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杀人者唐斩-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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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象厅”了。“坐象厅”是诡丽八尺门的议事重地,也是权力中枢,她早在两个月前就要
去那儿,但她一直忍到今天。
途中经过长廊,那些溅在地上的水已变成冰丝了,在温煦的阳光下耀眼生花。阳光那未
好:给予每一个人,大家都那么理所当然不生感谢的承受,可是龙头那儿,可看见阳光吗?
老天,您就让他看见吧,还有带过去我宋嫂怀里的那一点暖意,请他在苦刑下挺着熬着,我
宋嫂和我的刀,要还给龚侠怀一个公道。
今日平江富有风有雪;也合当有事。我宋嫂怀里的刀总是热的。龚大哥,我的刀不是用
来切猪肉剁猪骨的。它只喝歹人的血。我宋嫂只用它来救你出去,要是办不到,我就用它痛
饮自己的血。
她径自定去“坐象厅”。人未到,已听见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那是三当家高赞魁、四
当家夏吓叫在争执。他们当然在争闹不休了。龙头这场祸子,就算不是夏老四告上去的,也
是他一手整合出来的,可是,龙头给逮了,朱老二立即抓了财库,高老三马上升了官,唯独
他两袖清风,怎教他能不忿然?高老三跟夏老四本就有过节,上一届结义大会上,夏老四下
请托,要门里门外的弟子长者把他供为老三,最好是老二,至少要高高老三一级,当时高老
三忙着在外钻营,朱老二也见危不救,袖手旁观,眼见高赞魁就给夏吓叫骑了下去,好好一
个老三要成老四了,就是龙头瞧不过眼,说话了:“咱们结识二十五年,结义一十八年,何
必为争排名而伤和气?谁先一位、谁后一名,绝不重要,算得什么?!只要真能任事,能手
众望。就是咱家的好兄弟。否则,就算是我忝为老大的,你们也一样扯下马来,视而不见便
是了。”这一番话,使得高赞魁仍坐稳了门中第三把交椅。我说龚龙头貌似精明,其实是个
实心眼儿愣子啊,我知道这样说他是不对,但不对又怎地?龙头为这件事,使夏四对他心生
怨言,但高三对他可没丝毫承情。像对这种人,跟他们鬼打鬼不就得了,何必亲自插手调
停,反惹祸上身?像朱二便是聪明人。
龙头大声疾呼、联众上书,要求练军防鞑子野心之际,朱二一个称病不起,大家便为他
送汤煎药,忧心如意;万一怪罪下来,便天大的祸子都由龙头一人顶着——就如现在这般。
但我宋嫂仍在。今日有阳光、有朔风齐至。八尺门内,合当有事。
我已温热了我的刀。厅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但我不会从那儿进去。我走入内堂,走
过偏厅,走到招门之前,我站住。我是宋嫂,如果今生里我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要护着龙
头。如果您给困于桎梏、锁于囚室,你的敌人正在桌上窃窃地举杯,饮胜利而吐放恣,我却
在这寂静的世上,把那一道寂静的门,寂静的打开,让你和你那一身染血的白衣,自那黑暗
处,寂静地走进来。你来了。
你来了,他们大概会惊桌而起吧?拔刀抽剑,但势必已迟。子力密布,兵分七路,热血
正以快速温暖刀锋。你来了,在天地间的正义,都受伤落泪时。从白天从黄昏从黑夜,到天
上到人间到地下,那道门开了,抑或你就是一道门,如果你来了,不带一丝声息,长长的影
子跨过了门槛,而我怀正热着你的刀锋。黑暗中的劫数,都是带血了。
只要有一天,那道门寂静的打开,你能寂静的走进来。今日子江府里,大雪放晴。龙头
合当有难,叛徒合当有劫。我怀里有刀;靴上有雪,我宋馊今生今世,愿是为您打开那一道
门的人。
今日门内合当有难。既然您不能来,我宋嫂便用您送我的刀代您来饮仇人的血!龚大
哥,您来时风霜、去时风沙,你的冤屈就是我的劫。我冷着眼热着血看那群宵小之辈横行到
几时!馊样的!须知八尺门里,还有我宋嫂在!
宋嫂她推开了门。
她推开了门,就听见路雄飞正向朱垦五说:“当家的,您放心,这件事我于得干净利
落。天寒地冻,冷死了一个人,有啥出奇?”
宋嫂心里暗骂:又不知道作什么孽了。她早已收起了刀,端上了茶。茶是热的,刀是冷
的,但刀揣在怀里,已渐转温。只要再过一会儿,宋嫂想,再过一会儿,茶开始冷的时候,
刀就要热了。
因鲜血而热。
宋嫂的心头亦因此而热。
第一杯茶,她端给路雄飞。
她鄙薄这个人。可是她不会先杀这个人。
正如她恨这些人,但却不会用在茶里下毒的方法来杀害他们。
因为她是宋嫂——“诡而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第二杯茶,她端给夏吓叫;
她更厌恶这个人。他曾当她是下人,也当她是不正经的女人。摸她屁股,出言轻薄。有
一次,他故意用肘部碰她的胸脯,她挺着刀,到处追斩着他,他也躲了三天,后来还是龙头
出言子息了这件事。
夏吓则迫得向她道歉,此后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但她也不会先杀这个人,
因为不值得。
仙知道自己猝然出刀杀第一个人时,那人多半会成了她刀下亡魂。
不过,待杀到第二个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她知道这些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都不是白当的!
龚侠怀麾下,就算有不争气的人,也不会有泛泛之辈。
她珍惜她的第一刀。
她把茶端给高赞魁。
她知道这才是个人物。
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屋顶突然塌了下来他也可以眉毛都不动一动;就算是听人开门的声
音,他也可以比别人更听出许多事情来:有一次,高赞魁从夏吓叫的大力掩门声里作出判
断:这个人一定要丢跟人寻仇,但对于甚硬,只怕他讨不了好。
果然,夏吓叫负了伤回来。因为他去找楚楚令的麻烦。楚楚令就是因为夏吓叫是龙头的
结义兄弟,他才没有下杀手。
为这件事,夏吓叫要龙头为他出头。龙头反而斥责了夏吓叫一顿,夏吓叫对龙头就更是
不满了。这部落在宋嫂的眼里。
她并没有提醒龙头。
因为她知道,夏吓叫再凶,有龙头在,他也狠不出个什么花样来。他花样再多,龙头也
有整治他的办法。
宋嫂对龙头的霹雳手段,从不置疑。
她留心的是高赞魁。
高赞魁惊人的判断力。
她知道这是个人物。
这些日子来,她知道能消解掉“八尺门”里子弟赴救龙头之志的,不是什么,而是高三
当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要是龙头真是清白,我们这样落力营救,反而会害了他。”
“你们要救他,心还能比我更切吗?!他是我的结义大哥啊!你们放心,我自有分数。
这种事,绝不可莽撞!”
“龙头当然是含冤受屈的。不过,他也有许多作为,是你们所不知道的。我看,当前之
急,是以不要牵累八尺门的根本为要!”
“你们这么心急要救龙头,到底是想害他?还是想邀功?”
这种话一说,谁都担待不起,谁都不敢再提“救”字了。
宋嫂看着他的笑肚,想到这张脸在温和谦冲的笑着时,忽然溅出了鲜血——不知他的神
情还惊不惊、怕不怕、动不动容?
高赞魁接过杯子,很有礼的说了一句:“谢了,宋嫂,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就是这一句话,使宋嫂终于没有动手。他本来是想趁他和夏老四争执时出手的。
——虽然这个高老三是头笑脸老虎,但对她一向礼侍得很,第一刀就杀他,实在有点说
不过去。
最后剩下两杯茶。
一杯是朱星五的。
就是他。要不是龙头信任他,他也不会坐上这个位子。要不是他在这个紧要关头也背叛
大当家,现在八尺门就绝不会是这个局面。也许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龙头的事,但只有
杀了他,八尺门才重新有义气在——
朱星五看也不看她,只带着有点倦意的举起了杯子。
喝茶。
盘子上还有一杯茶。
茶仍微热。
这杯茶是宋嫂自己的。她拿了杯子,在唇边轻沾着,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以一种饮血的姿
态来喝茶。
茶喝完,刀也渴了。
馊样的,今日有雪、有风、有阳光,有我宋嫂的刀在八尺门里溅血,唤醒江湖上已沉睡
多时的义气!
“宋嫂。”
宋嫂正要下手,忽听朱星五谈淡的唤了他这一声。
这一声则得甚为平淡,但却在宋嫂凝聚的杀志里平空震起一道雷鸣。
“你跟我来。”朱星五把杯子放到她的盘子上,然后走入屏风后的偏厅。
宋嫂昂首便跟了进去。
朱星五的神情有些忧伤。
他站在那儿就像是一件家具。
“你要杀我?”
他劈面就说。
宋嫂一惊,立即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对不起龙头。”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手”朱星五仍以一种喝茶的神情来谈这件事情,”你最好听我劝——”
他的话还未说完。
宋嫂已动了手。
她拨刀。
一刀八斩。
没有刀风。
没有刀气。
甚至连杀气也没有。
因为这刀法实在太快了。
快得令人不及闪躲。
不及回避。
甚至也来不及反应。
这便是宋嫂的刀。
“八阵刀”。
朱星五盯着宋嫂的刀。仿佛那是一条鱼,他认准它,盯准它,然后才出手。一条再滑溜
的鱼,也只不过是一条鱼。而他却是在岸上。一个在岸上的人毋庸害怕在水里的鱼的。他倏
然转身、抢进、劈手同夺下了这把快利如雪的刀,就像空手抓住了三条鱼。
宋嫂在这时候的表情,就像是一条受伤的鱼。
“你知道我会怎样处置你?”
宋嫂冷笑。
她知道朱二当家的“大泻神功”,鬼神莫测,但她不知道竟会匪夷所思到了这个地步。
“你要我怎样处置你?”
“随你的便。”
朱星五叹了一口气。
他那张历经风霜的脸只要教人看上一眼,就会因为他必定会历劫沧桑而尊敬而同情。
“你可知道我为何能轻易夺下你的刀?”
宋嫂怒笑,“刀已夺了,说又何用!”
“这一招叫‘单袖青风’,是龙头教我的。”朱星五感慨地说:“他一直生怕你的脾性
太倔,很易闯祸,所以教我这一招,以备不时之需。”
宋嫂嘿声道:“龙头是一直都很信任你,可你算对得住他的信任!”
“我是对不起他,可是,我还没有力量来对得起他:”朱星五委婉的说:“你也是门里
的人,当然知道,大势所趋,人心思散。我要是独持己见,很容易便顶役身灭、尸骨无存。”
他把刀还给宋嫂。
宋嫂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一个人在失势的时候,宜稳守不能急进,你放心,我总有一天会做出些对得起八尺门
对得住龚老大的事给你瞧瞧。”朱星五有力地道,“你真要有本事,就不要在门里杀人。”
“怎么?”宋嫂不明白。
“龚大哥正等着人救;”朱星五说:“你知道,有些事,由我来做不方便,而且,太易
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
朱星五把刀背向着宋嫂,又递前一些。
宋嫂接过了刀。
朱星五向宋嫂有力地点头。
宋嫂犹豫了一阵,退了两步,又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咬牙,向朱星五一抱拳,扭身就掠
出廊外去。
这时外面正下着一场无声的快雪。
宋嫂走后,朱星五便转头向着屏风道:“老三?”
高赞魁迤然步出,笑容满脸。动作轻松而不受人注意,就像是一袋会走动的灰尘。
“我怕二哥出事,宋嫂不怀好意,”他一团和气一脸正气的说:“所以过来看看。”
“谢了,”朱星五以他惯常的冷静和冷淡说:“宋嫂这妇人我还应付得来。”
“高明,佩服。”高赞魁翘起大拇指说,“就凭二哥几句话,宋嫂准会去劫牢。她劫得
成,龚侠怀纵出得来也成了逃犯:要是失败,世上就没有宋嫂这个人,宋嫂确交了好些道上
的朋友,杀她恐怕事无善了。真正不动手而能杀人的,才是个真正的高手。佩服,高明。”
“彼此彼此,”朱星五皮肉俱不笑但神情却是笑的,说,“不用客气。”
2.这女子有一双男人的眼
宋嫂真的是去劫狱。
不过她知道就凭自己一个人之力,是绝对办不成这件事的。
这时,天气已逐渐有了变化。
雪,渐渐轻了,薄了、快了、密了。
已没有那么寒了。
而是深。
雪终于下成了雨。
偶然仍有片雪,偶尔也有阳光。
正是快雪时晴的天气。
这种天气,刀,应该要拿出来打磨了。
剑,应该要在剑花里求洒脱。
人,是耐不住寂寞的。
好汉,就是像剑花一般寂寞,只能在刀锋上求洒脱。
这三个在屋子里的人也不例外。
他们的房子就在悬崖边。
上面的峭壁上,至少有二十五块岩石已危危欲坠,而这间房子的地基,至少有三分之二
是悬在崖外,摇摇欲坠。
可是,他们就是选择了这个地方做他们的巢穴,这地方就叫做“跨海飞天阔。”
因为这样可以使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保持醒觉:在任何时刻,都当自己是身处险境。
因为他们就是杀手。
好杀手不但能要杀人,还能不为人所杀。
所以他们是杀手中的好手;杀手里的“星星、月亮、太阳。”
他们就是“星星”、“月亮”、“太阳。”
他们仍留在平江府里,留在这从雪天到雨季都一样倒霉四湿的地方,只是因为在等。
等一个人。
等看去杀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龚侠怀。
“他还没有放出来吗?”
“还没有。”
“要是他一直不出来,难道咱们就一直得在这里等下去?!”
“他总会出来的吧?”
“我倒听说他已死在狱中了!”
“龚侠怀会死在牢里?!废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