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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彩霞满天-第30部分

小说: 彩霞满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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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殷振扬的脸色变了。“怎么?”他低声问:“她到底是什么病?送进医院来的时候,医生不是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贫血和疲劳过度,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吗?怎么现在更瘦了?脸色更坏了?怪不得我妈说,有病千万别住医院,一住医院,就没病变小病,小病变大病,大病翘辫子……”

“喂喂喂,”关若飞说:“你讲点吉利话行不行?”

殷振扬慌忙住了口。“我今天和医生详细谈过了,”关若飞说:“她身体上确实没什么很严重的病,但是,四天来,她什么都不吃,只要勉强她吃东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医生说,她在潜意识的抗拒生存,换言之,她在下意识的自杀。医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况还不能改善,要把她转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扬张大了嘴。“为什么要我同意?”他问。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

殷振扬怔了几秒钟,然后,他重重的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嚷著说:“医生不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别急,我去把那个他妈的乔书培找来,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吃醋,老实告诉你,我这个妹妹从六岁起就爱上了那个家伙,爱得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只有他有办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冲。

关若飞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你慢一点!”他急急的说:“你不要操之过急,说不定弄巧反拙。我刚刚已经向她示意过了,我说要把乔书培找来,谁知我不提乔书培还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发直,神色大变,跳起来说要跳楼……我看,找乔书培也没用,搞不好,反而会送掉她的命!”殷振扬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尽头。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的说:“他自己找了来了!”

“谁?”关若飞惊愕的抬起头。

“除了乔书培还有谁?”

是的,乔书培来了,他正从走廊的那一头,急急的直冲过来,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下巴上全是胡子渣,满头乱发,一脸的憔悴和焦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紧握著一封信,他一下子就停在关若飞和殷振扬面前了。

“她……她……她怎样了?”他结舌的、惊悸的、恐慌的问。“不太好。”关若飞摇了摇头,直视著他。

乔书培往病房里就冲,关若飞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进去!”他警告的说:“你会杀掉她!”

他站住了,面无人色。“她到底怎样了?”“她不想活了!”殷振扬插口说,他说得简单而明了:“四天以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医生说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楼。”

乔书培怔在那病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的呆立著。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里冲去,关若飞立刻拦在房门口,对他深深摇头,严肃而诚挚的说:

“当心,乔书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这一进去,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唤回她生命的意志吗?”乔书培静静的瞅著关若飞,他的眼睛发红,声音沙嗄而喑哑:“如果连我都无法唤回她生命的意志,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是不是?”“是。”关若飞简洁的说:“但是,别忘了,造成她这种局面的也是你!”有个护士捧著一盘食物走过来了,食物盘里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拦在病房门口的三个男人:

“请让一让!”她说。乔书培回过神来,他盯著那食物盘。

“你们不是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彩霞满天47/48

“是呀!”护士小姐接了口:“可是,总得试著让她吃呀!再不吃怎么行呢?铁打的人也禁不起饿呀!”

乔书培死盯著那食物盘,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蓦然惊觉过来:“交给我!”他说,接过食物来,他注视著护士,眼光闪烁:“她能吃水果汁吗?”“她能吃任何东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

乔书培飞快的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飞快的说了句:

“你帮我拿一拿,我马上就来。”

他飞快的转过身子,飞快的奔向楼梯,飞快的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殷振扬喃喃的说了句:

“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著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绉绉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的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的捧著那餐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阖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的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的,她睁开了眼睛,死瞪著他,震颤著说:

“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的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的瞪著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著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著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涨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的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著鼻子,挣扎著说:

“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著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一封信?”她愕然的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的去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的、仔细的、清晰的念著那封信,她一动也不动的躺著,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下信笺,注视著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著无比美丽的光彩。她嘴里喃喃的背诵著:“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气,望著书培,喜悦而崇拜的叫著:“噢,书培,他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书培含泪凝视她。“我只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什么?”“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的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要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著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吐,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的、专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的,轻轻的,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们只是那样深深的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的交织著,彼此注视著彼此,彼此研究著彼此,彼此吞噬著彼此,彼此包容著彼此……一任时间静静的流逝。

窗外,黑夜正慢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黄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彩霞满天48/48 

后记

民国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读者的来信,希望我见他一面,听一听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写成一篇小说”。说真的,这些年来,我收到这类的读者来信实在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绝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真实的故事最难写,它们永远会陷于两种情况;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没有一写的价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认为它“可歌可泣”,事实上可能已经被人写烂了。二、太离奇。有些真实故事离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一生结婚了六次,次次惊心动魄。另一位朋友历经摔飞机、撞车、翻船……而大难不死。这些故事完全不合于逻辑学,写出来准被人骂为:“编故事都编不完整”!因而,我很怕听真实故事,也很怕写真实故事。但是,我的小说里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实故事,像“彩云飞”、“窗外”、“碧云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个梦”……等等。当然,即使是真实故事,也经过了我的夸张或润饰,该增的增,该减的减,与真正的原来面貌,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有时,我这些真实故事的主角,也会对我说一句:“比我自己的故事美多了!”

可见,我常常会把故事过分的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实性,我不知道,这算我的成功,还算我的失败?

话说回头,当我收到那位读者来信的时候,我并不想见他的,我发现他的信写得非常好,文笔流畅而词句动人。于是,我建议他“自己写”。一周后,他寄来厚厚的一本由活页纸订成的册子,和一封短简:

“……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自己写吗?我写了很久,只能写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组合成一篇完整的小说。像拍电影,我跳拍了许多镜头,却不知道怎样‘连戏’。所以,我才决心放弃,而把这个‘故事’送给你。因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是你的书迷,她坚持要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

我开始阅读他所写的那些“片段”,不止我一个人阅读,包括我的秘书小姐,我们曾经很费心的想把他这本厚厚的册子(大约有二十万字)组合起来,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放弃了,因为,它确实只是一些片段的“快镜头”,很难连贯成一个整体。写的人过份激动,而忽略了故事的完整性。

于是,我见了这位读者——乔书培。

于是,在我的书房中,我用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听乔书培细细的告诉我他和采芹的故事。他来见我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毕业,即将分发去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前夕。他给我的印象是:年轻、漂亮、温文儒雅,颇有书卷味,而又不失其男性的英爽和豪迈之气。我听了他的故事,而且我感动了。说来奇怪,整个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一段,是他和采芹吵架和好后,两人共饮一杯甘蔗汁那段。有次,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一个朋友听,那朋友竟回了我一句:“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穷得买不起一杯甘蔗汁!”

可是,这竟是“事实”。

虽然我很被这故事感动,虽然我也答应乔书培,有朝一日,我会尝试去写它。但是,我却让这故事冷冻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中,我写了很多部小说,包括“我是一片云”、“月朦胧,鸟朦胧”、“雁儿在林梢”、“一颗红豆”等。却迟迟没有提笔去写“彩霞满天”,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或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期望乔书培能完成它。

今年年初,我的写作情绪忽然陷入了低潮,我不满意我的每一本作品,我见到稿纸就“头痛”。我失去信心,失去斗志。我有好多部小说的腹稿,都只开一个头就被我抛弃了。我拚命阅读别人的作品,拚命“自我检讨”……我觉得我无法再写作了。因为,我每个“腹稿”都无法吸引我继续写下去。我常终日徘徊在书房中,久久不能成一字。写作原是一件最寂寞最孤独的工作,需要最大的“毅力”去“进行”,去“完成”。在写作的过程里,痛苦实在比欢乐多。尽管我有时也很潇洒的说:创作本身是一件享受,一种挑战。但是,人类的挑战有多少不同的型态!天下就有些傻瓜选择赛车的职业,每天把自己放在生死边缘中,经常撞得头破血流。天下也有些傻瓜选择写作为职业,每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而对著成叠空白的稿纸,硬要把自己脑海里抽象的思想和感情,具体的搬到稿纸上去。我在那份低潮的情绪中“萧索”了一段日子。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并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写作”,假若“写作”真的很痛苦,我大可不写。像三毛(“哭泣的骆驼”的作者)来信所说:“如果我是你,我早就钓鱼去了!”

我想,我应该钓鱼去。可是,我握著钓鱼竿的时候,一直幻想我握著的是笔,我在水面上写字,把鱼都写跑了。于是,我很悲哀的发现一件事实,我逃不开写作,就像赛车选手逃不开赛车似的,那是种诱惑,是种蠢动在血液里的冲力。尽管它是痛苦,尽管它是折磨,尽管它是煎熬……我就是摆脱不开它。它也是“爱情”的一种;痛苦和狂欢常常糅和在一起的,让你对它又恨又爱又怕而又不忍逃开。

于是,在那段“萧索”的日子之后,我忽然想起乔书培的故事。想起他们的防风林、沙滩、落日、小阁楼、甘蔗汁……和他们那段曲折感人的心路历程,以及那深挚得令人堕泪的爱情。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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