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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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却是另一番光景,不见一张烟床,十分干净。刚一上楼,便有人殷勤的迎上来笑道:“二少爷,早知道您亲自过来。今日就该将烟馆歇业一天。”云昊微一摆手道:“这里没什么味道,也还罢了。”眼光一溜,见桌上已放着包裹妥当的烟土。微笑道:“这次的货是印度土?你们申帮真个越来越有钱了。”
那人忙低头赔笑道:“烟土好了,好客人才肯来么。这都是托您的福。肯贷款给我们做本钱。一路看中文网z;z;z;c;n.c;o;m不然才一两年工夫,帮里哪能铺这么大地摊子?”
云昊拿起桌上的烟土藏好,冷笑道:“你们也别太贪心,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听说其它帮里近日多有不服,都闹到老头子那里去了。”那人不敢说话。唯唯诺诺的送他出门。
才一眨眼地功夫,夕阳落尽,青霭渐起。司机见云昊从弄里出来,忙上车打火。云昊见一辆电车缓缓开来,懒懒地一挥手道:“等电车过了咱们再走。”
道边的洋梧桐遮天蔽日地绿,枝叶低低压下,几乎触到电车顶上,嗤嗤地划拉而过。云昊见它走远了,刚上车坐定。还未开口说话,便听耳边“砰”的一声巨响,后车窗玻璃被击得粉碎。无数晶亮的碎屑在眼前炸开,打在脸上生硬硬的疼。
他反应极快。立刻俯下身子。心里如电光火石般一转念,沉声道:“快开车!”
司机这才醒过神来。一脚油门踩下,小汽车如离弦之箭,瞬间已追上电车,沿着车身斜斜蹭过,将它抛在身后时,恍然还听到电车师傅正在破口大骂。
云昊慢慢坐直身子,见后面并无追兵,放下心来。低头看着礼服袖子上已被碎玻璃扎出几个豁口,颇不美观,皱眉道:“前面掉头回家。”
司机仍是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道:“少爷,若回家一趟,恐怕时间赶不及了。”
云昊哼了一声道:“总不能穿件破衣服去参加英使馆的宴会罢?”突然灵机一动道:“这样吧,前边左转开到钱庄去,我换件上衣就成了。”启铭钱庄就在南京路上,临着黄浦江,与英使馆只有一刻钟车程,司机便依言左转。
陆豫岷还在钱庄里审核贷款申请,见云昊如此形容走进来,吓了一大跳,呆呆地站起来道:“这是怎么说?好容易让少爷去取一趟货,就遭了伏击了?”云昊赶着换衣服,冷笑一声道:“估计是申帮最近吞的大小烟馆太多,让别帮没活路,竟然寻到我这里来了。他们也不敢下狠手,只把后窗玻璃打碎,意图警告他本来穿着一身全白的礼服,宛然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此时换了件墨黑上衣,倒也搭配,伸手扶正领结道:“你一会给申帮挂个电话,让他们查查是哪路的牛鬼蛇神。他娘的,敢寻我的霉头,真是不想混了。”
陆豫岷连声答应,低头沉思一回,忍不住迟疑道:“少爷,不然就别贷款给申帮了。他们志在不小,两年就将地盘扩大了好几倍。以后若真把别帮逼到山穷水尽,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一横心拼个鱼死网破,咱们风险就太大了。”
云昊嘴角讥诮之意,冷笑道:“如今贷款给哪家,都不如申帮的鸦片生意资金回的快,他们又肯出高利息。赚钱地事情,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干?”他略一沉吟,微笑道:“只要咱们钱庄的生意旺、名头响,想必老头子还肯给我面子,他们等闲也奈何不了我。这样吧,从明日起,不论谁来存钱,不论存多存少,都可以立刻开户。”原来行内旧俗,一百银元才可起存,像云昊这样一改,即使只存一元也能开户。虽然从众多小储户处并不能获利,但经他们口口相传,钱庄却能在坊间落下好名声。陆豫岷心中暗赞,点头道:“明日恐怕来不及,我让他们尽快准备,从后天起实行。”
云昊脸上慢慢浮起忍俊不禁的笑意:“后天是八月初八,程老板二次赴沪演戏,到时候定有大批记者到场。你替我约一个最近比较红地明星,等记者赶着拍照时,我再顺势宣布钱庄的新章程,让报纸免费打打广告。”他看看宴会时间差不多了,长笑一声道:“我还要敷衍那帮洋鬼子,剩下地事情你瞧着办罢。”将包裹好地鸦片轻轻放在桌上,推门而去。
英使馆坐落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宴会还未开始,道上已停满了小汽车。今日使馆宴请的是上海银行业地老板或大班们,个个俱是身价殷实,宴会自然也摆出一掷千金的派头,花园中心的爱神喷泉汩汩淌水,雾气沾人,配着修饰成圆锥形的小灌木丛,清秀玲珑。
花园里茵茵草地刚喷过水,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云昊在客人中年纪最轻,同来的淑女名媛们的眼睛便如长了钉子,落在他身上恋恋不去。他往日最爱惬意享受此等倾慕眼光,今天遭遇惊魂枪击,虽无大碍,却颇有些败兴,自往草坪上捡了把雪白的凉椅坐下,端着水晶高脚玻璃杯,望着杯中紫红的葡萄酒默默出神。
喷泉的水柱间突然放起花炮,彩色的雾气流离不定,眨眼功夫便换了好几种颜色。草坪上空悬的灯彩亦同时大放光明,便如水晶世界般流光焕彩。这是宴会将要开始的标志,果然《上帝佑我国王》的音乐嘟嘟响起,英国大使由夫人相陪,缓步走到草坪正中。座中诸人俱已直身起立示意。
宴会请帖上并未写明事由,请的又是银行业巨子,也不知英国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云昊将酒杯往餐桌上一放,懒懒站起身。灯彩辉煌,衬的他眉目如画,于万人中央孑然挺立,端的茕独落寞,荡人心魄。
第二十六章 鸳鸯二字怎生书(下)
同一晚,在上海的天发池大酒店里亦有一场婚礼宴会。沪上新派风俗,若是新人有一方信教,则早晨在新房举行中式婚礼,向晚再去酒店行西式礼。典礼正进行到互换戒指的环节,新郎满脸微笑,伸手抬起新娘的手腕,徐徐将戒指替她套上手指。新娘子神色娇羞,缓缓低下头。
观礼的宾客们掌声雷动,人人脸上俱是欢欣喜悦之意。雪樱坐在第三排,将礼台上一举一动看地清清楚楚,侧脸悄声对丁香说:“新娘子手里的捧花,跟她衣服颜色不配。”原来新娘穿着一件苹果绿绣小鸟的礼服,捧花却选了紫色的薰衣草,扎花的缎带颜色也极深,腾腾的仿佛有杀气。
丁香瞪了她一眼道:“你入魔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西画系鼎鼎大名的才女,随手搭配的色彩都能入画。”见雪樱微笑无言,自己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表姐这身衣服,确实搭的不好看。”
原来新娘子是丁香的表姐,嫁得了好夫婿,自然要千请万请众表妹们来观礼。丁香原本跟她合不来,却拗不过面子,只得答应。恐在典礼上无聊,便硬拉着雪樱陪她一起等一对新人在婚书上签过字,便算礼成。新娘子朝着众表妹们坐的方向嫣然一笑,微一抬手,遥遥的将花束朝她们抛来。未婚的小姐们轰然尖叫,纷纷站起身抢夺。谁知天不从人愿,花束飞到第三排时,便不偏不倚地掉了下去。
雪樱正在与丁香窃窃私语,不提防这束千人瞩目的捧花正正飞来落在她怀里。薰衣草的紫色浓得仿佛化不开。锦绣似的在眼前闪动,捧在手中香雾氤氲。她犹在犯愣,丁香却嗤嗤笑着。一把将她推起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宴会厅中立时雅雀无声。
她只做学生装扮。淡黄地印花束纹纱地上衣,式样极朴素。那紫色的捧花衬着她美玉般的气质,不知怎地便有了诗情画意。她却忽然面红耳赤,甩手将捧花扔到丁香怀中,扭身坐下道:“我已经嫁过人了。”
丁香满脸促狭笑意。拉过她地左手笑道:“结婚的人要戴戒指才算数。怎么你嫁地人这么小气,连戒指也不肯买一个?”将花束硬塞回她手中。
她正要说话,满座的人却已站起身,潮水似的朝餐厅涌去。丁香欢呼一声,拉起她便随着人流走。她微一使劲将手挣脱,摇头微笑道:“我要早些回去,你自己去餐厅吧。”
丁香已被人流挤开,相隔好几米远,再也够不着她了。只得回头笑道:“那明儿……我有事跟你说……”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的,不大听得清。
她点头答应,扶着椅背牢牢站定。z;z;z;c;n
酒店门口地黄包车夫见客人出来。忙上前招揽。她挑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微笑道:“闸北台家桥,益群纺纱厂。”
祖荫还在试纱室看着技术工检验棉纱质量。他这一年来放下身份。真心实意地学习纺纱知识,如今虽比不上专门技工,却也不至于被蒙骗。见棉纱被使力一拉再松开后,便成了软绵绵一线,韧劲尽失,不由得微蹙眉头道:“棉纱捻度这么松,究竟怎么回事?”
他待工人十分和蔼,颇得众人爱戴。技工见他询问,恭敬答道:“不知道是不是农村织户浆纱时出问题了。”祖荫默默地想了想道:“照着织户的法子,在厂里也建一个浆纱槽,多多试验几回。若真是这里的问题,咱们再好好想法改进。”
他凝眉思考,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极熟悉的轻咳,心里一喜,回头果然见雪樱怀里捧着一束紫色薰衣草,俏生生地站在门外。衣衫淡黄,微笑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便如一朵半开的花,流溢着甜蜜的芳香。
他无声的一笑,扭头对技工道:“明天再继续。”走出来亲自拉起她地手微笑道:“今天不是礼拜日,怎么有空过来?”
雪樱眼波流转,笑容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我跟同学去参加婚礼,见酒店离纱厂不远,典礼一毕便来了。”
祖荫叹了一口气,皱眉道:“原来沾了婚礼的光。还满心以为你牵挂我,不肯等到礼拜日。”
雪樱听他口气十分可怜,嗤的一笑,脸色微红,低头悄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他长笑一声,眉开眼笑地与她携手回到宿处。见她忙着找到花瓶往里注水,便拿起花束笑道:“这花儿跟你地衣服很搭配。”却见花束上还捆着缎带,猛然醒悟,皱眉道:“这是新娘子的捧花?”
她轻轻点头,微笑道:“本来要还回去,丁香说我没戴戒指,不能算得数。我也懒得跟她争,反正花儿很好看,扔掉怪可惜地。”
祖荫已是脸色大变,冷哼一声,抬手便狠狠地将花束扔到门边。她心下惋惜,顿足道:“干嘛要跟花儿较劲……”话未说完,已被他拉到怀中,铺天盖地地吻下。
暖暖的吻在唇间反复辗转,悠长温柔,令人神迷心醉,她亦慢慢地在他怀中绵软,渐渐将脸埋到他怀里来,听他心跳稳稳。他亦伸臂紧紧搂住她,两人都静静地不说话。良久他伸手揿灭床头的电灯,含笑温言道:“睡吧。”
晕黄的灯光灭后,室内骤然跌入一片漆黑。青白色的月光照在窗帘上,隐约瞧见院中一株大柏树森森竦立。屋里静谧无声,只听他气息均匀平静,想必是睡着了。她想了又想,悄悄欠身起来,伸手替他拨开额上乱发。轻轻推着问道:“祖荫,你多久没回青浦了?”
他翻了个身,含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抚着他的肩膀。叹口气道:“去年为了我,跟家里闹翻了。这都一年多了。只有过春节时才肯回家,呆了两天又跑回来。就算不管别人,也要想想你娘。眼看就是中秋了,家家都团圆欢喜,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轻声笑道:“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有什么意思?等到年下再说吧。”
她也不答话,俯身便深深吻下去。青丝散乱,丝丝缕缕地垂到他脖中,痒痒酥酥的感觉如电流般传遍全身。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只觉得浑身滚烫,情致难以自持,几乎破堤而出。她却突然如鲶鱼般从他怀中挣脱,浅笑道:“你到底回不回?”
他微一怔。好笑道:“你盼着我回去,有什么好?”伸手拉她,她却纹丝不动。将脸一扭坚持道:“虽然你娘一直生气我学画的事情,可她年纪大了。看不惯西洋画也合情合理。气我是一码事。疼你是另一码事,你也要体谅她。”
她地双眸如含着水晶。即使在黑暗中也栩栩生辉。他忽然便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那就听你的,等中秋节前回去吧。”
她嗤的一笑,柔声道:“你大半年没着过家了,不如这次早些走罢,多待几日,也能有时间拜访旧友。”伸手闲闲地从他胸前划过,指下似蕴蓄火种,却又含笑看着他隐忍不发。
他无声地微笑,臂上突然使劲将她拉倒,一路趁机攻城掠地。她此时自然不肯就范,说话都断断续续了,却仍然竭力坚持:“咱们日子……还长着呢……不用非要急在这一时……”
他地身体明显一僵,半晌轻轻地吁口气,叹道:“难为你肯这么想。那我后天就走罢,过了十五再回。”俯身向她耳边吹暖气,低声笑道:“你明晚也要来,不然我不走。”
她亦不再躲闪,脸上笑意荡漾:“好,我明晚也来。”
祖荫历来到时辰自然醒转,今日却险些睡过。直到马路上有包车跑过时,才猛然被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醒,转目见窗帘缝中透进地天色几乎是瓷白的,暗叫不好,取了枕边的怀表一看,果然已经七点了,忙忙收拾起身。
雪樱嘴边噙着一丝笑意,伏在枕上睡得正香。他也不忍心立刻便推醒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若八点钟开课,从闸北到乍浦路,估计三刻钟就成了,尚余一刻可耽误。侧耳仿佛听到深巷里有断续卖花声,微微一笑,悄悄的掩上门退出。梦境里似有暗香浮动,教人恋恋不醒,即使醒来也还一例茫然,那幽香却仍然清而不淡,犹比梦里更加清隽。见祖荫站在床前示意,她愣愣的侧脸向下一看,又惊又喜,低低惊呼。
只见床前地红木矮几上正摆着一张清圆如盘的荷叶,朵朵茉莉洁白胜雪,玲珑地浮在碧绿的叶子上,像惺忪的星眼。心中似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言说。她眼里噙着眼泪,仰起头微笑道:“真好看。”
祖荫穿着件竹叶青长衫,在清晓的晨曦里亦如疏疏燕竹,看着她含笑道:“咱们自家也有花儿,以后不许再要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