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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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道:“这写的是春夏秋冬四季绸缎衣服各十套、金镯子两对,玉镯两对、金戒指四只、金耳环两副、珍珠耳环两副、鎏金银钗四个、银元伍佰个,这边写的是女儿红8担。”又将白色纸拿起来,笑道:“这张地契是少爷亲自写的,你瞧瞧这手好字,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三德婶听她念着,又惊又疑,等她念毕,站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明白。”
陈婶笑道:“三德婶,您若答应这门亲事,这些都算聘礼。论理咱们也不会在这上头争多论少,可是少爷说,钱财是小事,心意才重要。我也算眼睁睁看着少爷长起来,他脾气又好,又对樱儿这般心思,若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不是我说,整个陈家湾都要羡慕您的好福气。”
三德婶眉头紧蹙,道:“陈婶,你莫跟我开玩笑。昨天我不是说了吗?陈家少爷门庭太高,我们指望不上。”
陈婶也慌得站起来:“三德婶,你若嫌定礼还轻,只管开口,少爷必是答应的。”
三德婶摇头,徐徐说道:“便是抬了金山来,这事也不用再议了。实话说罢,雪樱已经许给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了。您瞧灶王爷的供桌底下压着庚帖呢,过了三天家里若平安无事,半月内便成亲。你转告陈家少爷,定礼多少我不稀罕,我们凭自己力气吃饭,也用不着拿雪樱去换钱换地。少爷是神仙般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
陈婶愣了半响方醒悟,原来三德婶竟一天之内速速的找了别人。这一醒悟,只觉得空中打了个焦雷般,震的血突突往脸上涌,手里捏着礼单,抖抖的说不出话来。她平日里是极干练的一个人,此时只觉得心下一片茫然失措,反反复复的想:“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跟少爷说去?”
西厢的门咣啷打开了,雪樱煞白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红绸,身躯竟在微微发抖,颤声问道:“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三德婶瞧着她神色不对,仓促间沉下脸来:“这是哪里的规矩?让你在屋里好好做嫁衣裳,倒竖着耳朵听这个?这话是姑娘家该听该问的吗?”
雪樱两行泪水直直的流下来,不管不顾脱口而出:“我不嫁什么劳什子木匠。我不嫁人,我不嫁人了。”一边哭一边便往外跑。
三德婶一步便挡在她前面,抓着她的胳膊攥的死死的,冷笑道:“说亲的人还没走,你就丢了魂急着往外跑?见人家是个少爷就动了心了?这会子要往哪里去?好好回屋做你的衣裳!”见雪樱眼中一片凄苦、哀求之色,心下虽是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来,缓过一口气温言道:“你素来是个温良恭顺的,这次倒这么固执,你以为嫁给少爷就成了凤凰了?现放着大房奶奶在那里,有你的苦楚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只管做好嫁衣裳,到时候欢欢喜喜上花轿。”
祖荫负着手在屋里徘徊许久,一腔情丝剪不断理还乱,心里乱纷纷的不是什么滋味,竖起耳朵来听着院里的动静,盼着陈诚婶早点回来,将好消息早点告诉他。转念又盼她慢点回来,若是事情定了,还须花时间商议别的细枝末节。一颗心直如水桶般,七上八下的来回摆个不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院里咚咚的脚步声,几步便抢出来问道:“陈诚婶,怎么样?”看她脸上神色十分难堪,只觉得如同轰雷擎顶一般,呆了一晌便往外急走:“我不信,樱儿都点头了,我要亲自去问明白,为什么她家不答应。”
陈诚婶一把拉住他袖子,见他挣扎的利害,脚下仍是不依不饶往外奔,她本是妇道人家,手上能有多少力气?额上刷刷的汗水都挣出来了,又急又气,厉声道:“少爷,你还要不要你的身份?三番两次上门去求亲,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人家今日已经另外许了亲事,不日就要成亲,还有什么可问的?阿柱,过来把少爷给我拉住。老昌,把院门关起来,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大门。”
长工们本来三三两两的在院里走动收拾,一见到这个阵仗都吓得在原地呆住,此时听陈诚婶喊叫才醒悟,忙奔去将大门关起来,阿柱脸涨得通红,过来先拱手说句“少爷,得罪了”,从后面将他两只胳膊紧紧拉住。他的力气自然极大,祖荫被箍得牢牢的,半步也走不了,急怒之下回头喝道:“你若不放手,明儿便撵了你出去。”阿柱摇头道:“少爷,陈诚婶子自然是为你好。”
祖荫眼里要喷出火来:“你还记得我是少爷?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快放手,不然我真恼了。”
陈管家眼见他如痴如狂,若真一味纠缠翻了脸,他到底是少爷身份,只有底下人吃亏,便过来做个揖道:“少爷,在这里自然该听您的。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虽说老爷如今不在了,你也不该不知会老太太知道。如今就叫人套车,我跟您一起进城去,若是老太太也不介意少爷被乡下人三番两次拒绝,更不介意已经是许过亲要嫁人的姑娘,我们也不怕没脸,依旧回来再去求人。”转身便一叠声命人套车。
这话说的虽恭谨,却是句句都打在七寸上,祖荫一听便不再挣扎,默然半晌咬牙道:“她已经许过亲要嫁人了?”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茫然,颤声道:“她昨晚上才答应我,今日就许了别家?”阿柱方才还使劲箍着他的胳膊防他挣扎,此时只觉得他浑身失了力气一般,都快稳不住脚步了,慌忙手上加劲将他扶住。
陈管家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挥手让阿柱将祖荫扶到屋里坐下。他却伸手将桌上的茶杯拿过来,牢牢捏在手中,死死的盯着杯子看。那天暗夜里,她倒了茶来凑在嘴边,那茶水是温的,茶香早已逸过了,可是她说“少爷,这茶水是温的,将就着喝吧”,他就没来由的一仰脖一口气喝下去。杯子在手心发温,寻常的白茶盅,上面描着俗艳的金圈大红梅花,红的从心里泛出白,白茫茫的一片蔓延到眼睛里去,无限落寞。
雪樱在窗边默默坐着,也不愿意点灯,白茫茫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一片水银泻地,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桌子原是木头黄白的本色,可是手放在桌上,比那本色还要青白。手里捏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月光照不到,血红色触目惊心,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今儿裁剪的嫁衣袖子。
今儿裁剪时一时喜一时悲:他已经娶过亲了,可是他说要与她住在湖边的白房子里,五月间淡紫的藤萝一串串的垂着,半个墙都被它遮住了。夏天夕阳落下去,半弯月亮升起来,屋里满满的都是金银花的清甜香气,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与他相见才几日,却像是等了很久很久。湖边的房子三面临水,背后是碧绿的山坡,后院里种着鲜红的蔷薇花,手里的绸子也是鲜红的,将手一松,那红绸便轻飘飘的坠入无声的黑暗中。满心里只剩下悲辛无尽,从窗户望出去,那月亮大半个都快满了,像一滴眼泪洇在深青的天幕中,夜风尽管冰凉的吹着,却将这滴泪吹不干。
第八章 销魂怎地不销魂
祖荫默默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看着月亮半响,只怔怔的出神。月亮悬在半空中,虽不甚明亮,却将这整个田野大地笼罩的无微不至,四下里静得出奇,村庄也似枕着月色沉沉睡去。乡下的月色,与城里果然大不相同,从老宅子的院落中看去,月亮只是飞檐间很小很小的点缀,苍白无力。
月亮如一块寒冷洁白的瓷器贴在那黑底子上,天色仍是黑沉沉的,小时候最怕隆冬天,刚敲过五更就要上家塾去念书,丫头在前提着灯笼,他尽量挑着月光能照到的地方走,地上像铺了一层亮晶晶得冰霜,脚踩下去却悄然无声。每天他第一个到家塾,坐着离塾师最近,晨读时听到老师抑扬顿挫念着之乎者也,念到陶醉处摇头晃脑,惹得他每次抬头就想偷偷发笑。只有一次,塾师用最平常的语调淡淡的念首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塾师念了这几句,沉默一时,无声无息,又缓缓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抬起头来见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竟很和善的微微一笑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念你的功课吧。”
他那样的不服气,为什么小孩子就不应该懂?只默默地将这两首诗记在心里,等识的字多了,将它们找来看过,自以为懂得了诗的意思。却其实一直都不懂,直到今日今时才知道,这两首诗,说的原来是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却原来如此。
仰着看那月色久了,眼里也似渗进月光,心下冰凉,背上却一温,回头看时,陈诚婶拿了件夹衣披到他后背上:“少爷,今儿傍晚多有得罪,您也别往心里去。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祖荫摇摇头道:“我心里乱的很,一个人呆着还好些。”
陈婶温然道:“少爷,我明白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谁也强不过这个理去。咱们能说的能做的,都已经尽力了,你也不要太难过。况且她身世不明,她娘嫁给陈三德时原是带着她来的。她也只把陈三德叫叔,谁知道她亲爹在哪里?平日里大家都只叫她雪樱,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若不是这般不知根底,哪里等的到今天才许人?少爷这般的人才和家世,该有的都有了,值得为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祖荫听得陈婶这话,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感觉,轻轻说道:“她什么身世来历我都不管,我只在乎她这个人。旁人只觉得我该有的都有了,可我如今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娶不来。”
陈婶道:“少爷,你日后的路还长着呢,何必拘泥于这一时?雪樱虽然好看,难道天下就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么?”
祖荫心中翻起淡淡哀凉,微微笑道:“你不懂。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喜欢她什么。我瞧见她的时候,心里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陈婶默然不语,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不管你喜欢她什么,她娘已经将她许给别家了,少爷又何必自苦,不如明儿就走罢。你下乡也有四天了,走了这么久,家里只怕惦记的紧。”
祖荫心中一寒,竟是半响都说不出话来,缓缓闭上眼睛。昨日也是依稀这般月色,她与他携手站在水边,她的脸在暗里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被月辉镶上一道微蓝的边,如美玉般莹然。
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温温的,没来由只觉得心安。七八岁的时候,暑天的晚上临着窗户练字,蜡烛昏昏然的光,有只蚊子翁翁在身侧飞着,汗水从额上一缕缕的流下来,又烦又热,母亲差人送井水里冰过的香瓜来,圆滚滚黄白的,玉也似的质地,握在手里一片冰凉凉,暑热尽去,没来由就觉得心安。
夜凉如水,高高的泡桐树叶上落下一点夜露来,正落到他脸上,如泪水般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冰凉一缕直透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祖荫梦呓一样低低的声音:“我真想再见雪樱一面,再瞧她一眼,只再瞧她一眼。”
陈诚婶默默无言。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眉目,祖荫竟像是在微笑:“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去安排吧,我明天就走。”
初春早晨的寒气是点点滴滴的,更兼着停云霭霭,天色青白得又硬又冷,沉沉的压下来。院里的柳树枝一根根往下垂着,新生的小翠叶子上凝着细细的露水,良久才落下来一滴。雪樱坐在窗前默默垂泪,见她娘推门进来,两颗极大的泪珠慢慢滚出眼眶,倏忽便顺着脸滚下来。
三德婶见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丝毫没动,那匹红绸乱七八糟的扔着,心里微微一沉,叹道:“昨晚上天气那么冷,你就这模样呆呆坐一宿?招了风可不是玩的,带着病上花轿不吉利。”
雪樱默默无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一颗,又掉下来一颗。
三德婶见女儿如此,怔仲半响,心下虽是不忍,却半响叹口气道:“娘没嫁给你三德叔那几年,带着你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受尽了人的白眼。”这话确是实情,当初她一个未嫁人的姑娘家抱个孩子,人人都以为是偷着生的,哪里肯给她好眼色?她想起当年的辛酸,忍不住眼圈便红了:“后来嫁给你三德叔,他家虽然穷些,待我倒是一心一意。这十年粗茶淡饭的过着,我瞧着比什么都好。”雪樱转脸哽咽道:“娘,我不是贪图荣华富贵,我就是喜欢祖荫。我记不住他跟我说过什么,可是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那么好听的话。”她的侧影映在窗上,娉娉婷婷,一双眸子像浸着两汪清泉,直直的看着她。
珍珠是一对凤目,展眉一笑,横波如醉,雪樱这双凤目却如同夜空般清澈洁净,泪光点点,凄苦不堪,她几乎一瞬间就要动摇,可是遥想当年,珍珠那样旺盛的生命嫁到齐家,几年就“不明不白”死了,临死前将雪樱送出来的用意,神鬼莫测。思量半天,到底扭过头去狠心道:“你哪里有娘经见的多?嫁个本分人家才是正经!娘说什么你都不听,我也不多说了。这几日我也不到地里去,只在家里瞧着你。反正不等到你上花轿那日,你也出不了这个门。等你想通了,就把衣服做起来罢。”
柳柳平日里看祖荫,要么内敛稳重,要么谦谦微笑,便是生气时也不过蹙眉不语,今日一早却见他呆呆坐在窗边,像是失了灵魂般脸色惨白,悲苦无限,她本是爽朗通透的性子,自己心里倒憋闷上来,热血涌到脑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外走,口中嚷道:“我去问着雪樱,或者将她拖来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她也不闻不问。”
祖荫听到雪樱二字,蓦的回过神来,这两字是让人疼痛的柔情,痛归痛,到底仍是细细柔情,见柳柳摩拳擦掌愤愤不平,却哪里能舍得雪樱被质问?忙回手解下腰间的玉佩,几步追上柳柳,将她堵在门口,摇头道:“樱儿必有她的难处,再说她也许过亲了,就算让我亲眼看着,又有何益处?我今日便要回城了,你将这个带给她,也算留个念心。”想到她已许过亲事,难过到了极点,眼里又酸又疼,闭目默默将玉�