊天,只留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枪兵看守。
这小枪兵可能入伍不久,身高不到一米七,瘦瘦的好像发育不良。一张娃娃脸,嘴唇上刚刚长出浅浅的黄黄的短茸毛,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始终盯着铁戈这七个人,虽然有凳子但他并不坐下,看来警惕性很高。
铁戈等人围着一张破旧不堪的乒乓球台周围的长靠椅坐下,由于年久失修,这靠椅一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地响。
郎超雄不停地交叉转动着手指,低声唱起《苏武牧羊》: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守十九年……”
铁戈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和郎超雄见面时唱过的歌,他也跟着轻声唱起来: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只听茄声入耳心痛酸……”
小枪兵怯怯地制止道:“谁让你们唱歌的?不准唱歌。”听口音他是河南人。
铁戈讥笑道:“小班长,法律规定不准唱歌吗?如果我们逃跑你尽可以开枪,这唱歌犯的是哪一条王法?”
说罢继续唱道: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怜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总教匈奴心惊胆破共服汉德威。“
小枪兵一看管不了,赶紧跑到外面汇报。
黄方进来后看见铁戈他们都坐在原地未动,便骂那小枪兵:“狗日的个新兵蛋子,告诉你,他们是已决犯,不存在串通案情的问题。你只要看着他们不逃跑就行,别的你不用管,莫跟老子一惊一诈的!”说完照小枪兵屁股踹了一脚,又出去聊天。
小枪兵看着黄方走远了,委屈地嘟囔着:“老兵油子光欺负人,日你妈!”骂完干脆拖过一把椅子靠墙坐下来,怀里抱着枪无聊的看着天花板。
大家知道郎超雄在此时此地唱这首歌,是暗示大家无论前面的路有多么艰难,但一个人的气节不能亏。
郎超雄小声问大家:“你们上诉没有?”
众人都表示没有上诉。
郎超雄又说:“在这里上诉其实是得不偿失,就算法院不给我们加刑,看守所的日子肯定比不上劳改队。等十天上诉期一过,到劳改队一样上诉。这个案子是地委强行判决的,他们甚至连反革命集团的名称都不给我们安一个就把我们判了,而且判决书上漏洞百出,一无名称,二无纲领,三无组织形式,四无行动计划,通篇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屁话,再不就是恶毒攻击,过硬的证据一条也没有。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五个恶毒攻击的字样。但是他们一旦把我们判了,就说明地委是下决心要致我们于死地而后快,所以大家一定要做好长期上诉的准备,因为上诉这样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铁戈问郎超雄:“这位脸上有伤疤的哥们叫什么名字?”
郎超雄说:“他叫韦新雨。”
铁戈骂道:“我操他妈,这反革命集团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人,这叫怎么回事!”
柳六一笑着说:“罗畈县还有一个叫李炳林的,除了辛建我们都不认识,你说是不是怪事?”
铁戈又骂道:“我日他先人,那我无话可说。”
又到中午开饭的时间了,送饭的是个白白净净书生模样的人。
每个人一碗白萝卜炖豆腐,三个一两的小馒头。
那人用身体挡住小枪兵的视线,多给了柳六一两个馒头,还悄悄塞了两盒游泳的烟。双方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