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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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飞随后命人搭起祭坛,又在新都赤城附近依地势布好龙穴,欲倾毕生之力将龙气引导归位。元凰在皇城里数日不见玉阶飞,只听禁军将士说他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吐血不能自持,近来还险险晕倒。元凰派了吴一针前去探问,回来报说是积劳成疾,言下之意便是无药可治根本,只能多加修养暂缓病情。他于是让吴一针跟在玉阶飞身边照顾,又亲自去西佛国边境看过几次,玉阶飞但是让他放心龙脉,仍凭他如何询问,决口不提自己病势转沉。元凰问不出究竟,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太傅要对朕说实话”,无可奈何地回到太和殿。他对着案上文书发呆许久,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忧玉阶飞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北辰胤,思绪麻线一样乱堆成团,恨不得拿剪子过来一刀切断。他伸手抚上额头,腾出另一只手来草草收好公文,正准备去西南偏殿小憩片刻,却得到太后出游半途为人劫持,三十护卫尽数身亡的消息。此事不但涉及长孙太后的安危,更事关北嵎皇室的尊严威望,元凰面色凝重地将消息知会朝臣,命他们严守秘密,不得泄露民间,随后召回部分追查北辰胤去向的禁军,让他们乔装查访太后下落。北辰望一族及众多朝臣均觉元凰顾虑得当,以长孙护为首的外戚却认为如此拖延时日,恐怕贼人会对太后不利。他们提不出更合理的做法反驳元凰,只得自告奋勇派出侯府内的卫兵,协助禁军搜寻太后。
禁军们自然不会想到,他们遍访沿途城镇大街小巷的时候,长孙太后正毫发无伤地被拘禁在皇城不远处山中的一座荒废破庙里。劫持太后的人带着面具,对太后行程很是熟悉,选在两省交界处下手,虽在官道之上,近遭却无人烟。他点了长孙太后的穴道,带她潜回皇城附近隐藏,一到破庙便又替她解开穴道,并无任何无礼之处,不仅一日三餐按时供奉,到了夜晚还自去庙外休息,生怕对太后有所唐突。长孙太后试探了几次,那人都不肯吐露来历原委,更是从不曾摘下面具,他时常去庙门口张望,仿佛在等人送来下一步的指令。终有一日他接到飞鸽传书,一边读信,一边不时抬头看向长孙太后,然后将信纸揉在手心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长孙太后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到他正心神不宁,开口问道:“你原是竞技场的人?”
那人动作一僵,转身过来面对太后,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长孙太后见他吓成这样,微笑安慰道:“你不用怕,哀家以前去逸云侯府里,见过不少他蓄养的斗者,知道他们行动迅速,警觉异常。数日以来,哀家见你走路吃饭都比常人快上数倍,方才看信时候还不时左右张望,才猜出你是竞技场的斗者。——哀家并不曾认出你是谁。”她虽是身陷囫囵,却仍不失国母风范,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楚明白,仪态更是雍容庄重:“你叫什么名字,可愿告诉我?”
斗者听她卸去了尊称,迟疑片刻,僵硬地吐出一个“狄”字。长孙太后站起身,细细将衣角袖口的皱褶抹平,这才抬起头来:“既然是竞技场的斗者,那便是凰儿派你来的。——狄,刚才那封信,可是凰儿叫你杀了我?”
“我太后”,那名叫狄的斗者显然不善言辞,再加心情紧张,结巴了半天也吐不出完整句子:“我皇上救我出竞技场,对我有恩”。
“我不会让你为难。”长孙太后浅浅笑起来,柔婉无争如同刚入宫时的样子:“这总胜过死在不知名山贼的手上——凰儿是我的孩子,终究是自家人。”
狄本以为她听说是元凰主谋,定会伤心震惊,哭泣求情,不料眼前女子居然从容赴死,言语间更可觉出对元凰的百般爱护。他虽然在竞技场上打死过不少对手,却都是为了保命而战,并非没有恻隐之心,更是从没有对手无寸铁的妇人下手。他为难地在庙里踱来踱去,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了满身,最终掸掸肩头,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背对太后踏出门去:“出庙右手有条分岔小路,一直沿着左边岔道便能通往山下。我现在去打猎,回来后就杀你”。他话没说完就仓皇而出,仿佛比长孙太后还要害怕。太后目送他背影急急远去,幽幽叹口气,反又坐回方才的椅子。这时她听见外头脚步轻响,一条修长人影从门口闪入。她借着树林阴翳中投下的零散光线看清楚来人的脸,惊的坐直了身体:“你”
“太后莫惊。”方才进来的年轻人说话声音很是温和持重:“我叫凤先,是渡香蝶的儿子,数月前曾乔装琴师,入宫行刺过北辰元凰。我路遇太后被劫,跟踪到此想要伺机解救,绝无歹意。”
“凤先?”长孙太后端详着他的脸喃喃道:“北辰凤先?哈皇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方才命悬一线尚能镇定自若,而今却好像失了魂魄:“你既叫凤先,竟比凰儿还年长些?”
“太后,”北辰凤先心知太后必然厌恶他的身份,只是此刻实在不是试图化解上辈情怨的恰当时机:“我先助太后脱困,其余事情日后解释。”
长孙太后失神注视着他,轻声自语:“你救我出去,是要对付凰儿。”
凤先略一顿首,坦荡承认:“北辰元凰登基以来,手中已染无数鲜血,便是三王爷同你,他也不肯放过。这等残暴之人,又怎配做北嵎天子。我无心帝位,母亲兄弟的血仇却是不得不报!太后若愿助我,凤先自然感激不尽,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强人所难。下山以后,我先找隐秘地方安置太后,再另想办法入宫行刺。”
他说话不如元凰那般咄咄逼人,而是慢条斯理里透着斩钉截铁。太后留意他的神态语气,耳旁碎发随着身体阵阵颤抖,片刻之后化作无法抑制的啜泣迸发出来,令站在一旁的北辰凤先不知所措。她从怀中摸出秋嬷嬷死前派小婢送来的密函递给凤先,眼泪不慎打湿了信封:“当年三王爷窜通我身边女官秋玲,害死初生皇子,逼我换子入宫。直到秋玲死前送来这封悔过书信,我才明白前因后果。我另外修书说明原因,你可一同带去交给大王爷。——皇城之中,可有人能替你引见?”
其实换子一事正如元凰先前推测,是太后服药不慎胎死腹中,却不敢向北辰禹禀明实情。北辰胤后来得知此事,又逢眉姬产下男婴,遂同她密谋计议桃代李僵。秋嬷嬷唯恐日后消息泄露将太后牵连在内,才故意自称与北辰胤串谋害死皇子。北辰凤先听完不疑有他,伸手将太后搀起:“太后深明大义,我也不瞒太后。皇城中铁将军早知我的身世,可让他求见惠王。趁那名斗者未回,我们快走吧。”
太后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又低头将泪水揩干。她再抬眼时候嘴角噙着温婉笑容,眼里哀伤深不见底:“二十年前我有负先皇已是死罪,二十年后又向外人出卖元凰,夫妻母子间的情谊凉薄至此,还有何面目苟活世上。”
“太后被逼无奈,料想先皇有知,亦不会太过苛责。”凤先劝道:“北辰元凰不顾母子之情,太后又何必对他心存愧疚。”他顿了顿,又催促道:“快走。”
长孙太后还是摇头,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如画:“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凰儿再是不该,也总是我的孩子。没有哪一个母亲在故意伤害自己孩子以后,还能再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她说完无奈地笑笑,似乎是对辜负凤先的好意感到抱歉:“你走吧,若是等狄回来见到你,就不妙了。”她然后伸出手,小心整理凤先的领角,指尖萦绕的檀香味道令凤先莫名安心:“北嵎皇位本是你的,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但凰儿一直不知身世真相,非是有心窃国。若有可能,请你不要杀他。还有”,她看他最后一眼,仿佛母亲要送孩儿远行:“你真像你的父亲。”
长孙太后的尸体在数日后被人趁夜送往山下集镇,天明后被乡民发现报了官。县衙不敢耽误,即刻上奏朝廷。查实太后身份以后,元凰亲披孝衣素巾来迎,一路扶棺回都。见到太后尸体的时候他只唤了一句“母后”,此后再无他言,眼睛干涸得好像贫瘠沙土。沿途百性都见到年轻的皇帝面容哀怆,步履踉跄,有不懂事的孩子拉拉自家大人衣角,奶声问道:“皇上既然那么伤心,他为什么不哭呢?”
长孙太后贤明淑德,不仅深受先皇爱怜,更得元凰敬重感激,尤为难得的是她在先皇驾崩后独撑大局,安稳内外,以太后身份掌权十二载,不曾受人诟病。她下葬那日,北嵎皇城白条遍户,满城披雪,围观百姓放声嚎啕者不在少数。如她生前希望的那样,她的梓宫被放入先皇陵墓寝宫,得与先皇团圆地下。太后死讯传出之后,禁卫军开始大张旗鼓的在北嵎境内搜罗劫杀太后的凶犯,以致大小城镇入夜后家家门户紧闭,三更天里只剩凄凉的捣衣声和风回荡。元凰天天差人去刑部询问,次次皆是无果而回,既追察不出谋害太后的凶犯,也听不到半点北辰胤的消息,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龙脉迁移已渐接近尾声。在太后下葬不久的一个下午,他接到玉阶飞托人带来消息,请他去萧然蓝阁一叙。
元凰的心霎时吊紧,等不及更衣,穿着朝服便去了萧然蓝阁。他将侍从留在竹林之外孤身进入,只觉得竹林虽然葱郁如昔,却好像是蜡质的塑像,平白失了灵气。进入竹楼后,他第一次见到了玉阶飞的恋人、他的四姑北辰泓。当年因为拒绝和亲险而挑起两族征战的帝国公主颜染风霜,已没有传说中的倾国倾城,酒红色的长发及腰,目光透着不输男子的坚毅,却又清明空净好像佛前青莲黛华。她将元凰让进房内,扶起榻上的玉阶飞,坐在一边并不离开。玉阶飞靠在床沿,看向元凰的眼睛隐含责备,毫无顾忌地开口:“太后这件事,皇上做错了。”
“朕不想太傅劳心,才没同太傅商量。”元凰低低道:“自三王爷一事之后,母后对朕很是提防,朕怕她”
“皇上即便不信任太后,也不应是这般手段。”玉阶飞叹道:“太后不同于三王爷。三王爷放在心上的只有皇上一个,即便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想要对付皇上。太后却还顾着先皇同北辰家的声名,你这样对她,她只怕不会原谅。”
元凰听完一愣,过了良久才略带懊恼地呢喃道:“朕没想到。”他忽然记起更为紧要之事,走到玉阶飞床边坐下:“不谈这个,老师的身体可好些了?”
玉阶飞望着他,不想让他太过担心,又不愿故意欺骗,沉默片刻才静静答道:“病入膏肓,恐已无力回天。”
他在寥寥数语间将生死大事交代完毕,元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明白话中含义,情急之下拉过玉阶飞的手,害怕慌张的几乎要哭:“这你若一病不起,朕还要龙脉做什么你,你要对朕说实话,你若是连你也舍朕而去,这北嵎——还是朕的北嵎么?”
明明是他亲自下手谋害了朋友亲人,此时说话却在不经意间用了一个“也”字,好像是在责怪那些人狠心无情,纷纷弃他而去。玉阶飞很久没听元凰说过这样软弱的话语,霎时明白面前坐着的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他被逼着在一夜之间长大,被荆棘划割得遍体鳞伤,表面上虽已学会玩弄权术的一切手段,一旦面对真正在乎的人,内心却又纯净柔软的像个涉世未深,恃宠而骄少年。——那样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依赖父母朋友,偶然也会装作生气的样子,却不过是为了等待疼爱他的人把他唤回,仍旧捧在手掌心里头呵护。他只准自己辜负别人,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放弃自己,做错事后难受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间打转,却硬撑着不肯回头去说一句对不起。这样的任性倔强让人心疼入骨,却也因为与生俱来的骄矜敏感令人无从安抚劝慰。玉阶飞轻轻搭上元凰的肩膀,见到元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垂落的眼睫遮挡不住惊慌。他笑起来,哄小孩一般的捏捏元凰肩膀:“只要皇上在一日,北嵎便是皇上的北嵎。玉阶飞纵然不能随在皇上身边,也当欣慰皇上他日所成。”
元凰听了只是抗拒着不肯相信,拼命摇头,抓他的手越发用力:“我按你所说,已拜江仲逸为相。你日后便不用入朝理事。吴御医说老师的病是调养不周所致,兴许休息久些,便没事了。”
玉阶飞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道:“或许如皇上所说,调养些时日,也便好了。龙脉尚未安顿妥善,我日后会再向皇上说明。”他说到这里,露出倦怠的神情,浅蓝的眼睛上渐腾起一层模糊白霜,好像秋天清晨的草叶:“皇上先回吧。”
“嗯。”元凰应允道:“太傅方才说,龙脉一事日后还要向朕说明——这是你答应朕的,不能骗朕。朕过几日,再来探望。”他说完不等回答,生怕玉阶飞反悔似的,松开他的手起身走去屋外。北辰泓送他直到竹林尽头,才转身回去萧然蓝阁,轻声责怪玉阶飞道:“你的身体能撑上几日,还说这样的话。”
玉阶飞无力地摇摇头,抬起手指指向案上信笺:“我要对他说的话,尽写在里头了。待我去后,你将信交给皇上,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北辰泓听说他耍了花招,想要像少年时候那样调皮微笑,刚刚牵起嘴角便已泪盈于睫:“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骗他。”
“元凰生性执着,凡他真心看重的人物,想方设法都要留在身边,碰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松手罢休。他若知晓我的死讯,怕是会下令将我葬在皇陵附近。”玉阶飞温柔望着北辰泓,面上浮起如春阳般的和煦笑意:“后半生我只愿伴你游遍江南山水,再不要淹留皇城是非之地。”
十二 茫茫
玉阶飞走的时候,正逢霜降前一日,秋天摇曳着渐近尾声,踯躅不肯离去。阳光依旧充足,却没有了夏天的温度,照在身体上毫无知觉,令人觉得有些飘忽的不真实。白日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晨昏交错的速度似乎比以往缓慢,拖泥带水。每天清晨北辰泓会备好点心,分盛在青花小碟里送去玉阶飞的房间,中午时分拣几个爽口菜肴做了,特意将米饭煮得软些,一样趁热放在桌上;晚饭光景又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