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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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端来放在她手边,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原来首次上门,主人先撤茶下去,听媒人说毕,若是收下对方庚帖,欢欢喜喜的送她出门去,这门亲事便有八分把握。只要再将庚帖压在供灶王爷的烛台下,三天内本家都平安无事,和和气气,这门亲事便算是成了,媒人通知男方下定,双方择日成亲。可主人家要将撤下去的茶再端上,那就是婉言谢绝,只当是邻居上门来闲谈一回,吃杯茶此事便罢。
三德婶将方才的茶端来放好了,方徐徐说笑道:“陈家少爷这么好的门庭,我们哪里高攀的上?我们是庄户人家,雪樱要嫁也嫁个庄户小子,日后走动也方便些。陈家少爷这番心意,我替雪樱心领了,烦您替我好生谢谢少爷罢。”
陈诚婶此番来时,祖荫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这事说成了才好。她哪里肯如此便回返?见三德婶站起来要送客的神色,忙拉着她坐下,郑重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自然是怕雪樱嫁了去,候门深似海的,雪樱性情又好,恐被当家奶奶刁难。少爷今儿跟我说,若是雪樱不爱住老宅子,便在城里另找一处,只一人单过便了。日常花销都跟大奶奶一模一样,绝对委屈不了她。”
三德婶神色间已经颇有恼意,此时语气颇不善,道:“少爷少奶奶人还年轻,又都是好福气的人,生养的日子还在后头呢。雪樱嫁个庄户人家,两个人一心一意,粗茶淡饭一辈子就完了。她没嫁给少爷的命,我们也不敢做白日梦。”说罢站起身垂手立着,竟是定要送客出门的意思。
三德婶身量甚高,比起陈诚婶来,高一个头还有余。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影子映在墙上,像经冬的松柏般凛凛。陈诚婶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心里犹自还在计较,还有什么动人的好处没说出来。她亲受祖荫殷殷嘱托,若就这样回去了,不但自己面上无光,连带的祖荫也面上无光。
初九的月亮有大半个,更兼天空晴的通透,极是清亮,离着月亮甚远处才见到疏疏几颗星星,零零落落的挂在天边。祖荫在溪边上转了半晌,折了好几根嫩柳梢,一寸一寸的掐着玩,又一根根扔到水里去,瞧着水面上一个接一个的小小圆波纹儿,一圈圈散开去,好容易听到树林里有轻轻的脚步声。那人终于慢慢从树丛中走出,蓝底白花大袄,眉目间如笼轻愁。
天空里有点微云,月亮正升到树梢,只朦朦胧胧的一弯,月色并不甚明亮,照在新发的苇草上,便如起了烟雾一般。湾里还有不少旧苇,梢头仍稀稀挂着去年的白絮。水面上一点涟漪也没有,微微反射月光,像一块极平整的铜镜,天上水里两个月亮遥遥相望。
苇叶经风轻轻摇动,过了一冬的叶子早已干透,虽只有一点风,听着像是细微的雨声。雪樱穿的衣服袖子极阔,衣袖也随风飘拂,朦胧间显着手腕极是纤巧,身上似乎有极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随风迎送,教人心驰神怡。
祖荫低声道:“樱儿,我下午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现在知道了。你……还在生气?”
雪樱摇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刚刚柳柳说你趟了水发烧,我才来看看。既然你没事,我就该回去了。”不易觉察的后退一步,转脸向他微微一笑,笑容凄苦,比哭还难受。
眼前苇草如落过新雪,月下美人如兰花泣露,祖荫见她如此神气,恨不得将她立刻拥入怀中轻声抚慰,可是此时若真个用强,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只得罢了。心念一动,瞧着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怕雪樱听不懂,又自顾自一句句翻译出来。
“白花花的芦苇”。
隔了半晌怅然道,“我刚进书塾念书去才三四岁,晨读时坐在第一个,听先生念过这首诗,一听之下,不知怎得便记住了。先生只自己念过一两次,从来不教我们,又不敢问,只能自己牢牢记在心上。后来认得字,渐渐知道这首诗说的是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对岸,却如何也够不着,只能远远的看着,心里悲伤。”
雪樱默默无语,只觉得他语调低沉,一颗心也不由得跟着黯然,本来已经转身欲走,思量几次,叹了一口气站住道:“你是尊贵的少爷,又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够不着的?”
祖荫轻轻道:“旁人看我,只觉得我该有的都有了,你也在心里这么看我?”微微叹道:“樱儿,我若昨日不往乡下来,不被马蜂蜇,不被你救下,我也许就这么躲躲藏藏过,躲到几时是几时。可是樱儿,天可怜见让我遇见了你。”月色清淡,月光透过树叶落在脸上,半个脸都是叶子零零碎碎的剪影,微风吹过,这淡墨的影子轻轻颤抖,却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六年前那晚也是弯月如钩,他在书房里默默收拾书籍,他亲自做这件事情,一卷一卷的书捆好放到书架上,拿白布遮住灰尘。书被遮起那一刻,他便不能碰它们了,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生意总要有人接手。陈家既以做生意起家,科考也在他八岁那年停了,父母亲极其开明的让他念书到十七岁,也该感恩不尽了。他把所有的书籍都放好,点上一根蜡烛呆呆的坐在屋里瞧着四壁,白棉布在烛光下是姜黄色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引来整个河的水也洗不干净了。
就是那晚,他父亲告诉他,刚刚见到塾师家的小姐,走路时连裙子都不动,仪态极好,已经替他许了亲事。两个本来不相干的人,就这样被扯到一起。大家都夸说他有福气,那么他就算是有罢。玉钿不能生养,可是所有的闺秀都用一个模子刻出来,低眉顺眼轻言细语了无生气。再娶一个来还是这么着,又何必受双倍的罪?
直到碰到雪樱,她见他疼,便拿手来替他轻轻涂抹凉凉的液体。她见他要晕过去,便将半个身子来撑着他,扶他上马。她听到他娶了亲,便拿拳头来砸他,哭着说“你这个短命的……”她是活生生的,像三月的阳光照在油菜花地里,油菜花儿的香气生机蓬勃,随风一阵阵的逼过来,满眼尽是金色的起伏。
他心乱如麻,然而用那样恳求的语气:“樱儿,我娶过亲不假,我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是自从遇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样,跟我在一个屋子里睡着,晚上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他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声音低得像梦呓:“我们住在湖边的房子里,房子三面临水,后院里种着鲜红的蔷薇。五月间淡紫的藤萝一串串的垂着,半个墙都被它遮住了。仲夏夜晚,凉风习习,屋里满满的都是金银花的清甜香气。樱儿,就我们两个人静静住着,你欢喜不欢喜?”沉默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说得这么真。我请陈诚婶去提亲,原本心里就没底。更何况就算你爹娘同意了,你也不会答应。”
雪樱眼里满满都是泪水,心里如同被油泼过,煎熬着又疼又热。他被蜇时闭目极力忍耐的模样,豆油灯的暗黄光晕里,他欠半身闭目坐在床上,云白色的衣领半松……有那么多的零零乱乱的片断,种种往事,交替着在心上来去。许久许久,她含着眼泪微笑道:“你这座房子,什么时候能盖好?真的只有咱们两个人吗?”
祖荫浑身微微一颤,向她伸出手去。她默默无言,将手交到他手中。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却像是很遥远处来,轻轻的说:“就咱们两个人。只要你肯住,立刻便盖好了。”两人都不再说话,握着手静静不动。月亮渐渐的升到中天,微云似已被风吹散,月色清朗起来。风低低吹过,四下里脉脉的尽是树木的晚香。
第六章 岂知身世自悠悠
上海启眳钱庄
陆豫岷在门口犹豫着站了半晌,仍是不敢叩门。门只是虚掩着,丝丝青烟从门缝飘出来,是最熟悉不过的淡巴菰味道。他站了半天有些焦躁,右手略一使劲,不提防手里捏的纸卷叭一声轻响,里面已有人沉声问:“谁?”
他低头苦笑,只得推门进去,屋里光线甚亮,天花板上悬的水晶吊灯繁复的累累坠坠,姜白色的灯光洒下一片晶澈,脚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鸟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启眳钱庄的少东家齐云昊神色冷冷的站在窗户边,手里的雪茄已经快要燃尽了,青烟一蓬一蓬的往上冒。他知道云昊这几日必定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话,只将手里的礼单递过去。
云昊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撂下,淡淡的说:“今年虽然不是整寿,到底大哥起不了身,我娘就指着我,你只管好好的采办,只要面子上好看,钱多少无所谓。”
他忙点头称是,将礼单拿来依旧卷好,转身欲出去,云昊却叫住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盯着他看半晌才说话:“你不会为了这点子事特特来一趟,还有什么话没说?”突然声音低沉,叹了一口气道:“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吗?”
派到京冀一带找寻小姐下落的人今日回来了,仍然带回来两个字:没有。这三年来每年春天齐云昊总要派一拨人去北方明察暗访,可小姐就像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陆豫岷只觉得云昊的目光扫在身上,冷嗖嗖的如含冰霜,只得点头道:“下午那拨人回来了,确是没找到。四太太当年说将小姐送给往北走的乞丐,不一定是真的。”他说着说着便心虚,声音渐渐低下去。
云昊神色漠然,良久淡淡一笑道:“当年我娘是怎么说的?你在旁边可听清楚了?”
陆豫岷半天才反应上来,这次二少爷指的“我娘”,是他的亲娘四姨太,不由得抬头看着云昊。晶澈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像是汪着一潭水,最深处一片浓浓哀伤,全然不似平日风流倜傥的模样。窗上大幅的落地深紫天鹅绒窗帘被微风吹得起了涟漪,那紫色如同得了灵魂,细细地起伏……
四姨太站在妆台前,胸口剧烈的起伏,薄薄的嘴唇上刚涂了新鲜的胭脂,鲜红欲滴,渐渐绽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云濛了,实话告诉你罢,我把她送给过路的叫花子了。齐如山,你锦衣玉食花天酒地时,我总要你记着,你的三小姐正饿肚子光脚跟着乞丐沿街要饭。”她渐渐的笑出声来,那笑声是叫人起寒意的,他竟情不自禁的打个哆嗦。
齐如山气得快说不出话,冷笑道:“云濛是你生的,你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妆台上点着整整一排蜡烛,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无暇,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般晃动,神情妩媚:“横竖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眼波一转,笑道:“我若一死,你转眼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可不能便宜了你。哪怕你一辈子恨我,也比忘了我好。齐如山,将来你死的时候也得记着,四姨太把你的三小姐送给乞丐了,那时候只怕你眼睛都合不上。”她的嗓音娇俏动人,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狠过一句。齐如山眼里要喷出火来,无声的挥了挥手,旁边的人早已预备好了,一拥而上,将麻胡桃塞到她嘴里,几下子就将人绑的跟粽子似的,用麻袋从头套到脚。她开始仍徒劳地挣扎,终于不动了。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他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他改口叫娘。”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紫色窗帘被风吹着扑拉扑拉的响,从帘角处时时透进一抹墨黑的天色,十六年已经无声无息的逝去,可他想起四姨太唇边那抹奇异的微笑,仍是微微发抖。云昊却嗤嗤笑了,将手里的雪茄随手往地毯上一扔,也不管它仍然一亮一亮地冒着红火星,眼里又挂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懒懒地说:“寿礼单上再加一尊白玉观音。给大少爷的鸦片烟要隐蔽些,别让旁人知道是咱们送的。”
此事一直是陆豫岷亲自秘密经手,加进去的“特料”分量循序渐进,十分谨慎。他见云昊嘱咐,低声道:“二少爷放心,每次都混在旁人送的烟里,以后发作了,也万万也疑心不到咱们身上。”
见云昊点头无话,他躬身出去正要掩上门,却又被叫住,抬头一瞬只疑心少爷正落下泪来,云昊却极快的将身子转过去,手紧紧地攥着紫色天鹅绒的窗帘,良久低声道:“陆哥,你照顾我长大,你知道我就这一个亲妹妹,一定要将她找回来。”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不能怪我娘,但这世上我只剩下妹妹一个亲人,我只有她了。”
云昊自成年以来,极少如此称呼他为陆哥,他浑身微微一震,无限感慨,默默点头,轻轻掩上门。
门轴日久发涩,吱呀一声响,虽然动作轻微到了极处,在这寂寂的夜里听来,仍是刺耳的很。三德婶定定坐在灯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陈三德领着青牛进门,勉为其难的微微一笑。青牛哈欠连天,嚷着要睡觉去。三德婶将他抱到床上去掖好被角,直起身来叹了口气,神色略有点恍惚,心里重重争斗,终于狠下心来道:“三德,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肯让雪樱把你叫叔?
若论起陈三德平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十年前去邻村打井的路上拣了个媳妇。他小时家里贫苦,春天里树上长了榆钱、槐花什么的,背着大箩筐爬树摘来添补口粮。八岁那年一个失手,从树上滚了下来,命虽然保住了,从此却落下腿疾,走路有点一瘸一拐。家境本就不好,这腿疾更是雪上加霜,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渐渐的他也就绝了念头不想此事,不料竟在十年前去邻村打井的路上,见到个端端正正的小媳妇带着冰雪般小女儿,在路边哭哭啼啼。他平日就是极厚道善心的人,问明了缘由便将母女俩带回家来暂时安置,谁承想竟带回来段好姻缘,不花一分一毫便娶上了媳妇,隔一年还添个胖儿子。
他是知足的人,虽然三德婶一直不肯让雪樱把他叫爹,他也从不问缘故。今日三德婶主动提起,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